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姓江,与方才遭到抢白那双沈氏姐妹一样,今日的任务都是陪着冯莲双游玩的“绿叶”,但她有一个姐姐,嫁的就是潘家子弟,早便被毫不见外的冯小娘子称为嫂嫂,因这成亲戚关系,江小娘子与冯莲双还算亲近。
对于沈氏姐妹,她大是不以为然。
沈家是书香门第,也出过两代名臣,但这二十年来,越发没有书香之门的风气了,子弟们不再依靠真才实学争取功名,出了不少沽名钓誉之徒,对女孩们的教导却甚守旧,完全无视大周开放的风气,以为不见外男,便乃矝高清雅——可如今沈家要依靠冯侍郎仕进,如此清高的女儿也自甘当人陪客了,偏偏还孤陋寡闻,不识冯家郎君,当人堂妹面前便横加指责,说出来的话还如此粗鄙短见。
可江家与沈家如今同坐一条船,江小娘子自然也不愿意内哄,白白让旁人看了她们一行的笑话去。
便提醒沈小娘子:“两位误解了,应和那位可不是纨绔子弟,正是阿冯堂兄,一贯便好风雅,眼睛里并无门第之别,又极钦服王君才华诗骨,听那女子吟唱王君诗作,一时兴起,方才应和。”
沈氏姐妹这才面色僵硬的向冯莲双赔礼。
莲双虽骄蛮,器量还不算狭窄,见对方服了软,她也便挥了挥手:“不知者不为过,我便不计较了。”
这话听在沈氏姐妹耳中,却不那么舒服,又不敢再多说,面色到底无法缓和。
江小娘子便好心道:“两位家教素来严格,自然不习惯贫寒出身女儿,行事放诞不懂含蓄,咱们莫不如另寻处清静地方,省得受这嘈杂。”
冯莲双却没领会好友的用意,大咧咧道:“我倒喜欢这处热闹,不似过去出来踏春,要么作诗要么抚琴,哪里是玩乐,倒像是应试,若说不惯,有什么不惯?从前不要提贫寒门第,便是咱们,又哪有资格进来御苑游逛?”
众人:……
江小娘子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今日怎么不见阿陆?”
“阿嘉历来守矩,她虽说已然除服,然父母亲长仍在祖籍守制,她怎能出门踏青,与咱们一同游玩。”
这话显然把江小娘子也划在了“不守矩”的阵营,只能干笑。
冯莲双丝毫不察自己的话得罪了人,忽然看到不远之处,好些女子突然呐喊助威起来,她不知发生了什么稀罕事,忙叫婢女过去探望,一阵后听禀报,才知是崇仁坊的柳二娘,正与平民家的女儿比试掰腕力。
沈氏姐妹又再不甘寂寞的讥鄙,一个说:“真是粗俗,好端端大家闺秀,怎么雅斗不好,竟与贱民比较蛮力。”另一个说:“要说来柳将军也是世族出身,却以军职入仕,真是丢了世家子弟风骨气节,也难怪柳二娘言行粗鄙。”
江小娘子虽知冯侍郎执意压制后族,沈氏姐妹说这话倒不至于再度激怒冯莲双,但却也觉得如此露骨的背后论人是非显得她们才更卑劣,转念一想,恍悟过来——难怪这姐妹两话说得如此难听,沈家与柳家原本便有过节,姐妹两个的姑母,原是柳家儿媳,当年闹和离争嫁妆,姻亲彻底反目成仇,虽说柳直一系只是旁支,后来还被大宗除族,但沈氏依然记恨京兆柳一族。
冯莲双历来心直口快,虽一度因为表姐的姻缘埋怨过柳彮,但与柳家女儿们却并无怨仇,再兼冯继峥与潘氏又很知道女儿的脾气,关系家族兴衰及声望的大事,根本就不曾告诉女儿,冯莲双并不知道父亲与京兆柳乃敌对的关系,她自幼因为母亲惯纵,性情跳脱,安静不下来,琴棋书画只学了皮毛,一大乐趣便是击鞠,早就听说过柳二娘打得一手好球,可谓神交已久,这时听说柳二娘竟然连掰腕力也技高一筹,巴不得立即过去助威。
便道:“我倒觉得柳二娘甚是有趣,乃性情中人,今日正好遇见了,咱们不妨也过去观战,让平民女子也见识见识,咱们这些大家闺秀,也不是个个都弱不经风,只知道吟诗作赋。”
沈氏姐妹再度被呛,气得小脸煞白,梗着脖子僵坐无语。
冯莲双便挽了江小娘子,干脆丢下让她觉得索然无味的诸多同伴,只走出了三两步距离,又丢下一句话:“阿江和我过去,省得在这里假惺惺作矝持,真替她们累得慌。”
——
再说皇后,主持完了及笄礼,便上康阜楼里,与协助今日曲江春会的嫔妃、命妇们饮谈,至于芙蓉园中为女孩们准备的酒宴,则由她专程请来的碧奴以及尚宫局女官负责照看,酒过三巡,她便单单邀请了阮岭的妻子李氏寻清静处赏景闲话。
李氏这时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但十一娘仍然不敢烦劳她协助春会,李氏却自告奋勇出任赞礼,十一娘只好应允,又担心她大病初愈不堪劳累,故而专程以闲话为由,想让李氏歇息一阵。
但两人刚刚坐下,话还没说两句,晋安长公主便找了上来,绾芋等宫人劝不住,又不敢强行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公主闯入,这当婆母的,却甚体谅自家儿媳,将李氏摁在了坐榻上不让起来,大敕敕占了十一娘让出的主座,张口便问:“今日怎么不见钰儿?”
