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公元943年,南唐江淮地界
啾,一支利箭穿过散漫的云,在寂静的夜挑起阵阵玄音。
恍然死寂一般,利箭在天边旋转,嗡的刺入一盏烛火的烛尖。
烛火刹那间熄灭,放置烛火的阁楼幕帐被撩起,借着微弱的月光,依稀瞧见一玲珑少女,提着一斗茴香,径直推开了阁楼的窗。
风吹的阵阵,几声咳嗽打乱了她的思绪,不消一刻前的琴音戛然而止,她看了看一处纱帐里的曼妙身影,转瞬摇摇头,拾起烛尖的纸条,无意中瞥了一眼,不由大惊失色。
慌忙提起罗裙,她深呼出一口气,再次把纸条插进箭里,复杂的神色溘然长逝,随即蹑手蹑脚的关上房门。
此时,已至午时,楼外的湖水平静的很,四周也只有一些惊蛰的叫唤。在湖的那边,竟已有马车的痕迹,在这深夜,显得有些急促。
驾,驾。只听得连续的马匹声音传来,这声音集中而整齐,并且铿锵有力,犹如训练有素的擂鼓,使稍微平静一点的湖水惊起阵阵涟漪,让湖水倒影的阁楼倾出道道波痕。
借着微弱的月光,可以隐约看见百八十辆马车并驾齐驱,前面装卸着一些厚重的货物,而后面则紧紧跟着许多兵士。
只见零星的月光照在他们的脸上,也呈现出一样的黝黑疲惫。而马匹却分成不同模样。领头的是一个身形魁梧,体貌粗犷的大汉,一身鎏金骑服,包裹着他雄伟身躯,炯炯虎目犹如利刃划过四周的每一个缝隙,不怒自威。他安稳的坐在一匹红色花骢马上,脚下的银靴上扣着的两个圆环在叮叮当当的会响,手上拎着一把铁锤,虽沾满铁锈,却散发阵阵嗡嗡寒气。他斜目凝视,面色微整,稍微一撇可以看见身后整齐前进的士兵骑着黑色骢马慢慢悠悠,不免有了怒意。
哼,你们几个好生缓慢,若是按你们这种走法,何时能到京都。如今这后汉变了天,我们几个必须及时赶到,军火粮草必须跟上战程,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是是,将军,小的们知道。耳听这粗脸将军此言,早就在战场上马革裹尸过的兵士哪会不知其中深意,八成真是这粗犷头目动了真气。
哼,知道就行。粗脸将军面色倨傲,嘴角泛起阵阵冷笑:要是耽误了归期,到时皇上怪罪,尔等必是先头之鬼。
这时,他身后的一位瘦脸小卒朝后瞟了瞟,细细扫过河边的一座玲珑绣楼,不由欣喜若狂。
不出片刻,他便巴巴的来到粗脸将军身边,拱手道:杜将军,小的有句话不知当说否。
那粗脸汉子叫杜光朗,乃是柴荣帐下先锋大将,为人敦厚耿直,一身武艺超群,手上一对紫金刀虎虎生风,无人能敌。
杜光朗闻听此言,有些不耐烦,忙摆摆手:怎的,既是男儿,理应敢做敢言,何必畏畏缩缩,做女子状,叫人笑话。
是,是。那瘦脸小卒被教训只得低头赔罪,怯懦不堪。
稍稍稳定一些情绪,他双目再次闪现精光,直直瞥着波澜不惊的湖面。
将军,我军舟车劳顿,也应该歇歇了,如今我军到达扬州地界,离汴京有千里之遥,不如暂停修整,也好养精蓄锐。
看见这粗脸将军有些心动,他继续道:将军可知我们到达何处?
杜光朗颇感疑惑,斩钉截铁:这倒是不清楚,不过看这附近十里皆波涛,有一种小家碧玉的感觉,虽然本将军是一介武夫,但还是喜欢文人风流雅好的,自是知道江南多湖泊,此处不是扬州就是杭州吧?
