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凡世,昆曲小戏子用水磨调细细宛转:“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观尘镜一侧,狐狸仙抱了团水滑光亮的尾巴,眯着眼睛咿咿呀呀跟着哼,桃夭趴在观尘镜另一侧,支着下巴,兴致勃勃地打着瞌睡。
这百年里为了修灵力跟着黑龙这厮做小书童实在费些气力,似这般得了空闲老神在在确属不多,是以,她这个瞌睡打得十分欢畅。
欢畅之余不免生出些梦境来。梦中,自己足蹬祥云,顶翔仙鹤,终于功果圆满地飞升做了上仙,天上诸位仙僚皆来道贺,连灌口的二郎真君也牵了天狗来捧场面,胖墩墩的天狗又是作揖又是流哈喇子,惹得一众神仙欢笑不止,桃夭一时高兴便也将自己的宠物祭了出来——一只通体黑漆的大黑龙。
扯了扯它的尾巴,我命道:“小龙,唱支小曲给上仙们听听。”
小龙刨刨爪子,趾高气昂地瞥上桃夭一眼,沉默,沉默。
桃夭对着诸仙干干一笑,“这龙儿刚烤过,怕是嗓子被烤干了。”
话音未落,小龙扑楞着翅膀飞起来,将利爪搁在桃夭的发髻上,寒着调子念咒:“墨磨好了吗?茶泡好了吗?太阴经背好了吗?灵力不想要了吗?”
桃夭一个激灵,睁开眼来,对上一双忽闪忽闪的眼,又是一个激灵。
桃夭往后一靠,险些打翻观尘镜,拉开了距离方才看清那双大眼的主人,一个红着脸的小仙姑怯怯站在她面前,眼神不住地往她脸上飘啊飘的。
桃夭莫名。
这番动作自然惊了听戏的狐狸仙,狐狸仙熄了观尘镜,镜里的小曲被掐了嗓子嘎然而止。
“呵呵,紫炁星使好呀,今日怎的得空来看老生?”
狐狸仙热气腾腾地凑了上来。
小仙姑又怯怯将脸红上一红,绞了绞手上锦帕,脆生生道:“见过月下仙人,小仙是月孛,紫炁是小仙的姐姐,小仙……小仙……小仙……”
呃,这小仙姑怎的说话还有回音?狐狸仙一拍掌,乐颠颠道:“月孛星使可是来讨红线的?”
小仙姑噌地又刷了一层红,点头点得几乎看不见,随后又将桃夭瞧上一眼,“正是,不知这位上仙如何称呼?”
天上地下,竟头一回有人称自己作“上仙”,桃夭一时万分感动,正要开口,却被贯来热情的狐狸仙抢了先,“哦活活活,这是桃夭,我家泰娃拉扯大的娃娃,标志水灵吧?”
桃夭认命地叹了口气,见怪不怪。
狐狸仙逢人便介绍自己是黑龙拉扯大的,她不过在沁桃宫住了短短一百年,承那黑龙授了些修炼法子,灵力和身量一并长上许多,怎的就成了他拉扯大的……
小仙姑又微微地点了点头,这下后彻底没再把头抬起来。
狐狸仙取了根红丝线就要给她,桃夭思忖这小仙姑好歹是第一个有眼界称自己为“上仙”的人,实是无以为报,便将那红线劫了过来编了一颗星星,再递给她,嘱咐:“月孛星使只需将这星星放入云头里,便可落地生根。”
小仙姑这下总算把头抬起来,接过星星,眼角眉梢俱是甜蜜喜悦,临去前还不忘将她望上一望。
第二日,天色尚且暧昧地在亮与不亮间脚踩两只船,桃夭便起身上沁桃宫后头的花园里打坐了,黑龙说:“寅时,日夜交替之际,天地之气交融之时,可通百穴,修炼绝佳。”
于是,这百年她便再没能偿过赖床的滋味,不知天界能有几个神仙能似她这般起得比昴日星君还早。
就在她远看像打坐,近看像打坐,实则在打瞌睡的时候,小仙侍飞絮急惊风一样颠到我面前,
“桃夭,门外九曜星宫的仙娥姐姐托我将这信给你。”
话音未落人已经又急惊风地蹿出数步了。
桃夭拾起差点丢到自己脑门上的信笺,慨叹,飞絮何时才能似自己这般稳重些?
