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信任在下……”程云鹤抱拳『插』嘴道,“容在下亲送二位一程。沈雁飞心计颇深,若再卷土重来,只怕难敌。楚掌门昔日救命之恩,云鹤无以为报。但求雪海姑娘菩萨心肠,得有上天庇佑。”
“难得云鹤有心,正合我意。”天乔应允着,却忽地凝视着雪海,不舍起来。北岸对于雪海着实危机四伏。或许果然是不见更好——在他还没有能力保护雪海的时候。楚涛是对的。他突然意识到,一切正如楚涛所言,他给雪海带来的究竟是灭顶之灾,还是幸福无忧,谁也不能下断言。而他所要做的准备,远远超出他的料想。
但他是齐天乔,齐家后人怎能输给楚涛的几句断语!
“大个子,都成苦瓜脸了!”雪海俏皮地扬起眉,“记得哦,下回我来这儿,一定看得到漂亮的学堂是吧?”甜笑旖旎,恍若梦境。就像她拼命挥着手,在郊野荒原拦下他的马,一样突然,一样淘气。天乔呆立着,早已是醉了。等回过神,就只见彤云似的裙飘扬在马背上,随着山路渐远。
然而,他们谁也不曾想到:秦府的后院却是另一片光景。
几抹微光漏过琉璃瓦,投影在冰冷的石板地面,谢君和的脚边。除此,整个厅堂只剩了窒息的黑霾。隔绝在门窗与高墙的围困下,空气凝结出了铁块的沉。并非只有『逼』仄才能使人呼吸局促。空旷的黑,会把每一点黑暗都化成恶魔的缩影,在寂静里把幽幽的『吟』唱渗进人的骨髓。
进屋前,侍卫收走剑的时候,君和斜眼瞟见林立果从后院的小门一溜烟而出。
此刻秦啸就坐在穹顶下最暗的高处紧盯着他,那个地方离他大约十五步,并且机关重重。面前唯有一张桌案。桌案,那透光的白玉盏里装着酒,酒『色』在屋子里唯一的光亮下魅『惑』地眩目。这酒是秦啸的赏赐,喝或者不喝,殊途同归。
秦啸客气地摊开手:“君和,近日劳苦……”
无需多想,举杯饮尽而已。这酒比起昔日所饮甘甜了不少,这奇诡的甘甜却顷刻间辐『射』成全身的麻木。杯盏落地,桌案欲倾。目眩腿软之下,他的手臂努力撑住桌案。君和极力聚拢一念,以寒冰诀相抗。然而有什么东西瞬间攫取了他的意识,将他的灵魂用枷锁捆在了原地。天外的模模糊糊的声音正向他发出指令:“不必抗拒,不必恐惧,一切照做,每句照实,便可安然。”
他早已猜到酒里是招供的『药』。曾经在这间屋子里,说假话的下场,他看得多了。意识正逐渐出离自己的躯壳,飘飘漾漾地,涣散开去。他狠狠攥住双拳:“秦爷有话,直接问吧!”
秦啸的声音异常平和:“君和到底识趣。你……雇了马车,去了南城郊?”
“是。”
“南城郊……”秦啸轻轻地念叨,“我记得,当年你也总往那里跑?”
“十多年前的事,秦爷记『性』不错。”
话音忽转:“但是,这世上已没有了素素。还有谁能让你如此牵挂?”
“酒。”
“除了酒?”
心口冷不防一阵抽痛,随即冷汗就从额头密密地渗出。他阻住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名字,极力稳住气息,抬起头笑看那暗影:“夜枭告了我的状?就因为我雇了马车去喝酒?”
秦啸眉头微微地耸动着:“花月楼的酒还不够你喝?哪个酒馆如此醉人?我在北岸那么久,倒未曾听说。”
“乡野小地,茅草铺子,怎入秦爷之耳?”君和冷哼一声,然而钻心的剧痛一如毒蛇的噬咬,让他微微战栗。眼前除了阴森恐怖的黑霾,什么也看不见。似有浓雾般的寒冷,从四周侵蚀着他的躯体,甚至在他的每一口呼吸间,悄然渗入。意识深处的寒冰诀受到了极大的阻力,仿佛随时都会瓦解。
“你的酒友一定也与你一样的看法。”不过,秦啸仍是平静着,仿佛成竹在胸,“夜枭想要知道的事,没有什么瞒得住。”
君和暗自一凛:齐恒的下落难道已被秦啸掌控?随即试探着应付道:“夜枭十多年没弄清素素的生死下落,林老大也就这点坑自己人的本事。他不就看见我与人出城喝酒吗?偶遇个熟人喝趟酒都不成?他既然什么都知道,我去哪家馆子见的什么人还弄不明白?秦爷何必再问我?”
