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月山山顶,藏书楼前,林月和身后跟着的九色鹿,对摘星的菜园子反复打量,前者倒是只看个新奇,后者却是眼睛发亮。藏书楼中的摘星暗道不妙,急忙闪身出现在一人一鹿面前。
林月行了一礼,“向前辈请教个事儿。”
家贼难防,这是摘星此时所想,不过脸上还是浮现笑意,“林院长所谓何事?”
林月从乾坤袋中拿出一粒暗灰色种子,说道:“我这儿有颗种子,不知道该如何种下。”
九洲草木一类修至虚境的极少,空桑长龙群山之中有几位,林月初次远游所遇山神木是一位,只是极少人知道罢了。林月欲种下老树前辈所留的种子,摸不准其中有无禁忌,于是向摘星请教。
摘星伸出二指捏到眼前瞧了瞧,并未看出其不同之处,“这是?”
林月向依旧看着菜园子的九色鹿,问了一句:“九儿,知道老树前辈是什么品种么?”
脖子已经伸到菜园里的九色鹿随口回道:“若方。”
林月不明所以,却是看到眼前的摘星十分惊讶,迅速把种子还给了他。
“落仙坡的那位树前辈?”
“是的,老树前辈说这相当于他的分身,前辈知道该如何栽种吗?”
摘星诧异问道:“那位前辈陨落了?”
林月点头之后,摘星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说是分身错也没错,其中有树前辈的少许意识,但重新生长之后,会产生新的灵智,或许会保留树前辈的记忆,或许不会,我也说不准……至于如何栽种,我也不知,直接种在土里?”
“那就先埋土里吧……”林月想了想之后,叫了声九儿,便往回走,准备在山顶稍低处找一平地,先种下。
一人一鹿离开后,摘星看着几叶绿油油的宽大叶片上的齿印,陷入了沉思。
……
藏书楼下百丈处,林月与九色鹿在一平地站定,此地有齐膝茅草,风过时簌簌作响,如层层浅浪。
他环望一周,对着掌心种子说道:“老树前辈啊,你看看此地如何?土肥草深,绿意盎然,我觉得就不错。”
九色鹿探着脑袋看看种子,又看看他,“树爷爷回话了?”
林月把掌心凑近耳朵,听了片刻,撇了撇嘴,与九色鹿相视一眼,“默认了。”
“哦……”
于是他清理出一圈土地,蹲下身去,随意用手刨了个洞,将种子丢下,一边填土,一边念叨:“前辈你如此强悍,应该是可以顺利发芽长大的……哦,您也别怪我没把您种在山顶,那里是晚辈书院的藏书楼……以后您也悠着点,看着长,别把藏书楼,或是山中建筑给毁坏了……”
填平了土,他用双手使劲儿按压几下,又把周围一圈的散泥,堆成个一掌高的小土堆,起身拍了拍手,对九色鹿说道:“可以了。”
“不知道要多久才发芽?”九色鹿把头凑在土堆前问到。
林月摇头,“不知道……”
“那我每天都来看看。”
同样低头看向土堆的林月,忽然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撑着下巴,眼睛有些失神。
“你在想什么?”九色鹿歪着头问到。
“你说要是哪天这里也像落仙坡一样,被一个强大的人,或者精怪占据,那时我该怎么办?该把其他人送到哪儿去?”
九色鹿也匐身在地,“我不知道。”
……
时近日中,清风暂歇,陆子敬找到依旧盘坐在草丛中的林月。
两人漫步到草地一侧开阔处,俯瞰山景。留下已经睡着的九色鹿在原地。
“我准备动身去往澄和书院,请许院长来。”陆子敬首先开口。
林月似还停留在刚才的思绪之中,随口称谢,“那就劳烦师兄了。”
发现其异样的陆子敬,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师弟觉得九洲习武之人,是少是多?”
没有来由的问话,让林月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回了句:“我觉得少。”
“为何这么觉得?”
他想了想回道:“从问剑云丰国,以及论道会聚集的习武之人来看,我觉得很少。”
陆子敬点了点头,又问:“师弟觉得是何原因?”
