年年伤别,灞桥风雪。
距离长安城最近一所驿站,正在灞桥之侧,故而但凡有离京远游者,亲友往往会送至灞桥,折柳赋诗送离人,但望重逢尚有期。
已是将近新岁,这日风雪才驻,水畔的银枝枯条毫无碧意,自然也不见飘絮漫天的景色,然而在灞桥一侧,却有二十余个锦衣贵族环立着,个个披系裘氅,神色颇有些凝重,一看就不是文人骚客前来游览古迹,他们的目光无一关注四围雪景,尽都集中在那条漫漫驿道上,尤其打首那位,甚至颇有些焦躁的来回踱步,他的眉梢染了一点北风捎带的飞白,故而显得面色更加清冷,可偏偏唇红如樱,鲜艳得越更诡异。
“来了!”
目光所及之处还未见车马人影,然而有个听觉别为灵敏的男子却捕捉到踏蹄轧轮之声,这么胸有成竹地喊了一句,于是毛大相国立即振奋了精神,抢先一步率领众人步上桥头,果然未几,便见一行车马远远而来。
能惊动毛维率众相迎者,当然不是普通人。
赶在励新六年新岁之前,谢饶平终于顺利交接,从蜀中返京。
大约是谢饶平有意低调,便连家人都没有惊动,当然没有预料会有人主动出迎灞桥,故而当听从者禀报毛维以及多名朝官迎候桥头时,原本斜倚着车壁闭目养神的他下意识蹙了蹙眉,几乎以为是短短数月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意料不及的变故,赶忙喊停了车马,披上氅衣着履下车,快步朝向桥头那群人走去。
直到眼见毛维虽显得有些急躁,然而身后众人却满面春风,又是环揖见礼,又是客套寒喧,不无感慨地说着那些“操劳数载”“相公受苦”的废话,着实不像是火烧眉睫的紧急情状,谢饶平这才松了口气,抱揖遥向北面,一脸严肃地说道:“谢某身为大周臣子,为君国分忧尽责乃是本份,何谈操劳?蜀中虽远,却是富庶之地,受苦之说更为无稽之谈,诸位如今都乃朝官,本该用心于本职,不该如此兴师动众出城相迎。”
毛维这才替众人分解:“太后听说相公今日抵京,特意交待在下设宴接风,又一再叮嘱在下转告,相公勿须急忙入宫赴职,待安歇两日缓解奔波之苦,再交接不迟。”
听说是韦太后特意叮嘱,谢饶平顿时觉得因天寒地冻千里赶赴所受的苦疲一扫而空,心头像是吹进了一股暖风般温漾融适,于是整理衣容,肃然向北揖拜,口称当然是感怀圣恩,做足了这一套姿态,才携毛维登车,浩浩荡荡一行直奔城门前往毛维府宅。
待驿道上再度归于平静,不远处低洼地的柳树之后,这才转出两人,是一男一女,各牵着一匹青骢,倒像是趁着这日放晴游玩雪景的普通夫妇。
只女子唇角那漫不经心的笑意却显得别外冷洌,目送着谢饶平乘坐的那辆马车,一直不见踪影,也没有收回。
“不得不说,这些年谢饶平治理汉州颇为公允,而太后铲除冯伯璋以及这回肃清举试于国于民都不无好处,要论政治才能,当今天子的确不及韦太后。”宇文盛的手掌轻轻抚去璇玑肩上落下的积雪,这么说了一句。女子双眼立时泛红,她微转了身,仰视着面前男子,像是极力克制悲愤的情绪,深吸一口气才说道:“夫郎心怀苍生,然而妾身却无这等胸襟怀抱,韦氏党羽杀我父母族亲,此等血海深仇,妾身但有一息尚存也不能不报。”
“璇玑,当年我虽并非裴相亲近,然而却从不相信那桩所谓谋逆案,这些年看下来,无疑便是韦太后企图夺权而陷害忠良,这点我从不怀疑。”宇文盛微微蹙眉,却抬手抚向女子的面颊,语气更显沉重:“眼下就表面来看,虽然太后执政更益民生,然则极大可能是因仁德之名更利于巩固权势,大周盛世早已不存,弊政贪宦造成民不聊生,若执政者不能根治,逃民饿殍只会越来越多,可若要根治,势必会伤及贵族利益,非仁君明主不能!韦太后为一己私欲滥杀忠良,我又怎会当真以为此妇为救世之主?”
“夫郎自从决定交好韦元平,妾身便在猜测,难道是……有意辅玉坛主……”璇玑话未说完,嘴唇却放上了宇文盛的手指。
“我确实看好玉君,因他德义心折,然而急公会到底是匪帮,更何况玉君还并非盟首,他真实身份,还不能让旁人得知,而我之打算,此时也万万不到公开之时,否则对玉君而言,只怕反而是灭顶之灾!”
