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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嘉泽一惊,那哭声隐隐约约,似有若无,再往前走几步,哭声越来越清晰,看前面有了灯光、人影和嘈杂声。他可以确定,那光亮不是烛火的光亮,而是电灯发出的光亮。
他循着灯光和人声走去,赫然发现,这里竟然是一家殡仪馆。此时,在一块空地上,搭着几张帆布,空地的中央搭着灵堂,灵堂周围站满了人,空地上摆放着许多花圈。人声嘈杂,加上是夜晚,根本没人注意到章嘉泽。
章嘉泽正在四处观察的时候,突然听到喇叭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各位新来的客人和帮忙的朋友,请马上坐席,今天晚上第二轮晚饭马上开始了,马上开始了!”
章嘉泽一听,本能地跟着闹哄哄地人群,朝桌子面前走去。
没人问他是谁,没人问他是从哪里来的,大家都只顾低头吃饭。
这是几个月以来,章嘉泽吃得最饱的一次饭。网不但有大碗的米饭,还有好鱼好肉好菜,章嘉泽只恨自己为什么只长了一个肚子。
这要是在以前,他一定会对这种蹭吃蹭喝(尤其是在公墓里蹭死人的吃喝)感到无比的厌恶和鄙视,然而,斗转星移,时移世易,今天的章嘉泽,已经对这种蹭吃蹭喝没有一丁点儿道义上的谴责了。
当一个人填不饱肚皮的时候,在道义上的羞耻感自然也就没那么明显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吃饱喝足了。吃饱喝足的章嘉泽突然又被灵堂那边传来的哭声吸引了。
之所以被吸引,是因为那哭声实在是太凄惨了,足以让任何一个听着落泪。
撕心裂肺,对,用这个成语来形容是恰当不过的了。
人在吃饱之后,总会对感情上的需求多一些。
循着哭声望去,章嘉泽看到,在灵堂面前,一个40多岁的女子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网看这个女子很年轻的样子,莫非死去的是她的老父母?
章嘉泽挤进人群,透过缝隙朝灵堂方向望去,灵堂的正上方,挂着一幅十分醒目的遗像,之所以说它醒目,是因为这遗像上是一个看起来才20多岁的年轻姑娘。
章嘉泽的心头一震,没想到逝者竟然这么年轻,真是可惜啊!
接下来,章嘉泽又从女子的哭诉和旁人的劝慰中,陆续知道了一些情况:这个逝去的姑娘一直很优秀,刚刚从哈佛大学读完博士,在一家待遇很高的中国高校任教,刚走上工作单位不到半年,就被查出患有白血病,家人卖了一切可以卖的东西,想要挽救她的生命,最后却不得不以失败而告终。
在灵堂一侧的一张纸上,用毛笔写着这个姑娘的遗言:
“不要去恨一个你爱过的人,不要追问分手的理由,不要浪费你的生命。无论生活得多么艰难,最后你总会找到一个让你心甘情愿傻傻相伴的人。没人能为你承担所有的伤悲,人总有那么一段时间要学会自己长大。转个身,让自己快乐那才是最真的。我以为我害怕的是告别的时刻,原来,我同样害怕重逢。”
那一刻,章嘉泽犹如醍醐灌顶,猛然醒悟。多年以来,他一直以“作家”自居,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在写作这个领域修炼了二十年左右的资深作家,自认为看人待物都比别人高人一等,感悟也比常人多一些,然而,当他看到这个只有28岁的姑娘写的临终遗言时,才深刻的明白:无论是在写作上,还是在人生上,比起这个姑娘来,他都差得太远了。
章嘉泽突然想到了一句话:“你所浪费的今天,是昨天死去的人奢望的明天。你所厌恶的现在,是未来的你回不去的曾经。”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看到过的这句话,但是现在,他对这句话有了更为深刻的体会。
是啊,自己浑浑噩噩,虽然明知现在这种状态不对,但又无力挣扎从命运的泥淖中自拔出来,直到他无意中来到这个城郊的殡仪馆,来到这个素不相识的姑娘的灵堂,他才找到了重新站起来的力量。在殡仪馆,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每天都有很多亲人在这里哭得死去活来,人死不能复生,那么多的死,为什么就不能给一个活着的人以警醒呢?
章嘉泽又仔细读了一遍女孩的遗言,确认这个姑娘临终前写下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在了心里,然后,他去洗净了手,来到灵堂,朝着灵堂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内心庄严而肃穆,他在心里对这个照片上甜甜笑着的姑娘说道:
“谢谢你,好姑娘,你让一个死去的人活了过来。”
虽然与这个姑娘素不相识,但是,章嘉泽决定留下来,守灵一夜。那一夜,在这个姑娘的灵前,章嘉泽只觉得体内有一股洪荒之力在涌动,这种力量在他的体内慢慢聚集、膨胀,天亮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虽然他什么都没有了,但是,比起死去的人,他有健全的四肢,他有生命,有时间。
朝阳喷薄而出,照耀着刚刚逝去的年轻生命的灵柩,也照耀着那些刚刚从地狱里活着走出来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