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啷!一声脆裂清响,桃夭倏地睁开双目,从梦中惊醒。
薄雾的晨曦中,泰陵仙倌纤长的背影叫人想起西天的菩提枝,带着一股青翠遥远的禅意。
他背对着桃夭立在一方黄杨木八仙桌前,手边是一盏摔碎的瓷碟,魇貘兽怯怯地伏在他脚旁,地上,一团光阴正在慢慢散去。
桃夭揉了揉眼睛,从紫藤躺椅上坐起身来,这才发觉方才在花厅中等候泰陵仙倌的一段时光竟不知不觉乏到睡了过去,混沌一觉中,仿佛做了一个极长的梦,又仿佛什么都未梦见……
桃夭已习惯日日在星云宫叨扰一顿早膳,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昨夜双修实在费些体力,不过泰陵仙倌备下膳食的片刻工夫她便困倦成这般,不晓得灵力可有些许增长,待无人之时再验上一验。
“醒了?”泰陵仙倌声音低沉,脊梁挺拔得有些僵直。
桃夭“嗯~”了一声,起身赤足凑到桌前,望着满桌的菜肴腹中馋虫大动,正待上前,手腕却被泰陵仙倌施力一攥,格了开来,“当心足下!”
低头一瞧,两瓣尖锐的碎瓷不过堪堪距离脚尖寸余许,果真好险。
桃夭动了动手腕,想要施法散了这些碎瓷,泰陵仙倌却抬手相阻,指尖一转,轻风过处,碎瓷点滴聚拢,刹那间又恢复成一个光洁圆润的半月小碟。
他用小碟盛了一抔清水在桃夭对面坐下,垂目默默浅酌。
桃夭埋首吃了一会儿,再次抬头见他仍旧维持了那姿势目不转睛,似乎喝水喝得专心,只是碟中清水却未有半分消减,不晓得想什么入了神,桃夭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吃吗?”
他方才恍然回神,拾起手边的一对象牙细箸去夹一片细嫩的笋心,不知怎的,手上动作戳得生硬,全然失了平日完美优雅的气度,一双筷子倒使得和一柄凶器一般,夹了几夹终是没搛起那片滑溜的竹笋,索性撂下象牙箸,一双墨眉微微起澜,旋蹙。
魇貘兽期期艾艾往门边蹭了蹭,一副想出去又不敢出去的样子。
桃夭善解人意地替他夹了一筷脆嫩的笋心,又给他盛了一碗五谷饭,还细致地把笋心里他不欢喜吃的葱花给拾掇干净,就差替他将饭菜吃下腹去,自我感觉真真是再贤惠不过再体贴不过了!
不想平日里温和的泰陵仙倌现下却连个笑靥都不舍得回报于她,仍旧一径儿沉湎于思绪之中,眉宇深沉不能自拔,只字片言皆吝于相赠。
桃夭宽容大度地讨了个没趣,便心安理得地低头祭她的五脏庙。
“昨夜晚香玉开了。”半晌寂静后,泰陵仙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来了一句,继而又道:“可惜夭儿却不在……花开无人赏,寂寞香无主,一朵花最大的悲哀想来莫过于此。”
“怎会无人赏呢?我已将它赠给了泰陵仙倌,泰陵仙倌便是它名正言顺的主,昨夜花开,泰陵仙倌既在它也不算白白开放了。”
饭食毕,桃夭执了杯清茶放在鼻翼下细细品闻。
岂料,一股外力袭来,她身形一跌,坠入了一方怀抱。抬头触目所及却是泰陵仙倌清雅致远的面庞,双臂将她抱拢于胸前。
“我真是她名正言顺的主吗?”再温和的笑颜也遮盖不住眼底满溢而出的忧伤,他俯身撷住了桃夭的双唇,近乎透明的冰凉柔滑笼罩了他的唇瓣,诗歌一般的清冷,桃夭不禁一阵微微战栗,陷入一阵无端的迷惘之中,仿若漫天大雾无边无际。
蓦地,手下坚硬冰铁的触感将她神智唤回,桃夭移开双唇,但见掌心下现出一条银光粼粼气势恢弘的龙尾,一如她初次所见,在耀眼分明的白日里却带着月光的精粹恬淡和疏离光华。
桃夭趴着的胸膛轻轻一滞,仿佛有些出乎意料的意料之中,许久,长出一口气道:“近万余年,仅两次现原形,却是都叫夭儿瞧见,贻笑大方了。”
桃夭奇道:“现原形有何贻笑之说?况且,这龙尾我瞧甚是好看!”
泰陵仙倌轻轻一笑,淡入风里。“我幼年生长于太湖之间,生母是笠泽中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红绸锦鲤,我自诞辰之日起便与周遭众红鲤相伴,不识天高海远,亦不知为何我的母亲总是日日不厌其烦地对着我的身体施术……”
他抚了抚眉间,眼光避讳一般不去触碰那带着月光的鳞尾。
“时日渐长,我却慢慢发现了自己的异样,我的尾部越来越长,头上生出了一对突兀的犄角,腹下有爪渐渐成形,还有就是,无论我的生母如何施术,凭她的浅薄灵力也无法掩盖的褪白体鳞。周遭的红锂开始慢慢疏远我,他们嘲笑我狰狞的体态、惨白的颜色,他们呼我为‘妖孽’,视我为不祥之物。我躲避在湖泊的角落里,艳羡地看着那些锦鲤火红的颜色、绸缎一样悠闲的尾巴,那种心情,我想,便是自卑吧……”
“我母亲告诉我凡人有一句话叫‘勤能补拙’,我那时好似抓住了一线些微的光明,日以继夜地修炼,只盼望拥有高强的道行能为自己再次赢得尊重。我修成人形后,便再也不愿露出自己的真身,总是挑选那些火红颜色的绡衣穿着,便是变幻也只变作普通的锦鲤模样,我以为,那样便接近了一只正常的鱼儿……后来想想,那时真是井底之蛙。”
小鱼仙倌摇了摇头,揽着我低低一笑。“一千年后,天兵天将从天而降,将我带回天界之中。那时,我始知,自己千年来不过做了一件徒劳无用之功。原来我从来都不是一只鲤鱼,只是一只想要变成鱼的白龙。”
他垂目闭眼,云淡风清道:“其实,即便一直作一只被歧视的井底之蛙也未尝不是幸福……”
桃夭安安静静地听完这个残破不全,没有开始、过程与结束的故事,润了润嗓子,宽慰泰陵仙倌道:“如此说来,我们倒是般配的,我作了四千年不入流的果子精,到头来才晓得自己是朵水做的霜叶。真是彼此彼此!”
泰陵仙倌睁开双目,点漆莹黑的琥珀瞳仁凝视着我,俯首衔住她的唇瓣,绵长的亲吻后,他对桃夭道:“我所要不多,不求你能爱我有多深,只要每日喜欢我一点点,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年年复此生。可以吗?”
……
他说:“无妨爱我淡薄,但求爱我长久。”
……
爱,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呢?似乎比修行还要抽象许多
……
桃夭陷入混乱迷思之中。留芮池里似乎还泡着被桂花酿醉倒的黑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