黑龙何时才能低调不招桃花些?
卯时,桃夭将粉嫩粉嫩的情书递到黑龙手中,黑龙例行公事地打开,此番却不似往常审阅菜蔬一般,而是眯了眯眼,一脸兴致盎然状,末了,还回味无穷地“哧”上一笑。
桃夭不禁十分后悔没事先看看这封奥妙的情书。看来近百年来仙子们的文字功底又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正懊恼着,黑龙却傲了双细长的眼,掂量果脯一般将她在眼中抛上一抛,招手道:“你过来。”
待她近前,他竟将那扑了香粉的绢纸递与自己,“你看看。”
呵呵,甚得我心。
桃夭捏了小笺细细品了一番,黑龙问:“何如?”
桃夭酝酿了一下,认真评道:“行文流畅,言辞恳切,字迹秀美,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乃句读标点使用太多,建议删减。”
黑龙显然对她不失公允又一针见血的评判不感兴趣,轻飘飘地将手指戳在抬头几个字上,“念念。”
“桃夭上仙,见字如晤。”
呔,这情书竟是写给她的!
冷静理智如她,冷静理智如桃夭,便默默收藏之。
“现如今仙姑的眼光越发地不济了。”黑龙扼腕地将自己看上一看。
晌午时分,酒足饭饱,淳安匆匆来报:“桃夭,外头有人找。”
桃夭揣了一兜瞌睡虫子去前门,就见一个含羞带怯的娇弱小仙姑立在门外,见到自己面上刷刷一红赛过老黄,喏,这番一红,她算是想起来了,是昨日在姻缘府见过的月孛星使。
是那个唤自己“上仙”的月孛星使哦!
桃夭颠颠上前,热络道:“星使安好呀!”
“桃夭……桃夭……上仙……安好,那个……那个……不知允否?”
这般一问倒问住自己了,什么东西“允否”?见她如此,小仙姑红得快要滴出水来了,嗫嚅道:“就是那个……信……今日……早晨……”
天边打了道闪子,噢,早上的信原来是这月孛星使写给自己的,她忘了看落款了。
桃夭琢磨着,狐狸仙说男子与男子便是断袖,倘若是女子与女子又唤作什么呢?困惑呀。
一阵忽忽悠悠小风过,那月孛星使忽然晃晃悠悠往她这边倾来,桃夭一避,她倒似失了准头,没能砸在自己身上,不过那朱唇却贴着自己脸颊一侧抚了过去。
三道天雷哐啷啷。
冷静理智如自己,冷静理智如桃夭,看着小仙姑红了脸奔出去,抬手将脸上印子拭去,转身回去睡午觉了。
又过上一日,桃夭正诵书诵到头疼处,了听对着黑龙报有人求见,从他闪闪烁烁的小眼睛里,桃夭俨然嗅到了八卦的味道,于是正襟危坐捧了书打算看戏。
岂料,黑龙还未开口宣见,便有一个壮硕的仙君虎虎生风地跨入洗尘殿中,后面跟着一溜仙侍抬着大大小小的箱笼。
壮硕仙君一个抱拳颇有气势地开口:“九曜星宫计都参见二殿下!”