“你确信不需要说什么?”秦啸端起了茶杯。
未待他回答,一阵雷电击打似的痛苦袭遍全身,仿佛猛兽的利牙扎进皮肉无休止的撕扯,仿佛每一寸骨头都要被绞碎。寒冰诀的抵抗居然毫无用处。他用仅存的意识苦撑着桌案,冷汗湿透了后背。他猜想秦啸一定在欣赏着他脸『色』的苍白。
但是秦啸只管慢条斯理低头品茗,欣赏着茶叶的起落浮沉。
“我无话可说。”君和答道。
秦啸仍不多言,空气中只听到彼此的呼吸,还有秦啸用指节叩响桌沿的节奏。他们一起静数着时间。然而随着时间消磨,那蚀骨的痛楚也逐渐加深,一念而聚的寒冰诀也渐趋消逝,濒临崩溃。就如猫捉老鼠的游戏,无论如何挣扎,结果已经注定。
君和如受奇耻大辱。他知道秦啸未必真的清楚那酒客的身份,也未必弄明白他去了城外哪里喝酒。就算没有把柄,也可借题发挥。秦啸费尽心机断了他回南岸的后路,不会轻易要他的命,但一定会要他奴颜屈膝,做一条听话的狗。
秦啸突然目光一寒,口中念念有辞。
霎时天旋地转,有一股力量瞬间撕碎了他的躯体,意识涣散成汪洋大海。“咚!”桌案的倾覆声中,他跪倒在地。仅靠双臂撑起一念。排山倒海般的痛苦中,他沉声立誓:“天地为证,君和未曾做过有违良心之事,无需辩驳!秦爷若不信,但凭处置。”
呵呵,秦啸冷森森地抛出一句:“太容易了。”
厚底鞋踏过石板地面,发出悠缓的哒哒声。秦啸站在他的身前,低首俯视良久。见到他冷汗迭出的狼狈相,『露』出了胜利者的刻薄。随即一脚踢向他的肩膀,狠狠踩下。重击之下,谢君和唯有顺势仆地,紧紧抓住碎片般一丝意识,冰冷的石板地面又让他清醒了几分。淋漓的汗顺着他的脸颊滴落于地,顺着他的手掌洇湿了石板,斑斑驳驳的一片,隐约照见自己的狼狈。然而,踩在他肩胛上的那只脚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他听得到自己骨节嘎嘎作响的声音。从肩胛到脊梁,沉重的碾压让他窒息。
他前所未有地厌恶自己。像狗一样地趴在秦啸的面前摇尾乞怜,还不如刀剑加身。这是曾经自己最看不起的举动。
“跪天跪地不跪人,这是你前些天在血鬼堂撂下的话?”
“是。”
“难得啊!”秦啸哼哼地笑,“不过你该知道,有些人你不得不跪。楚涛能容你的野『性』子,但这里是北岸!夜枭轻易抓不住你的把柄,你有这自信。但是,我也有自信让你生不如死。唐耀当年送我的好东西,滋味如何?”
君和不言。有一个渺远的声音在意识深处折『射』着微光,提醒他什么都不能说。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了压抑心中的恨。而可笑秦啸还只把他视同当年,自以为折断了他的脊梁,谢君和便可任人宰割。陋巷给了他血『性』,秦啸给了他锋芒。但是他没有变成杀人的刀,因为在血雨的洗礼中,他渐渐知道有所不为。
僵持许久,才传来沙哑的声音:“秦爷厚爱,君和不敢不领受。”
秦啸很是满意。但转瞬已锁起了双眉:“你亦知我器重你,实为一番苦心。然,脱缰的野马最为妨主。我必忍痛除之。君和是要做驯良的千里马,还是被除之而后快的野马?”
又是穿心而过的一击,谢君和发出了痛苦的*。他断断续续道:“素素,南城郊有人递给我素素消息,我便随棚屋熟人一起去寻。不料路遇沈雁飞从中作梗……猜想不过是他一计……这样丢脸的事,有啥好多说的?”
“沈雁飞在城外?何不报我?”
“我与他素有过节。不希望把这过节带到秦家。”
秦啸一副厌弃的神情,丝毫不意外,谢君和与谁没个过节倒真是奇闻了。他挥了挥手,移开了厚底鞋:“看来,君和真是痴情一片。今日留你一命,然而你最好不要动别的念头。”
一颗黑『色』的『药』丸滚落手边,他迅速拾起,狠狠闭目道:“谢秦爷不杀之恩……”
“很好,君和,长点记『性』。”秦啸心满意足,扬长而去。
冷风灌进了屋子,也灌满了他的胸膛,呼啸着撕扯他的躯体,妄图把他心底最后一点微光吹灭,而后困囚他于永夜。
他仰天在地上躺成大字,只求长梦不醒。梦里,那个异常可爱的身影正甜美地笑着,蝴蝶一样自由地跳跃在田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