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是隔了一日,才从贺湛口中得知谢莹已然“砸脚”,她不关心这个结果,关心的是另外两件:“咱们暗线已然渗入巡卫了?”
“这些年来我煞废苦心,才渗入了三、两人,都是低阶巡卫,并无太大作用,不过上回为将追兵引往潘部那窝细作,启用一回,这次是第二回启用,禁军之中甚难渗入,不过这一条暗线因为谢莹一事,反而引起窦辅安关注,有望渗入其部属禁兵。”
窦辅安执掌的宫卫禁兵,一般都是从勋望子弟中择选,甚少平民出身,勋望子弟各重家族利益,背后关系更是盘根错节,贸然拉拢授以机密风险甚大,故而贺湛虽然早就在筹谋渗入暗线,却一直不得适当时机。
没想到这回倒有意外之喜。
十一娘当然相信贺湛所用暗线皆为心腹,决无可能背叛,但也不忘叮嘱:“千万不能急躁,窦辅安一贯警慎,有意攀交必引他之疑心,只能随他主动,再有即便这回能够成功渗入禁兵,也不能贸然启用,还得留在关键时刻。”
弃之不用,有时才是最为天衣无缝的掩饰,反之则有暴露之危。
又说另一件事:“这回是咱们防范在前,谢莹之计才会落空,我却担心她仍然不会放过那两伶人,咱们也总不能在此一事上耗时耗力。”
贺湛颔首:“我已想了个办法,着人提醒那两位,称京中已有奸侫欲对其不利,两人已经准备离京,只要不在长安,谢莹也是鞭长莫及。”
“此事没有闹得沸沸扬扬,说明伶人身后并非汝阳王指使,否则即便窦辅安有意平息事故,汝阳王也会借题发挥,这两个伶人,极大可能是急公会众,抑或是得了急公会众蹿掇。”十一娘微微蹙眉:“我早便直觉,急公会那落网获斩之匪首似乎有些蹊跷,再有贺衍之死必与莒世南有关,急公会只怕不会拘于草莽,一定是在酝酿更大图谋,这回借优谏戏指责韦海池用人唯亲,几大宰相贪婪无能,未知是否举事前奏。”
贺湛深感怀疑:“单借庶民舆论,对太后不成威胁吧?”
“单凭舆论戏说自然不成威胁,但万一闹生更大风波呢?如今幽燕失陷,晋朔告急,北有潘、辽屯兵威胁,另兼新厥居心叵测,就连东瀛这等海外小国,也盘算着分一杯羹,倘若南边再生暴乱……”
那这天下,可真就得大乱了!
“危势已成,只怕难以避免,咱们所虑则是如何应对,要尽快促成晋王赴藩,时机稍纵即逝!”十一娘压低了声:“交待薛六哥,这段时间争取与朱子玉密切交道,从他口中,许能刺探出急公会一、二布署。”
然而十一娘未曾料到的是,朱子玉这时也正与宇文盛密商。
“子玉所言属实?”
宇文盛手中酒盏重重顿下,多得是银制而非瓷造,否则非得碎裂几片不可。
朱子玉也是满脸沉重:“怎不属实?自从郑雄平乱立功,朝廷大加表彰,但凡急公会活跃之地,不少州官县令竟四起效仿郑雄,以无辜百姓头颅,换取晋身之途,只多数奸官尚且还有顾忌,不敢大肆滥杀,所陷无辜或十余人或数十人不等,就连其中最是丧心病狂者什邡令何绍组,陷两百民众冤死铡刀已为悚人听闻!朝廷为彰其功,连擢数级,越发让其余州官眼红心热,岁前,江、洪二州刺史竟为攀比争功,逼限辖内诸县令以‘缉盗’上敬,两州共陷平民近半万,欲奏章请斩!”
“穷凶极恶、天理不容!”宇文盛重击膝案,脖子上的青筋都暴突出来。
虽然江、洪二州奏章尚未送达长安,但只要韦太后听闻此事,势必会欣喜若狂,根本不会细察就会批准允斩,数千平民无疑会冤死泉下,用他们的无辜鲜血,铺就奸官的青云之途!