将军果然厉害。小卒笑了笑:不过将军只猜对了一半,眼下我们的确在扬州,不过不是在扬州城,而是离扬州城几百里之外的雅岚山。
雅岚山?杜光朗摇摇头:本将军戎马半生,素未听闻扬州有此山名。
那小卒继续解惑:本来小的也是不知,加上现在天色稍晚,视线模糊,更难分辨清楚。不过将军且看那座楼。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杜光朗果然发现了一座高楼。
杜将军,此楼名为铭凤楼,相信您略有耳闻,这就是江南第一名楼,相传为当年黄巢之乱时期所建,至今已有六十年。因为此楼历年都会有一个花色音舞四妓演出,使得众多王公贵族慕名前来,短短几十年它便跃居第一,雅岚山也是因它而成名。
哦?杜光朗有些不信:听你如此说来,这名楼也不过就是妓院而已,全国如此多妓院,名妓更是成百上千,为何偏偏此楼盛名显赫。
杜将军,这您可有所不知,这铭凤楼不同于一般的妓院,里面的姑娘都是卖艺不卖身,楼主乃是赫赫有名的洛水仙子若云素,每年演出的四妓也会定时更换,而且此次质量上乘,色艺双绝,其中花妓为赏花填词,色姬擅长遮面作画,音妓擅长古琴琵琶,舞妓擅长惊鸿游龙。
哦?杜光朗的表情开始有了变化,由一开始的不屑一顾到惊讶:我倒是知道若云素,皇上曾经吩咐过我要打探一下她的底细,没想到她竟然在此楼逍遥自在。
听闻将军素喜鸿鲈之音,小的久闻这铭凤楼里有一绝世佳人,是历届之最,名唤沈流袖,不仅貌若天仙,更有一倾人琴技,可令方圆百里花草盛放,实乃色艺双绝。不如小卒在前面开路,陪将军一骑绝尘,令您一睹芳容,也好遂了英雄情长的夙愿。
杜光朗微微沉吟,手中的马鞭早已松动,闪烁的暴戾之气有了些清澈,左手拖着下巴:真有如此绝世佳人?为何本将军征战南北数十载,却从未听过。
那是因为将军以江山为重,自然忘了声色犬马.大将军真乃国之栋梁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杜光朗闻言欣喜不已:既然如此,大家也都舟车劳顿了,就休息一阵吧。本将军也想去看看这铭凤楼究竟有多大来头。
谢谢将军。
瞬间,所有兵士都振奋不已,齐声欢呼。没等他们的笑声消失,只觉身旁有啾啾冷风飘过,挥之不去。
众人只觉脊背发冷,不由打了一个哆嗦,杜光朗也是虎口生疼,嘴角打着趔趄,强打着精神:这,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冷风来得快去的也快,不过几分钟就烟消云散。
缓冲过来的杜光朗越想越觉此地诡异,不过并未有半点胆怯之色,只是紧缩眉头,把先前那瘦脸小卒唤了过来:你见多识广,本将军问你,这地方以前是不是什么乱葬岗或者死人堆。
没有啊。杜将军,此地以前是前朝一位富豪商贾的地产院子,后面被起义军占领以后毁之一矩,之后就是在基础上重建的。
哦。杜光朗神色闪烁,不知犹豫些什么,眉头紧蹙,扬手一鞭: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马上就要天明了,我们就进入扬州城。
一辆辆马车辘轳前进,后周士兵果然训练有素。
两侧长满杂草的草丛里钻出两个人,一个道姑,手里拿着一把拂尘,脸庞还算白皙,借着月光能够瞧见她目光的寒意,右脸半边有一条几米长的疤痕,衬的清晰可见,沟壑纵横,就像攀爬的小蛇在挪动,狰狞恐惧。
她旁边站着一个曼妙少女,名唤叶昭雪,年方十八,容貌俏丽,秀发扎着,一身绿色连衣裙,手里拿着一把玉剑。
那个丫头处理干净了?道姑冷冷对着绿衣少女道:可别出了岔子。
叶昭雪不敢正视道姑的双眸,目光里止不住的慌乱与紧张,似乎特别惧怕于她。微微侧身,生怕惊扰了远处的车马,连忙拱手回应:师尊,昭雪与楼主的奴婢碧秀私交甚好,早就与她有过盟约,她不会胡乱嚼舌头的。
嗯?道姑脸色铁青,话语越来越冷:你的意思是,你把她放走了?
叶昭雪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没,没有,昭雪已经把她送回徐州老家了,就当是回乡探亲,楼主没有多疑,到时候再换几个奴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哼,这还差不多。道姑面色倨傲,总算缓和了不少:你还有脑子,不枉为师多年栽培,你可别忘了你的血海深仇。乱世之中别只顾着微不足道的感情,那些只会让你越陷越深,直至万劫不复。
那漆黑的珠子此刻没有瞳孔,就是僵尸般噬人的恐怖。少女呆愣半晌,不知如何搭话,眼见道姑喋喋不休,她的玉剑都在颤抖,心口涌现无比的寒意:师尊,难道对我,你也没有任何的感情么。
她忽然想起那个叫碧秀的可怜女孩,她那么纯洁美丽,本来她可以相夫教子的,就在她交给自己书信以后,就被一剑封喉,在这个世界再也没了她的痕迹,莫非人命真如蝼蚁吗?
