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周宏起床后仍觉腰酸,估计是昨日练功过度,便在房里静静看书。下一次科考,是殿试,皇帝亲临现场,若能高中状元便是一飞冲天!
隅中时分,府里突然热闹起来,人影蹿动不暇,脚步匆忙,一派喧嚷。
“四丫头,门梁那边没擦干净——左边,往左!”
“秃三,把大红灯笼挂上去,挂牢!千万别像上次那样被风吹下来,再打你板子!”
全府上下一派繁忙,各色奴仆穿梭不息,神色中夹着些许惴惴,如临大敌,不敢有丝毫懈怠。
刚刚接到宫里太监传来的圣上口谕,明日上午圣驾亲临国鼎公府!
自从三年前周乾武瘫倒在床,皇帝每年都要来看望几次,赏赐各种珍稀药材。
国鼎公府占地五百余亩,府中楼阁林立,红墙碧瓦,气势恢宏,离皇宫不过十余里,这是赫朝皇帝齐威的赏赐,府门前横梁上的匾额——“国鼎公府”四个朱红大字,乃齐威亲自书写。
大赫建朝后,与邻近的夷突国连连征战,旷日持久。二十年前,周乾武任兵马大元帅,率领百万大军一举击溃夷突国主力,斩敌四十多万,降军一百余万,俘获战马、粮草、金银财帛不计其数,逼迫夷突国签订和约。两国不久便互嫁公主和亲,永世修好。更辅助太子齐威顺利登基大宝,功盖群臣。
齐威登基后,周乾武主动交出兵权,一心辅佐朝政,加封“国鼎公”,成为国之肱骨,在大赫位高权重。
但在三年前,周乾武旧疾复发,一病不起瘫卧在床,每日只能靠些稀世的珍药续命。
“大夫人,我刚刚清点过,今年头春采的燕翅谷极品雪毫还有九斤六两,牧荑国的天山火枣、龙池碧晶果、凤鸣泉蜜桔各有二十多斤!圣上最近喜好的蛇涎熏香已经派人骑着追日马去万龙谷采购,来回须四个半时辰,酉时前肯定能赶回……”一位体形瘦寡、眼角藏锋、留着一小撮山羊胡的男子,身形微躬,一样一样事务缓声汇报,讲得有条不紊。
对大夫人禀告事情,谈吐间不以“小人”自称,却自称“我”,足见他在府中的地位。
大堂正中的紫檀木太师椅上,窦荣正襟危坐,看似三十出头,盘着凌云发髻,中央插一支缀蓝宝石蝴蝶展翅金钗,着一身天池雪蚕丝织绘的锦缎曲裾袍,高贵威严之色震慑满屋,一旁的几个丫鬟小厮,俯首躬身,一动不动,连大气都不敢出。
“明天圣驾亲临,这是今年头一回。窦立,各色接待用品你在午饭、晚饭前再清查一遍,绝不能出半点纰漏!老爷曾经贵为礼部尚书,国鼎公府从未在礼仪上出过差错。你传话下去,全府上下各司其责,不管是谁的姑姨侄舅,谁的手上出了差错,双倍家法伺候,严重的乱棍打死,丢到城北乱葬岗,绝不姑息!”
城北乱葬岗,是京城郊区的一片不毛之地,绵延数百里。原本是片普通的乱葬岗,许多匪徒在附近作案后经常直接把死尸扔到乱坟中,城中一些无头命案的尸体也埋在那儿,加上连着群山,夜晚常有野兽出没,啃食死尸,兽吼鸟惊,渐渐成了让人胆颤心寒的地方,相传一到深夜便会有鬼怪出没。“丢到城北乱葬岗”,成了京城百姓的口头禅。有时家中的孩童哭闹不止,大人来一句“把你丢到城北乱葬岗”,立即止哭。
“是!”窦立答了句,向前几步,与周边垂手而立的奴仆比,显得轻闲随意。到大夫人跟前,眼中露出一丝阴邪,小声问:“那个小孽种——”
大夫人冷哼一声,丝毫不避左右,“差点忘了,你派人对那小孽种说一声,明天不准留在府内,天亮时出门,点灯前不得回府!”