“看天赋,看师承,看气运。”
陆子敬把目光投向更远处,扶月山之外,“昨日你说见着一位几万年前的前辈,我就在思考一件事情。”
林月偏头看向自家师兄,“何事?”
“暂且称几万年前为上古……从你的讲诉中,上古时期,应是万族林立之始,有人能修至道境,那到结境,甚至化境,或许都比现在容易得多……摘星前辈所说,古时结境只有几十位,如今虚境总的加起来不超过一百之数,这是否说明九洲,或再加上妖国,皆是呈衰落之势?”
林月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说道:“其中不乏武学路径断掉的原因。”
陆子敬看向他,又问:“为何会断掉?上古时暂且不说,摘星前辈那个时代,是因为都去了天外天求化境。”
“师兄的意思是?”
陆子敬浅浅笑道:“此事先放一边,我再问你一事,和家张掌教在论道会所说,已经确立‘阴阳’有对应,在寻找‘阴’的具体存在,按和家理论,也就是说九洲整体呈阳势,是向上的一个态势,以此来看,九洲应是兴旺才对。”
“偏偏相反,九洲人族虽是一家独大,依照各洲地界,总数却是稀少,比如北五洲最小的守天洲,兴旺繁盛之地,方圆三千里,人口却只有百万之数,更不用说其他洲了,这也是导致习武之人少的原因……我曾特意观察过一座小城的人口变化,有些人家生了几个小孩,吃喝不愁的情况下,定会夭折一半,整座小城人口数目,基本维持不变,但完全没有达到它能承载的最大数目。”
陆子敬略作停顿,继续说道:“再说习武之人,入境之后的道侣想要生育极难……”说道此处,他望向林月,“只说人口之事,是不是也和武学路径断掉的原因有关?天地有定数,而这定数还越来越小了。”
林月忽然想起龙族空桑所说的“道意沉寂”,难道与此有关?他把此事说了出来。
陆子敬听后沉吟片刻,皱眉说道:“这么说这个猜想无错,天地残缺,道意沉寂,九洲不是兴旺,而是衰落……”
随即他又问向林月:“师弟有没有觉得,九洲之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我的意思,不是说没有杀人越货、尔虞我诈的勾当,而是从整体看,人心复杂,却也就如此。放在精怪身上亦是,其城府深心机多,看明了立场,也大概知道所为何事。”
他本想以自己所遭受的算计反驳,但转眼一想,又确实如此,“说实话,我看读书人典籍,其实总有一种内涵不多,文化不深的感觉,多是停留在浅显道理上,或是所谓规矩上,弯弯绕绕,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回事儿……再回想我遭受的算计,有点藏着的阳谋之感……我想,与师兄所说的一致。”
陆子敬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沉默下来。这是他有过怀疑,但没过多纠结的问题,根据自己近日所想,今日所说,再来思考林月的这句话,还真是有这么个现象。
两人的影子被各自踩在脚下,或是留些在茅草上,微微晃荡。
“师弟,九洲怕是出了大问题啊……”一身文雅的陆子敬终于开口,难得有此种感叹。
林月也从沉吟中回过神来,注视自家师兄的眼神,点了点头,“人口数目,浮在表面的人心及文化根基,天地缺少的‘阴’,道意沉寂……我在想九洲将来会如何……”
“唉,山顶的那些人肯定发觉了此事,不知他们想如何应对?”他忽然问到。
陆子敬无奈一笑,“他们肯定是早就知晓了的,但到如今也还是没什么动作,想来只能寄希望于登高之后,能看到其他路径。”
林月撇了撇嘴,“哦,不能再称作山顶之人了,如今都是山腰……”
“深渊断桥出现变异精怪之后,注意力应该都在深渊断桥了。”
林月在这点上有些疑惑,“师兄,你所说妖国之事,各家早早地就在准备,为何之前不曾听你提过?”