这样想着,叶昭雪不禁越来越哀伤,竟没有发现道姑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怎么?你在为谁怜悯,还是说,你不想告诉我这封书信的具体内容。
没,没有。叶昭雪连忙从怀里掏出信件:这次郭威狗贼亡我故土的事件有一神秘人通过箭弩传给若云素,我猜应该是若云素秘密安插在某一地方的部队间谍。
道姑点点头,凝目望了一眼她:昭雪,这么多年了,你也在若云素身边呆了许久,就没有任何关于她的信息情报?
叶昭雪摇摇头:这若云素行事十分隐秘,几乎都不轻易露面,都是她的属下打理楼中事务,昭雪一直觉得这鸣凤楼没有那么简单,不会是专供王公贵族吃喝玩乐的香楼妓院,尤其是许多打杂的都行步如风,奔跑如牛亦能面不改色,绝不会是普通人。只不过,名义上昭雪与她情同姐妹,事实上,她从不肯允许我们轻易走动,所以昭雪依旧一无所获。
道姑哑然失笑:你说完了?看起来你很怕我?
叶昭雪摇摇头:没有,昭雪是敬重师尊,要不是三岁那年师尊将我从鬼门关拉出来,昭雪哪有机会报家国大仇。
你知道就好。道姑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可知道为师为何非要你进入鸣凤楼做这艺妓?
叶昭雪茫然,显然一无所知。
道姑静静道:五年前,这座鸣凤楼突然崛起,堂而皇之的开在南唐境内,更奇怪的是,多年来若云素与南唐李家始终相安无事,不得不让我对此人产生兴趣。那时为师并不清楚有若云素这个人,但是为师知道,当今天下,实力最强的是后周,也就是灭了你国土的刽子手郭威。除此之外便是这南唐李璟,若能寻得这棵大树庇护,一定能事半功倍。无论若云素是何人,能够进入鸣凤楼一定是机会。
叶昭雪佩服起道姑的聪明才智,暗叹她未卜先知。前些日子自己曾无意间闯入一垣洞,竟发现一些私造兵器以及铠甲,更加确信这若云素有军方背景。只不过,现在不宜声张,若是直接告诉道姑,恐怕她又想打什么主意。
不得不说,叶昭雪还是深深惧怕道姑折磨人的功夫,每每没有练功完毕,就被对方饲养的黑蜘蛛与毒粉暴虐的死去活来。
道姑名唤凝雪,据她自己所说,来自五台山,但是叶昭雪一直不怎么相信。郭威率军攻破后汉之日,后汉皇族焚烧殆尽,她的父亲,后汉丞相叶青,也带着全家几百余口壮烈殉国。这凝雪道姑就像横空出世一般,将她带走,父亲临死之前对她有过嘱咐,他是认识这道姑的,还是故人之女,似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叶昭雪长大以后常见她手持一把精美的琵琶,简陋的单间也有文房四宝等稀罕物件,于是信了好几分。她难以想象这位可以吟诗作赋、睹物思人的才女竟能下手毫不留情,战战兢兢的度过了十几年,想来也算前几年进入鸣凤楼有了安生日子。
凝雪炯炯的望着她,瞧见她又不知想什么,清了清嗓子:那么,这柴荣帐下大将杜光朗会趁天黑运送军火路过阴川,进入岭南也是那信上所说?
嗯嗯。师尊,确实如此。
看来,昭雪,水若云表面上已经把你视作心腹,其实还有很多后手,你不能掉以轻心。你要加快取得她更深的信任,好完成大计。这么重要的情报,她都不让你知道,不过,通过这件事情,我们也知道,这么多年若云素一直养精蓄锐恐怕就是为了今天,她也想对付后周。
叶昭雪点点头:师尊,昭雪明白了。那么,若云素会派手下教我们武功也就说得通了,昭雪一直以为这股势力是江湖豪客,现在看起来还有后招。
凝雪笑了笑:她不会想到你有自己的本家功夫,除了你,另外几个丫头也没那么简单,你要小心对付。若云素不会让你们接触真正的核心机密,培养你吗功夫也许只是为了对付王公贵族,或者去谋取一些利益。
叶昭雪道:那么接下来我该如何行事呢。
如果信上说的没错,杜光朗一定会在天明以后潜入鸣凤楼听茶煮雨,你就静观其变,等到合适时机把军火劫走,师父会在不远的桐柳巷接应。
是,弟子明白。
说完这句,两人纵身一跃,只留下一片树影。
在草丛不远的河岸这边又出现两个人影,高大清晰。
被湖面的波光投影,可以看见是两个男人,一个四十多岁,穿一身青色长袍,眸子隐在月色,面上轮廓被帽子遮住,看不见神情。
另一侧是一个俊逸的年青男子,身着白色长衫,轻抚一把扇子,不过20来岁年纪,棱角分明,剑眉就像墨石的青松,微微摇摆。身材修长,眉宇间隐隐透露一丝英气。
灵风,依你看,那两人是哪一方的人?
