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为了说服村民接受----或者哪怕再多考虑一次勘测队的改造计划,贡布已经整整喝了一天的酒。
越是落后的地方,酒精和烟草所占据的地位就越重,再加上常年苦寒,这个名叫多卡的小村庄里,喝酒更是成为了最基础的社交方式。
年轻的时候贡布曾经很喜欢这种方式,但随之年纪渐长,他也感觉自己已经吃不消了。
从简陋的厕所里出来之后,他接过妻子递过来的热茶,吹了几口气又放下,呆呆坐了几秒钟,才终于把混乱的思绪收回来了几分。
他抓住妻子不停拍着他后背的手,苦笑着开口说道:
“今天早上走的时候还说张甫那小子酒量不行,没想到那么快就轮到我吃亏了......这一天喝的我,估计半个月都缓不过来。”
“何苦要这么喝啊!”
妻子嗔怪地端起杯子送到贡布嘴边,贡布喝下一口之后,叹了口气说道:
“你以为我想喝吗?我也不想喝啊!”
“喝这顿酒,还不是为了跟村里人好好聊聊。”
“我已经想明白了,张甫他们说要用核弹炸山,这一点我们不同意是正常的,但无论如何,也应该给他们一个解释的机会。”
“现在,我们逼得他们彻底撤除咱们村,以后要再回来不知道何年何月,他们等得起,国家等得起,我们等得起吗?”
“这是我们的机会啊,如果不抓住这个改造的机会,要想真正好过起来,要到何年何月?”
“哎,也怪我,我这性格就是太冲动,当时听他们一说要用核弹,脑子都不过就跟着起哄了.......现在想起来,核弹又怎么了?反正都是炸,用炸药还是用核弹有区别吗?”
听到他的话,妻子的眉头微微一皱,但随即又舒展开。
“不是你的问题,是大家都觉得核弹不行啊.......这东西我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很危险吧?”
贡布点了点头,回答道:
“危险是肯定危险的,但是也比炸药危险不到哪里去。”
“我今天特地找村长问了,他跟我说,其实一开始勘测队是考虑过要用炸药炸山的,但是需要的炸药太多了,成本高,难度也大。”
“他们要建的是重力坝,就是要把山炸下来,然后让石头自己滚到预定的位置,形成一个湖。”
“这种方法,用一颗大炸弹是最方便的了----也是他们跟我说方便,具体的,我也解释不清楚。”
“不过,我觉得村长不会骗我的,没有必要啊,不是吗?”
“是没有必要.......可是,就算成本高一点,难道就不行吗?国家都花了那么多钱了,也不在乎多花这一点吧?”
“是啊,这就是问题了。国家是不在乎多花这一点,但是这个项目是很大的,总有花的多和花的少的地方,我们这个地方花的多,那就再等一等,晚一点再投资。”
“如果发现有替代方案了,就直接不投资。”
“通天河项目可是要做十几年的,谁能保证十几年后不出问题呢?”
“哎.......如果这次村里的人真的坚持不同意,那我们就难过咯。”
妻子还是没听懂所谓的“难过”到底指的是什么,甚至她隐约有种感觉,也许自己的丈夫也说不清楚难过在哪里,但至少,丈夫刚才那句关于“先后顺序”的推断让她有一些感悟:
同一个事情,如果别人走在前面了,那自己这边,肯定会更难吧?
想到这里,她开口问道:
“你今天跟他们聊什么了?有结果吗?”
贡布摇了摇头,回答道:
“还不就是那些东西,什么核弹是安全的啊、什么勘测队是专业的啊、什么提前做完工程对我们有好处啊这些。”
“但是他们都不听我的----倒是有几个人说可以再考虑考虑,可他们也没下定决心。”
“我觉得,靠我可能是真的做不来这件事了,我也算是尽力了。”
妻子默默的点了点头,作为一个女人,她对村子里男人的固执是有很深的感受的,甚至倒退10年,当时村里刚刚要通网络的时候,居然都还受到了很多人的反对。
他们觉得网络是不好的东西,会让小孩子学坏、会让女人学坏。
----可现在呢?大家都已经离不开手机,离不开网络了。
也许,这次的炸山事件,跟当时的通网事件,也是一个性质吧?
当时是怎么解决的?
她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随后试探着开口说道:
“要不,你说服不了,让小孩子们试试看?”
“小孩子?什么意思啊?”
妻子轻轻咳嗽一声,解释道:
“旺堆他儿子不是在尚海上大学吗?听说上的还是什么理工大学,这方面的事情,他应该懂吧?”
“你看,旺堆不听你的,也不信勘测队的,可是他自己儿子他总该相信吧?”
“他那个儿子可是他最满意的东西了,天天都挂在嘴边上的----如果让他儿子来劝,应该会有点用?”
听到这里,贡布的眼神突然一亮,随后猛地抓住妻子的手摇晃着说道:
“对啊!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他儿子是大学生,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说了算的,去年村里通自来水,旺堆不是也不同意装吗?还是他儿子签的字!”
“对!珠杰家也是这情况,他爹妈的养老保险都是珠杰儿子给买的----那时候他还非说养老保险医疗保险都是骗人的!”
“是吧!我昨天还听央金说呢,说珠杰做的那个手术医保全部报销了,说多亏儿子当时买的好。他们很信任自己儿子的,在这事儿上,让小辈来说,肯定更有效!”
贡布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滚烫的茶水烫的他龇牙咧嘴,吸溜了几下之后,他起身就要往门外走,妻子连忙一把拉住。
“你干嘛去啊?”
“我去旺堆家,让他给他儿子打电话,听听他儿子怎么说!”
“别去!这都几点了,还去?要去也是明天去,不差这么一会儿!”
“不行!”
贡布坚决地摇了摇头,随后说道:
“这种事情耽误不得的,你没看张甫他们,决定一下来,当天就收拾东西,第二天就走了。”
“这项目是大项目,方方面面时间都很紧张的,要是咱们这有变化,还是得第一时间搞出来。”
“你别管我了,这才11点,城里人睡得都晚,旺堆儿子肯定也没睡,我先去找他说说----当着旺堆的面说!”
“要是能说成,我马上就打电话给张甫,告诉他我们这边有变化,说不定他们就又回来了呢?”
说到这里,贡布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
“嘿,今天才走的,说不定明天又要回来,这事儿搞的.......”
一般说着,他一边扒开了妻子的手,推开门之后,天上已经飘起了细碎的雪花,他正要回头拿大衣,却发现妻子已经拿好衣服在一旁等着了。
“走吧,咱们一块去,天气太冷了,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贡布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他没有再说多余的话,只是握紧了妻子的手。
门外,昏黄的灯光下,雪花片片飘下,两个单薄的身影,就这样远离了温暖的灯火,向着风雪深处的黑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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