陆子敬神秘一笑,回答道:“此事各家算有个非正式的约定:非虚境不说,免得扰了修行……师弟现在贵为书院院长,又长了不少见识,知晓此事利大于弊。”
“原来如此……”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又开口说道:“妖国的虚境可是不少,结境大妖也有数头,总会有穿过深渊断桥的那一天,九洲可能挡不住……”
“倒也未必,虽说大妖需多算一个境界,若是皆是失去了理智,其战力肯定要比清醒时低些,九洲修为、战力顶尖之人,不是你我能想象的,比如和家的两位掌教、成崎观老观主,就是先生也不敢说能稳稳胜过,他们的战力也要多算一个境界的……而且没说要一对一……”
陆子敬突然止住了话,也皱起了眉头,沉默一会儿才有开口:“怕就怕九洲的大妖趁两败俱伤之时,坐收渔翁之利,甚至是一开始就倒戈相向……”
“此事没人和大妖沟通过?”
“有是有,口头之约不一定作数。”
林月点了点头,“也是……师兄今日为何会说到这些?”
虽说事关重大,但他的想法还是在如何守着扶月山,其他的,他现在无能为力,也就不去想了。
陆子敬见他突然问起原因,缓缓说道:“一是昨日师弟讲诉的经历,引起了一些思考,想同你探讨一番,二是见你似有心事,我猜想也与刚才所说有关。”
林月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所担忧之事,是在面对强敌时,如何守下扶月山。”他看向刚才种下种子的地方,“境界高如老树前辈,嗯……他是结境,也是身死的下场。”
陆子敬听后心中明了,“师弟,我觉得摘星前辈说得没错,师弟现在重心应在修行上,趁风平浪静,提升自己修为,好过事事关心。如今书院不久之后就会走上正轨,说句不好听的,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书院还不是照样运转着。还有你的两位弟子,如雪的修行不用你操心,柳岁安还在炼体,你该沉下心,放在自己身上了。”
“师兄说得在理。”林月心里豁然开朗,本来他自己就有此想法,但在别人口中说出来,似乎更能说服他。
“好了,我立马动身,不作耽搁了。”
他行了一礼,“师兄走好。”
陆子敬离开之后,他却收到了摘星的传音:“林院长,忧虑本是常情,过度担忧,或是一点没有,都不可取,扶月山阳势足,只催人向上,你也要小心。”
他听后愣在原地,说来还忘记了此事,扶月山的阳势对心境有影响,轻易就会振奋人心,这难道也要防一防?
想不通关键,他索性御剑去往山顶,找摘星当面请教。
……
自家藏书楼内部林月还没来得及看,此时他也没甚心思仔细打量,粗看之下,只觉得一楼高大宽阔,石壁与木头组合,有些朴实厚重。
摘星在一楼中央处的桌前看书,见他进来,放下手中书籍,示意他坐下再说。
坐下之后,林月直接开口问道:“前辈刚才所说,是为何意?”
摘星先是告罪一声,为的是听到他与陆子敬的谈话,随后扶了扶白须,缓缓回道:“修行,修的是颗寻常人心,偏颇之后,心境、修为都会受到影响。”
“习武之人,奋发向上难道有错?”
“无错,奋发向上、无心登高,都是自己起的念,但在扶月山,受到外力影响,就不只是起心动念那么简单了,说直白些,你会觉得是在被推着走,或会由此受益,也会因此堕了本心,其中影响,便是会产生心魔,所以才提醒院长,要小心些。”
“那其他人怎么办?”
“对其他人的影响没有你大,他们修行慢些,有时间慢慢纠正,你身怀道意,会快上许多,一不注意就会毫无察觉地修至虚境,这很危险……哦,还有如雪,我看她修行也不慢,但其十分特殊,好像不受影响。”
林月皱眉问道:“可有什么办法?”
摘星摇了摇头,“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法是没有的,就在一个守字,需时时自省。”
“受教了。”
今日他与两人的交谈,都是些大事,但似乎并无确切结论,或是决断,不少的人生路径也是这样,关键的几处,好像都是似懂非懂,混沌着,或是匆匆选择一个方向就度过了。
对于修行登高,这就是走弯路,以九洲现今的情况来看,弯路还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