“我察明此事,虽已然建议盟首,尝试劫囚,然自衡州劫囚事件后,各地州衙都加强警备,盟会私造之刀箭亦难对抗官府强弩,成算甚微,故盟首并未采纳。”朱子玉长叹一声:“实在朝廷缉盗令一发,官府大加重视,盟会为了避免损伤,行事更需谨慎。”
宇文盛也是摇头:“就算这两回劫囚顺利,亦不能杜绝日后奸官不会变本加厉,这不是根本解决之径。”
“正如宇文君所言,故我之见,要解救这半万无辜,甚至免却更多百姓受奸官陷害,必须向朝廷谏明实情,肃惩奸官,禁绝恶行。”
“我何尝不知这才是治本之法。”宇文盛却是闭目长叹,神色大显悲愤:“然而太后可会纳谏?可会甘心折损党羽护庇小民?江、洪二州刺史罪行一旦揭露,汝阳王党岂不会追究何绍组等亦为同罪?更会趁这机会,弹劾毛、元二相包庇枉法,力求斩除太后臂膀,韦太后哪里会不顾权益私利,秉公处断。”
“就算艰难,亦不能眼看这多无辜冤死,宇文君,咱们可不能坐视不理呀,见死不救,又与暴君奸官何异?”朱子玉心潮澎湃,双手撑在案上,大半个身子倾向过来,两眼逼视着宇文盛,脸上写满坚决。
“是不能坐视不理,否则良心难安,更枉为社稷之臣,还不如挂冠请辞,与子玉兄共为草莽,干脆用三尺长剑,杀尽奸官恶吏。”宇文盛沉思良久,仍是一声长叹:“然我眼下虽得韦元平几分信任,被韦氏视为党徒,这等关系利害之事,却无能说服韦太后纳谏。”
“听闻薛舍人近来颇得韦氏倚重,是否……请他谏言可有成算?”朱子玉说道。
宇文盛也认为陆离比他更有作用,他也相信凭陆离品性,若知此等恶行,决不会袖手旁观,因而问道:“子玉兄手中可有实据?”
朱子玉之所以笃定诸多官员所捕盗贼其实尽为无辜,那是因为他为急公会坛主,会众有没被捕当然一清二楚,但他却不能对陆离坦白身份,所以不能用这个理由说服陆离相信江、洪二州刺史所缉盗贼尽为无辜。
“我有几个属下,原为什邡农人,其家人皆被何绍组污为匪盗,因求告无门,又忧心留在原籍难逃冤杀之厄,故背井离乡,走投无路之下被急公会募为会从,可为人证;另有一人,原为江州刺史书吏,得知上官意欲害杀无辜请功,深感惶恐,本欲请辞,江州刺史为防他泄密,竟图暗害,多得我急公会江州坛所救,可惜虽助他脱险,其家人妻小尽被江州刺史杀害,此人将江州刺史恨之入骨,我也是从他口中,才知此等罪大恶极之事。”
虽然这几个都是人证,并非实据,然而此类罪行本就难以察获实证——纵然是在籍之民,奸官大口咬定他们与急公会众暗相勾通。
“事到如今,也只好勉力一试了。”宇文盛说道,又再思量一番:“但你我二人皆不能出面,虽说可以让这几个人证直接向绚之求救,然而绚之虽是太后亲信,行事却并不张扬,又任职中书舍人,并不主断刑狱、监察百官之事,远在江州、什邡二地平民如何确信绚之能代为申冤?绚之乃警慎之人,极大可能会因而生疑,若误解几个人证是居心叵测之徒唆使,迟疑不决,反倒耽误时机。”
宇文盛一边说,一边思索妥当办法,又过了近一刻,才有决断:“莫不让这几个人证寻邵博容求助,邵博容经夏阳、仁化两案,正直忠耿之名声为士人称颂,如今又担任御史,向他求助才更顺理成章,邵博容亦为长安五子之一,与绚之早有交谊,遇此大事,必然会与绚之商议。”
“可是邵御史之妻,不是韦元平之孙女?要是先泄露了风声,传至太后耳中,只怕不利绚之筹谋计划。”朱子玉颇有些担忧。
“子玉担心不无道理……”宇文盛干脆起身,徘徊踱步,须臾又想到一个万无一失办法:“这样,我找一日,邀请绚之、博容二人饮谈,待两人告辞离开之际,几位人证上前向博容求助,依绚之智计,必会叮嘱博容守口如瓶,便不用担心韦七娘会察觉在前。”
于是陆离才刚听贺湛转告十一娘让他交近朱子玉的打算,次日竟然就收到了宇文盛的请帖,邀他旬休时饮谈,又称近闻邵九郎颇谙棋弈,甚望交流切磋,期陆离居中引见。
鉴于宇文盛痴迷棋弈,陆离也不疑他此回相邀是别有用心,果然将帖子拿去邀约邵广,两人如约而至。
半昼畅谈,告辞之际,陆离登车,邵广上马,车马未行,却忽有一个外着半旧白袍,瘦削身材的青年男子上前礼见:“尊台可是邵九郎邵御史?”
得到肯定答复之后,白袍青年紧张四顾近前一步,着意低沉了嗓音:“小民温峤,有十万火急关系数千性命之事,还请邵御史借步详谈。”
这冒昧拦路的陌生男子虽然蹊跷,然而邵御史历来就不摆官威,又是个好管闲事的性情,只听说是关系数千性命的急事,自是要追问究竟,利索地翻下马来,站在路边就要详谈,那男子却报出了东市一家酒楼,将大大一顶席帽往头上一扣,转身先走。
邵广折回到了车窗下,三言两语说清这桩突发事故。
陆离微微蹙眉:“如此,我便与博容一同前往,且听听此人所述之事是否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