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士子惶恐不安,欲狼狈作四散之状,却被章越道了句慢着。
众士子们进退不得。
“久仰荆国公,建国公大名,降尊纡贵到偏野之地,我等身为本地乡人,不胜荣幸。”
“乞聆听教诲!”
一名士子大着胆子言道。
章越与王安石笑了笑,众士子见二人随和,稍稍放下心。
众人回到了树荫下席地而坐。
王安石与章越问道:“方才建公所言格物之理与明道之道不同,何也?”
章越道:“在于体用之道不同。”
从胡瑗开始,宋朝的读书人就追求明体达用之道。
章越笑了笑。
绝对真理的存在,没错,自然科学的现象后面肯定对应着绝对真理。更比如说数学,数学绝对不会说谎。
比如一加一等于那就是等于二,不存在有等于三的情况,这就是绝对真理。
但是人文科学存疑,就算是有绝对真理,但在实践之中,也处于一个动态的过程中。
章越笑道:“荆公,要知此,玩一个游戏便可知了。”
众士子们听了一愣。
王安石也是讶异。
章越当即对在座的众士人道:“尔等从零至一百的数字中选出一个数,然后我再从各位的数中求其平均,再除以二,各位哪个人与此数字最近便可为胜。”
众士子讶然。
不过还是依章越所言默然,此处有笔而无纸。
幸亏覆盖众人的大树树叶甚是厚大,故士子们便从地上选来树叶,再去将笔借来一一在树叶上写下数字与自己名字。
然后一一交给王安石的随人。
在此间隙章越对王安石道:“荆公猜众人平均除二是几?”
王安石微微沉吟道:“我不通算数之学,不过略想来应最少低于二十五,不对,是十二又之五也。”
章越失笑道:“荆公不易也。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五十,但转念一想除非所有人都填一百,如此你方是对的。”
“然而便想到是二十五,你想到其他人都填了五十。如此你又深入想了一步,想到他人所思则是十二又之五也。”
“不如我们试观之!”
最后众人收集起叶子平均一除,答案竟是三十三。
王安石一愣,旋即哈哈大笑。
章越也是差点掩面,只能说这群士子的数学实在太差,连平均数的二分之一都不明白。
章越一页一页地看树叶,果真不少士子写了五十,这个境界可以称为要提升空间很大。
写了二十五的,就是认为其他人都是笨蛋的‘聪明人’。
而答案是三十三,只能称是介于二者之间的人很多。
章越对王安石道:“荆公,我曾幕中玩过这个游戏,答案是六。”
王安石点点头道:“章公幕中聪明人颇多。”
章越道:“也不过是认为‘其他人都是笨蛋的聪明人’的聪明人罢了。”
王安石问道:“如果都是聪明人应怎么选?”
章越道:“应该填零。荆国公可明白了?”
章越与王安石玩的这个游戏,名叫平均数游戏。
最低水平的人选五十,次者二十五,再次者十二点五,再次者……一直收敛到零。
这游戏有另一个名字叫‘凯恩斯选美博弈’,其中的道理就是,你选美不要选自己觉得最漂亮那个,而是大众认为最漂亮的那个。
王安石不愧是聪明人,略一思已明白章越的意思。
王安石道:“建公言下之意,是否理政施教,当先开启民智?以合乎政论!”
章越道:“荆公,立风俗变法度,已行之在变法之先,然我说的不仅于此。”
旋即章越对众士子道:“各位寻一树叶再写一次,看看此番得数多少为胜?”
众士子依言去办了。
章越对王安石道:“荆公,此番再揣测一二。”
王安石道:“老夫不猜了,建公不妨直言,老夫并非三尺孩童,不需借这些小术而明道。”
章越道:“是我冒昧了。”
“为何我言格物之道不可求正心诚意之道呢?”
“因为主观与客观不同。”
“因为每一个格物之道背后都对应唯一之理,譬如一加一的道理,就是二。但正心诚意之道,你变法施政的对象是百姓,只要是人,人心就是会变的。”
“就似荆公你在树叶上填下数字,难以猜到其他百姓究竟会填多少。你不可能都指望所有百姓都依着你想法行事。”
王安石沉默。
章越道:“以青苗法为例,荆公的用意是,朝廷提供低息取代民间借贷,缓解百姓青黄不接的困境。”
“这就是荆公的道理,然到了地方,官员为了政绩,便强制摊派。百姓不愿摊派,官吏强行为之,最后民怨沸腾。”
“新党以‘三不足’为论,而旧党以‘祖宗之法不可变’为论,两边各竖一帜,使相互无法妥协,演变为党争。”
王安石闻言不语。
其实他这些年身在江宁也想过,青苗法并非是旧党阻扰所至,也是地方官员执行他的意图中出现的偏差。王安石素来有‘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的主张,但是不是这主张失去了改良青苗法弊端的机会?
这一切是不是他执拗所至?
他年纪越发老迈了,在很多立场上也开始怀疑自己,到底当初到底是不是对的。
王安石缓缓长叹,徐徐闭上眼道:“度之,熙宁之事老夫之对错功过,不可一时一世论之,你今日来是专门来指责老夫的吗?”
“我知道你夺取了凉州,又在平夏城取得胜绩,故特来指老夫不如你吗?”
章越坦然道:“荆公误会了在下了。没有熙宁之变法,怎有元丰之成就。”
“今日章某来此一是谢荆公你,二是告诉丞相,章某拜相五年所为一切,正是为了保住熙宁变法的心血。”
王安石猛地眼神一厉道:“你?”
章越坦然正对王安石的目光。
理工科都是倾向于单相反馈。就比如数学一般精美。我证明了一加一等于二,就不会变了。
但人文科学则是双相反馈。主观影响了客观,客观又反馈至主观,令主观又发生了变化。
而在王安石变法下,以青苗法为例在执行过程中出现了严重偏差。
王安石不去解决和干预,修补理论上的不善,却将一切问题都理解为执行力不足,也就是旧党的反对,以强硬的态度压下,反而使这种负反馈没有消除,一直积压在那,不断放大。
就好比预测到一年后会有股灾,一旦所有人达成了共识。
那么这个股绝不会在一年后发生,而是立即发生,百姓会立即恐慌性抛售,人心会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现在新旧两党已经陷入一种状态,那就是自证陷阱,大家都在极力解释反驳,然后不断被曲解,导致彼此立场极端化。
以后必然不存在什么理性讨论政治分歧,只有政治斗争可言。
这种负反馈最后会积累致官员和百姓更厌恶新法,以后必然导致了青苗法以至于新法的废除。
这就是你不主动改变,就只能被动的改变。
但是章越这个道理,对王安石的难以接受,甚至对程颐的理学而言也是这般。
王安石和程颐的体用之道,都是以理论指导实践。
没有通过实践反过来修补理论的。
程颐的理学,就是认为有一个绝对真理,好比如说世上还没有夫妻,但理论体系里已有了夫妻关系这种。
既是真理就不可变。
王安石道:“变法讲究权威二字,譬如商鞅运木立信,吕不韦的一字千金。若朝廷法令可易,下面人如何肯从之!”
章越心道不错,程颐与王安石不同。
政治是讲究权威,特别是王安石变法中特别推崇权威法度,权威法度是不可挑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