十一娘的确没有邀请阮钰,原因无他,只因拿不准同安是否出席,担心两人遇着,同安让阮钰难堪,闹生争执来,引起众人猜度议论,但关于同安的心事,十一娘自然不敢告诉晋安长公主,要知道这位心直口快不说,还甚是护短——晋安一直不怎么喜欢同安,但却疼爱阮钰,若知同安意图与阮钰“并嫡”,非得将这件事闹得街知巷闻,引舆论谴责同安恬不知耻不可。
故而十一娘只好说道:“原本是打算邀请阿钰出任赞礼,但她前段时间忙忙碌碌,精神多少有些不济,我干脆便不烦劳她出席春会了。”横竖阮钰也不愿再与同安“狭路相逢”,应当会替她圆谎。
哪知她刚说完这句话,便见李氏神色有些不对,十一娘心中“咯噔”一声,就听晋安冷笑道:“皇后还瞒着我呢,你分明是担心同安今日会来芙蓉园游玩,才有意让钰儿回避!”
糟糕,这事看来露馅了!
十一娘大觉头疼,一时也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这件事知情者寥寥无几,贺烨势必会守口如瓶,江迂也懂得事关重大,尹绅与阮钰更加不会声张,难道是迟儿?
但十一娘只能拒不承认:“阿姐这话何意?”
“瞒,我看皇后还能瞒多久,同安都是被陛下惯坏了,才会觑觎有妇之夫,并嫡?亏她说得出口,她怎么不干脆让陛下威胁尹绅休妻?”
十一娘扶着额头:“阿姐这是从哪听来之谣传……”
“谣传?”晋安轻嗤一声:“是同安自己跑来我面前哭诉,说尹绅与阿钰同床异梦,与她才是情投意合,说圣上分明已经答应特许尹绅并嫡,但因皇后与钰儿交好,从中作梗,圣上才改变主意,她是埋怨咱们圣上,娶了媳妇忘了侄女,想让我这姑母替她作主,她竟忘了,钰儿也是我侄女,我把她训斥一通,她今日哪里还有脸面来芙蓉园游玩,我却没想到,皇后竟然交待钰儿避讳,错又不在钰儿,钰儿作何要忍让!”
十一娘看向李氏,从她的神色中肯定了晋安长公主所言不虚。
居然真是同安自己声张出去!
皇后当然无法再狡辩,也意识到同安并没有善罢甘休,她心中亦觉恼火,但这时只能安抚长公主:“阿姐,这事的确是同安不对,但阿姐也知道,陛下一贯疼爱同安,拒绝同安所求,眼见侄女难过,陛下心中已觉很是过意不去,若然这事,再闹得议论纷纷,为使同安不受嘲鄙……”到时说不定贺烨一怒之下,便会降罪尹绅,又或者逼迫并嫡,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晋安这时也回过神来,不由瞪目结舌:“感情同安不是病急乱投医,竟盘算着利用我这爆脾气?这丫头,竟还有此等心机,我还真是小看了她这个侄女!”
李氏忧心忡忡道:“就怕阿家与妾身守口如瓶,这事仍然会张扬开去,陛下他,必定不信是起因乃贵主,当会怀疑阿钰。”她原本便察觉事情不妙,想借今日这一机会,知会皇后一声,还没来得及开口,竟就被婆母给揭穿了。
十一娘却想到,说不定同安的计划,是想一箭双雕。
贺烨一旦怪罪阿钰,十一娘必定会以实情相告,要贺烨不信是同安自己声张这事,顺理成章便会误解十一娘是有意包庇阿钰,中伤同安。
而就算十一娘此时便道破同安的诡计,也已晚了一步,只要贺烨坚信同安,事态仍会如她计划那样发展。
关键还是在于帝王,究竟会相信谁。
十一娘叹息一声:“唯今之计,咱们也只能缄口不言,总之不能因为咱们,使这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让尹君与阿钰百口莫辩。”
这件事情,也只能与贺烨讲理,刨根究底摆出证据并无意义,十一娘很清楚,就算证实乃同安的诡计,贺烨也不会怪罪侄女,怎么消除影响,省得同安声名狼籍,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皇后正犯愁,不料便有变故发生,底下游苑里正与伙伴们游戏的青岚,竟然也听闻了这一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