见宇文盛这般郑重,璇玑连忙颔首:“妾身明白。”
“我知你报仇心切,然而你之仇人非同小可,千万不能急躁,裴子建兄妹固然值得信任,可来往也不益太过密切,你与裴后是姐妹,固然因为庶出之故或许当年不致引人注意,可咱们如今身在长安,也得防范着万一被熟识裴后者目睹你容貌而起疑,反而会连累裴子建。”
璇玑不由有些惭愧:“是妾身太过急躁了,何绍组家境贫困,那方氏又不过部曲出身,妾身意图让何绍祖登高,才想到瑛姐能在钱财上有所资助。”
“你上回也算谨慎,今后注意便好。”宇文盛倒没有过于计较。
“何绍祖眼下已经转为流内官,并且外放,既然已有基础,凭他钻营之能,我倒不怕他会止步不前。”璇玑冷笑道:“夫郎放心,我不会再与裴三哥联络。”
“我筹划之事非同一般,成功机会可谓百分之一,璇玑,倘若我失败,裴子建也许能替你安排后路,到时,你就别再想着报仇了……”
“妾身唯愿与夫郎同生共死!”
见女子想也不想就是一句,宇文盛不由轻轻一笑:“死易,生难。璇玑,阿紫是我正妻,不说极有可能被我连累,即便我能保她逃出生天,她生性柔弱,怕是也无能独力抚养子女,我要有个万一,也唯有将家小托付于你,你当明白,无论你之父母亲人在天有灵,抑或是我,心中所愿,其实不是你手刃血仇,而是平安……”
喜乐两字太难,因此不说也罢。
见璇玑听这话后忍不住泪如决堤,宇文盛又是一笑,一搂妇人,执手摇头:“许是这触目萧杀,才引得我道这生死阔别,然而事虽艰险,却还远远不至这样危急,就当我危言耸听,好了,天气本来就冷,今日若非你一定要来‘迎接’死仇,咱们也不会来这挨冻,还是快些回去吧。”
璇玑自己拭去眼泪,随着宇文盛踏鞍上马,可是当两骑入城,她却忽然勒停,此时的璇玑已经是头带幕蓠,垂落的纱帏已经遮掩了本来容貌。
“夫郎莫非忘记,妾身今日还要去见西妩?夫郎先回去吧。”说完二话不说拐向坊道。
“分道扬镳”的两位尽都没有留意,其实在他们身后,早跟着几个男子。
——
长安西市,历来是胡商密集,又因为平民百姓大都聚居于西城,因而相较于东市的格局规整,西市的布局就不可避免略微显得随兴一些,珠宝珍奇店边上也许就开着一家酱醋铺子,导致布衣与锦衣混杂,实在不算什么稀罕事。
每个十字街口,几乎都被杂耍伎人占据,吞刀吐火踩高跷,弹唱胡旋变戏法,吸引得围观甚众,以至于车马拥堵。
在这样的环境下,即便璇玑身为女子却单骑穿行其间,也不至于引人注目了。
她在一家夹缬铺前下马,随手将坐骑交给迎出的侍应,只交待了一句:“我欲定制披帛。”便自有人将她引至柜台。
可入室之后尚且不摘幕篱,这多少会引得掌柜诧异。
大周民风开放,即便大家闺秀出门也多的是抛头露面,反而遮遮掩掩倒显得“别具一格”。
不过掌柜听得那句“请胡师构画”后,也顾不得惊奇了,且听他说道:“小店虽可按客人要求定制夹缬,然价格却是不菲。”
“五千钱定金,掌柜可遣人往长安县廨收取。”
掌柜一听这神秘来客的接头暗语一字不差,这才不再犹豫,亲自将璇玑领去铺面后头的宅院,绕过一排廊房后,才遥指向那间紧闭的西厢:“娘子请往。”
屈指轻叩绣扉,未几便有一婢应声拉开门扇,可是当见来人是一女子时,不由分外诧异,璇玑此时才取下幕篱,轻轻一笑:“西妩可在?”
这间厢房并不如何宽敞,陈设也甚为简单,画屏下一张几案两方坐榻,身着海棠红袄的艳丽女子闻言引身,风情万种的一双妙目里隐隐透出防范与诧异,直到璇玑落座后,女子才道:“坛主交待,只是让妾身听令于宇文明府。”
“我为明府姬人。”璇玑并不介意西妩的过于警慎,将袖中一枚玉佩放在几案上轻轻推至西妩手边:“此为明府交托之信物,还请验看……明府将联络之事交托妾身,别无他意,不过是因为我这身份与西妩相近,借口在夹缬铺相识,交谈起来甚觉投缘,因而结交为友,今后即便公开来往也不会引人起疑,无论是对明府抑或是对玉坛主皆有益处。”
见西妩确定了信物,璇玑又是一笑:“明府之所以能顺利得到韦相赏识,调职长安,多亏娘子居中斡旋,妾身代明府转达谢意。”
“西妩不过是听令行事,宇文明府为坛主好友,又与坛主有相同志向,举手之劳何当谢字。”西妩谦逊一句:“今后明府但有交待,西妩在所不辞。”
“如此,但请妩娘子小心留意韦相言行……”璇玑略略倾身,一手挡在唇角,压低了音量好一番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