黑龙漫不经心搁了笔,应承了一句,眼光却还停在公文上半分未移。
那仙君清了清嗓子,直愣愣飙出一句:“计都是个粗人,不会绕弯子,今日前来是向二殿下提亲的。”
整个洗尘殿顿时落发可闻。宏芸的眼珠子眼看着就要蹦跶出来了。
桃夭不免有些感慨,天界果然神奇得很,昨日我被个小仙姑亲了去,今日又来个莽汉要娶黑龙,好,甚好。
再看黑龙,那厮只是抚了抚额角,不愧是百花丛中过的高手,仍旧面不改色,仅仅将眼睛抬起来而已。
此时,计都星君后面的一个小仙侍重重咳了一声,着急地抢白:“二殿下莫怪,我家星君不是那个意思。星君是替我家月孛星使来向二殿下求亲的。”
另一个小仙侍扯了扯他的衣角,皱眉道:“错了错了,又错了!是星君替月孛星使来向二殿下高足桃夭上仙求亲的。”
这个弯绕得何其之大,洗尘殿中诸人片刻后终于明白了计都星君此番阵仗不是来抢他们二殿下,先是领悟放心地重重“哦!”了一声,回味须臾后,又“嗯?”地一声将调子抬了上去,最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桃夭的身上。
计都星君憨憨一笑,“正是正是,是来向桃夭上仙求亲的。”
冷静理智如自己,冷静理智如桃夭,书册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计都星君这下倒不憨了,顺着众人视线找到了桃夭,上来就乐呵呵拍了拍她的肩膀,那熊掌一落下来,她肩上火辣辣一片疼,他却自说自话地乐:“看这般倜傥容貌想来便是桃夭上仙吧!听说昨日我家月孛在沁桃宫外轻薄了你,我们九耀星宫素来敢作敢当,这是聘礼,我看也莫要挑什么良辰吉日了,今日你便随我回去娶了月孛那小丫头片子吧!”
黑龙这下总算提了兴致,跨过殿心走到桃夭这里,不着痕迹地将她肩上的熊掌给拎开,勾了双眉眼凌厉地将自己望上一望,顺带用他惯常寒渗渗的调子来了句:“轻薄?嗯?”
桃夭嘿嘿摸了摸脸,“不过亲了一下,无妨无妨。”
黑龙抬头望天,抚了抚额际。而后与那计都星君道:“怕不是要让星君失望了,这桃夭断然娶不得月孛星使。”
计都星君像棵爆竹般炸开来,“为何娶不得?莫不是嫌弃我家月孛!”
黑龙按了按他的手,“星君且莫急,实在是因为桃夭便是有这心也无这力。自古鸳、鸯相配,霓、虹为伴,桃夭亦是个女子,自然娶不得月孛仙使。”
殿中诸仙随着黑龙的话眼珠子又狠狠地蹦跶了一回。
计都星君反应倒快,上上下下将自己一番打量,眼中疑窦甚重,“真的?”
黑龙叹了口气,伸手将自己头上的发簪抽出,长发奔泻而下,“这样星君可信了?”
许是自己瞬间变化的模样将他们惊着了,一个两个将将要倒下的模样。“这……这……这……”
“先前被这锁灵簪压着,星君和月孛星使错认倒也不怪。”
咦?黑龙怎知这是“锁灵簪”?她本人都不知道。
这簪子是千把年前长星主给她的,与桃夭说可以提高灵力,桃夭便乐呵呵地一直簪着,灵力没发现有提了多少,倒是近百年来我身量渐长,发现但凡自己取下簪子后面貌身段便会变化,十分神奇。
半晌后,那莽撞星君总算回了魂,面上噌噌噌一顺儿红,别过脸竟有些扭捏道:“桃夭仙子,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九耀星宫一溜儿箱笼仙侍跟着,颠巴颠巴回去了。
不出两日,街知巷闻。
“知道吗?跟着二殿下的那个书童,喏,就那个唇红齿白的小白脸儿,竟是个俏生生的小姑娘。”
“是啊!听说那小书童不但勾引了二殿下,还轻薄了计都星君。”
冷静理智如自己,冷静理智如桃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