中年男人没有回头,声音略显沧桑。
年青男子微微颔首,想了想便道:义父,如今后周建立,各方势力风起云涌。仅仅依靠面貌很难断定,不过我看那道姑和身边女孩紧紧盯着杜光朗的军马,也是意有所图,是敌非友。
中年男人眉头有些松动,正色道:灵风,你说的没错。成大事者就要耐得住心,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年轻男子静静道:义父,先前灵风早早赶到之时,路过一片雨花石附近,繁花茂密,本该是春意乍暖的时辰,却在高耸的一座坟堆找到了一具尸体,还是个妙人儿,真不知是不是暴殄天物。
哦?中年男人来了兴趣:灵风你以往在巴蜀浪荡惯了,嘴花花不要紧,但是正事上可别犯糊涂。你若瞧见那女尸的真容,可有清楚她的身份?
青年男子嘴角扬起笑意,从衣服的布袋里拾捡一块玉佩:义父,你看看这是什么?
中年男人将玉佩翻转着看了看,发现并没有什么稀奇,做工精美,却也只是雕刻了花翎,通体是铜制的,墨绿色的玉带。不过直到看到上面的一些小斑点,他瞳孔紧缩,随后瞪大了眼珠查看,发现了一行小字:鸣凤流苏阁。
年轻男子胸有成竹,知道义父能够发现端倪,静静道:她们应该是秘密潜伏在若云素身边,应该也是为宝藏图而来,我想如果有可能可以认识一下。
嗯。灵风,你说的不错。虽然义父在两川水寨是十八路的总霸主,但是对抗正规军队依然心有余悸,我们必须结交更多精锐力量才能一击必中。所以鸣凤楼是关键,一定有很多人打那批军火的主意,但我要你潜入鸣凤楼,不仅要把军火劫走,还要把兵士收编,你可能做到?
义父,灵风一定不辱使命。
嗯,哈哈哈哈,好,好啊。中年男子仰天长笑:如果你的父母泉下有知,他们一定很开心的。
既然这样,那你现在就进入扬州城,记住,一定要小心行事,我会找人在暗处接应。
青年男子点点头:好,义父,灵风这就去了。
等到青年男子隐没以后,中年男人把帽子放下,露出一张黝黑粗长的脸颊,双目含着泪光,紧紧盯着前方。
老爷,已经十八年了,我,王林,终于回来了。幸不辱命,我把少公子抚养成人,他已经是俊杰翘楚,我相信他一定能把宣符印和宝藏图拿到,完成您的遗愿。
对了,老爷,我没告诉公子水若云的事情,您不会怪我吧?我都是为了大局着想,公子只有不对任何人动情才能完成大事,这样省去了很多阻力不是吗?虽然十几年前在逃亡途中公子没有被我保护好,不幸坠马,失去记忆,幸好公子并无大碍。如今他全然不记得过往云烟,也算是省去许多苦痛,其实我是知道这若云素就是水若云的,名字如此相像,又能够打造出这么大的势力,除了公子这位青梅竹马还能有谁呢,希望他永远不要记起来所有的事情。
但是。他突然目光发狠,紧紧攥着拳头:我王林一定会让那些害死您的人血债血偿。虽然我不想让公子卷进来这场是非,但是为人子不能袖手旁观,希望老天保佑,让公子化险为夷,在不知情的情况报仇雪恨。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与我巴蜀水寨有纠纷的一伙土匪居然就躲进了这扬州地界,天意让我与水若云重逢。
没错,这个中年男人就是当年谢广陵的管家王林,现在也叫唐天龙,是两川水寨响马和海盗的总把子,聚集了一众绿林好汉,落草在青城山。青年男子就是谢灵询,当年才10岁的他被唐天龙带走,一路疾驰,经过几天几夜的快马加鞭,临近渝州时,唐天龙发现宝物被掉包,气急攻心不慎拉着谢灵洵坠下马,导致他失去了记忆。回到青城山以后,终于安定下来。十年来,得到唐天龙的传授与教导,谢灵询武艺精进,年轻一辈很少能与之匹敌,如今眼看时机已到,唐天龙便带着谢灵询下了山。
而他们,都把目光瞄准了隔岸的鸣凤楼。一时间,风起云涌,寂静的夜晚不再平静,黎明也将被翻滚舞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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