窦立点点头。
主仆二人相视一眼,心意相通,嘴角同时露出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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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西北角,一个独立的小院内。
院墙灰白斑驳,布满污迹霉斑,院门的朱漆已经发昏脱落,与一般奴仆住处的门面并无二样。
院中立着几块假山怪石,屋檐下摆着十几盆花草。府中的热闹喧哗似乎传不到这里,院中一派清静。
“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周宏突然叹气,放下书,目光索然,看着窗外喃喃念叨:“孝、孝……”
大赫重文重武,普通人家都以送儿女进私塾习文习武为常。显贵之家,更是不惜重金聘请名师,务使子女文武双全,将来博得功名、光耀门庭。慈父不爱无力之子,只爱有力之奴。那些资质平庸,文才武功皆一般的小辈,往往在家族中地位低下,被蔑视排挤,受重视程度还不如一些精明强干的心腹豪奴。
父亲大人对我一直寡淡无情,极少过问——难道就是因为我丹田有异,无法凝练出真气?但不管怎么讲,父亲大人娶了窦家的大小姐窦荣,是凭借窦家的关系才步步高升,在窦家的力保下才做成了大元帅。妇强夫弱,父亲从不敢违逆窦荣,府中的大小事务一直都听窦荣的。
窦荣这个贱人——
周宏无奈地叹口气。
冬雨初霁,天空阴沉,窗前的假山黑湿斑白,寒风中夹带着泥土的气息,扑进脖颈瑟瑟发抖。
心情已乱,无法静心读下去,便拿起桌旁的一本《博物志》,随手翻开。
《博物志》是前朝翰林院编纂的一部鸿篇巨着,卷帙浩繁,共八大本,数百万言。涉及天下各国地理、历史掌故、传说典故、风土人情、古董佳玩等等方面,是学究之家必备藏书。
翻到的这页,讲的是上古时期传说中的仙魔门派。
千万年来,人能修炼,动物也能修炼。得天地灵气的动物经过几十年几百年苦修,食下两株化形草,便脱胎换骨修得人形,却饱受人间修士歧视,被视为妖孽,动辄被诛杀,形神俱灭。
天下有仙道九门、妖族四宗、魔教六派。仙道门派庇佑着成千上万个国家,让黎民百姓免遭妖魔侵袭……
“听人讲那蛇妖最多吃下了一株化形草,否则便脱去蛇身变成了人,无法再去捕杀。”周宏想着。“嘎吱——”门被推开,思绪被打断,周宏一惊,转过头。
这才想起,院门、房门只是虚掩着,并未闩上。
一个黑影威猛雄健,大步进屋,毫无顾忌,挺立堂中。双手交负胸前,显出不可一世的傲然架势,冲着周宏道:“明天圣驾亲临,大夫人吩咐,你明天不得留在府内,天亮时出门,点灯前不准回来!”
周宏沉着脸,盯他一眼,严声道:“知道了!”
好个刁奴,进门竟然直闯进来,丝毫不顾尊卑礼仪!周宏站起身,瞪他一眼,“出去!”
对方觉察到周宏所想,冷哼一声,嘴角冷笑,满脸轻蔑,瞧着眼前的文弱少年,突然拳头一握,骨节“咯咯”几声,霎时衣襟猎猎作响,如迎烈风。这是丹田真气贯彻周身,劲气由毛孔喷发所致,显然到了炼筋境巅峰。
他竟一步步逼近,到跟前,满脸骄横,露出凶光,盯住周宏,“大夫人的意思,你要明白!”
“嘭!”周宏一拍书桌,目光凌厉毫不示弱,严声厉喝,“赵鹏,按朝廷律法,奴才以下犯上,脊杖五十;殴打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流三千里,与披甲人为奴三年。莫非你想动手,试试看!”
“为奴三年,哼!”赵鹏依旧满脸桀骜,不屑之色溢于言表。
“滚出去!”周宏瞪着赵鹏,一脸寒冷。
赵鹏又冷哼一声,转身出门。
待他出去,周宏到屋外闩上院门。刚才怎么忘了闩门!回到屋里,心中恼怒,憋着闷火,怎么也静不下来。
这些年来,从记事时开始,窦荣对我刻薄狠毒,父亲对我落落寡恩,毫无亲情可言,自己仿佛成了府中的多余。府中到处是大夫人的眼线,有时不经意间随口一句话,都能传到她耳中。
去年,就是因为暗地里骂了句窦荣,当天下午,窦荣便叫管家找上门,扣除我半个月的俸钱。
“大夫人——窦荣,哼!”
心情杂乱,再也无心读书,周宏索性锁上院门,大步朝外,直走到京城最繁华的圣隆街。一时人声鼎沸,马鸣车响,热热闹闹,在府中的压抑顿时消退,心绪也悠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