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夜深,琴音忽起,正是那勾人心弦的西风诀,反反复复地,从书房飘渺而来。
薇兰和衣起身,穿过庭院,到了书房门口。影影绰绰的烛光把楚涛的格外寥落的身影投『射』在窗棂。伫立阶下,她头一次从楚涛层层叠叠婉转流泻的琴音里听出哀叹。起初还是清淡柔缓,渐渐地那哀思越聚越绵长,不知不觉便似那西风残照,红叶秋霜,萧萧索索,望断天涯。她的心被揪紧了。是错觉?她不得而知,又不敢惊扰。一个变调,琴声陡然偏转出铿锵杀意,又在杀意中猛然休止,屋里随之响起声声凄切的重咳。
薇兰急忙推门进屋,只见楚涛苍白着脸按着心口,唇边分明挂着艳红的血迹。“夫君!”她猛扑向楚涛身边,抓着他的胳膊。他很是一惊,往后躲了躲,撇过头去用手背擦去血迹,转过头微笑:“怎么了,兰?”
“你的伤……”泪伴着一声倾诉,悄然滑落。
“没什么。”他一手撑着琴桌,一手轻抬抹去她的泪水,抚着她的肩头,平静道:“小伤而已。”又努力舒展开双眉,维持着笑,尽管笑中带几分惨淡。印象中,楚涛从没这样对她笑过,然而此刻她宁可他用冷漠来回应。
“少主没事吧?”说话间谢君和到了门口。楚涛的眼中突然不见了刚才的哀愁,取而代之的一身英气有一种召唤人心的力量。他起身一抖袍子迎上前去:“好着呢,夜半找我,有麻烦?”
君和望一眼薇兰,欲言又止。
“直说。”
“你还是换个人去管这摊子事吧,让我看个犯人不难,让我哄个姑娘……还是那姓冷的!”
薇兰满心诧异地望着楚涛——冷凤仪什么时候到的南岸?楚涛却气定神闲只顾调侃:“我似乎……没说要你哄着她吧?”
君和满腹牢『骚』:“那你吃撑了留着她?”
“难道你想看着北岸的人猖狂地在南岸当街杀人?不必事事报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闪亮的眼神里,分明写着不必多言。
君和望向薇兰尴尬的脸『色』,不敢追问,扯开话题道:“那么江韶云的集结?”
楚涛只轻轻一扬眉:“料也是如此。”
“可我们会孤立无援……”
“难得有你也慌了神的时候。”他依然恬淡地笑着,眼神里带着几分轻蔑,“乌合之众,不必心忧。”他突然转身,双眼泛出前所未有的光亮,如利刃般刺透人的心灵:“明日正午,校练场。”
君和答应了一声便大步向外去。
楚涛转向薇兰凝神一笑,一双明眸满是踌躇壮志,沸然意气:“兰,得胜归来,再与你论此曲。你喜欢这曲子,是吗?”
薇兰却笑不出来:楚涛又要出发了——只要看见沉静的他猛然间神采飞扬,就知道他必然有了新的谋划。无论将要面对多强的对手,只在扬眉一笑间,胜负分,成败定。这般从容江湖上没有第二个人做得到。却令她的后背生出凛凛寒意:楚涛何必醉心于征伐?马背上驰骋了那么多年,只落得一身伤,除此还能换来什么?她不明白南岸人为何对他如此膜拜,征战和杀戮真的能让他们快意吗?
她不懂他,从来不懂。唯有抬起头勉强一笑,连自己都觉得笑得太糟糕:“我去为夫君收拾行装。”
“兰!”楚涛却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凤仪的事,你不想知道?”薇兰很是一惊,却见楚涛眼中猝然而至的急切化作了似水柔情,看不透,只把头埋得深深不作答。楚涛低沉着声音道:“兰,你在发抖。”她极力挣脱他的手掌,退到门边,挤出一句说辞:“我知道我不该问……”
“你竟那么怕我……”楚涛淡淡感慨了一句,挥挥手一笑,背过身去。
薇兰明白他的意思:她该离开了。徐步走向门边,又回头望一眼,只望见他消瘦的背影,才觉察出那一笑里有说不清的失落。是在怪她吗?蓦地惆怅起来:她和楚涛之间分明隔着一重山。是谁让这重山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她疑『惑』了。
四
比任何时候都想念他,从早上开始,就魂不守舍——糊里糊涂打碎了两个花盆,修剪叶子却莫名地剪落了一朵花,摆弄女红却刺破了手指。
今天应该是楚涛回来的日子。虽然早已习惯了他的失约,可是从来没有今天这样的不安。想着他衣袂翩翩的修长身影,想着他嘴角淡淡的笑,想着他指尖缓缓的琴音,想着他眉宇微扬的英雄气,想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芬芳气味……不自觉地向门口张望,似乎多望一眼就会多一点见到他的机会,但是,没有。一直等到黄昏,他都没有回来。
惴惴不安,竟开始胡思『乱』想。莫非,又出了什么事?他的伤如何了?明月高悬,独自坐在阶下,静静地等,怕他再也不回来。想着想着,不觉睡去。梦里飘来了熟悉的香,还有熟悉的呼唤。似有一双臂膀将她抱起,随即响起推门的吱嘎声。她试图睁开疲累的眼睛,眼前却是混沌一片,伏在他的肩头,满是温暖的味道,真希望永远留在这个梦中,就在这个梦里沉沉睡去。
“兰,好么?”略带沙哑的声音,似水般的温柔。
温婉低头,羞涩一笑。不知如何作答,但也许,无须回答。
相拥,沉默,沉默里带着浓浓的蜜意。
“兰,带我看看你种的花?”
“改日,教你弹琴?”
她知是梦,却不愿醒,至少梦里还能听得温柔的言语。
温暖有力的手掌拂过她的脸颊,明亮的眸停在她的眼前——真的是他!真的!
没有任何预兆地,他回来了。
可她的头脑瞬间一片空白,什么都说不出。奇怪,明明有太多话想问。
他坐到琴前,撩拨着一曲熟悉的《西风诀》。
预想里的对话,改作了听琴。
她和琴而唱:昏雁鸣兮悲切,西风劲兮呜咽,俏佳人兮白发,古壮士兮归耶?
蓦然,泪水模糊了视线。
然而这一曲却在最处戛然而止,不知何故。
楚涛低着头,沉默许久:“兰,对不起……”
“夫君此言何意?”
起身,沉重地踱了几圈歩,最终回过身来,虚弱的声音从苍白如纸的微笑里缓缓吐『露』:“江湖不是个干净的地方,像你这样干净的女子,不该……”
“我是楚涛的妻。没有什么不该。”
他淡然一笑:不该的,是我。
薇兰紧紧攥住了他的手,发誓决不再松开。大抵,爱一个人,总会突然使自己变得勇敢。
却不知为什么,西风一起,由不得她的紧握,那身影突然抽离,随风越飞越远,散去无踪。
惊醒,握着的,不过一卷竹简而已,竹简上,“西风诀”三字苍劲有力,譬如刀刻,是他手书。
竟只能握着一卷琴谱么?
只是这琴谱什么时候到了她的掌中?莫非——他回来过?
不解,只好学着他淡然地笑。
谁让她偏爱这一曲西风诀呢?
俏佳人兮白发,古壮士兮归耶?
归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