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当年我跟你一起,找到的那份传位诏书吗?”
他一开口,突然之间就回到了十几年前,我也有些恍惚,但那一年,那一天发生的事,却还是清清楚楚的印刻在脑海里。
大概是因为,那对我之后的人生,影响太深,太远了。
我说:“记得。”
裴元修看着我,轻轻的说道:“那个时候,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我摇头。
他说:“我在想,不如就这么算了。”
“……”
“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皇室正统,那份传位诏书,让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一点希望。我当时只想,我在你眼里,不要是被丢弃,不要是仓惶逃窜,而是平静的接受那个事实,然后离开。我希望我在你眼里,是那样的人。”
“……”
“我更希望,你能跟我一起走。”
我垂下了眼睛。
他却仍旧看着我,目光没有丝毫的放松,说道:“其实那个时候,我知道你跟老三之间已经有感情了。你们一起下扬州我早就想到了,也曾想要阻止你跟着他下扬州,可终究,父皇还是偏向了他。”
“……”
“所以,你拒绝了我。”
我淡淡的说道:“我拒绝了你,也并不是为了跟在他的身边。”
他看着我的眼睛:“可你终究,跟了他。”
“……”
这一回,是我无话可说
。
是啊,我终究,跟了裴元灏。
即使那个时候,我拒绝了跟他走,留在皇城里等待一个公正的大赦之日,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光明正大的摆脱那个虚假的身份,可以出宫,去追寻我自己想要的生活,但那个时候的我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后来发生的事。
我现在,倒是有点明白刚才颜轻尘的话了。
没有什么是可控的。
人最好的能力,不是控制,而是在问题出现的时候可以一一解决,只可惜那个时候的我,太过相信裴元灏会放我走,也没有具备可以跟皇帝对抗的能力。
所以,惨败。
我苍然的道:“是啊,我终究跟了他。”
他说:“你知道那个时候,我是怎么想的吗?”
我摇了摇头。
“我早就知道你对他有情,也知道以他的心性不会轻易的放开你。所以这个结果,我是早就料到了的,我也以为,自己可以平静的接受一切。”
“……”
“可我发现,我接受不了。”
“……”
“我甚至连平静,都做不到。”
我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不光是因为我吧。”
他并不否认,目光中出现了一丝炙热感,紧紧的盯着我:“你知道一个原本是太子,江山社稷对他来说本是唾手可得的人,一夜之间什么都失去了,他什么人也不是了,身份、地位、权力,甚至连自己存在的证明都消失一空,那种感觉吗?”
“……”
我没有说话。
但其实,那种感觉我明白。
就像我当年离开西川,北上进京的时候一样。
我被连根拔起,所有曾经属于颜轻盈的一切,都突然之间跟我没有了任何关系,我给自己换了那个叫做“岳青婴”的身份之后,我更加变成了一个过去完全陌生的人,我在宫中见人要行礼,见到皇帝、皇子、嫔妃都要跪拜,这对于那些普通的女孩子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妥……对我,也是。
除了每天晚上,我会梦到以前,自己还住在颜家主宅的时候。
也会想起,即使穷困潦倒的日子,母亲仍然带着我平静而有尊严的活着。
所以,我用自己随身携带的银钱买通了嬷嬷他们,将我调到了内藏阁,既是为了更好的隐藏自己,也是为了不必每天对人卑躬屈膝。
我自认自己不是一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人,但那种落差,不是人人都能那么轻易的接受的,刘轻寒都会说,由俭入奢易,自然,由奢入俭难。
我轻轻的说道:“我明白。”
裴元修道:“你未必全明白
。”
“……”
我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对,他是太子,和颜家大小姐,终究是不同的。
并且,男人对于权力和地位的执念,也和女人也不同。
他说:“我以为我可以不在乎那一切,但原来,我不行。”
“……”
“我以为我可以放下你,但原来,我放不下。”
“……”
“我知道了你在宫里过的什么日子,我知道了裴元灏把你逼得自尽,你知道那个时候,我是怎么想的吗?”
我听到他说到最后几句话的时候,牙齿都磨得格格作响,那声音也让我不由得一阵战栗。
我,当然知道。
在被布图抓住,被洛什带到胜京的那段时间,就把一切告诉了我。
他,几乎快要疯了。
这一刻,我清清楚楚的听到了他沉重的呼吸,每一声都像是几次沉重的撞击,在狠狠的冲击着我的心灵,当我抬起头来看着他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他眼神里那种阵痛。
我立刻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说道:“我知道,洛什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他沉重的呼吸终于在这一刻,缓和了一些。
但他的目光却没有一点放松,还是灼灼的看着我:“那个时候,我下定决心,要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
“不管是这个江山,还是你!”
“……”
“可经过了皇城那一晚,我也明白了一点,他想得比我深,做得比我狠,所以他赢了,赢了天下,也赢了你。如果想要夺回原本属于我的那一切,想要夺回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需要想得比他深,做得,比他狠。”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还是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淡然,可这些话里的每一个字,我都知道,沾染着浓浓的血腥味,即使过去了那么多年,那一幕幕仍旧在我的脑海里翻涌着。
我说道:“所以,你们在东州失败了之后,你就立刻南下去了金陵;而在金陵,你蛰伏了那么久,谋划了那么多年,一直在暗地里操纵着申恭矣,直到皇帝在拒马河谷将他们一伙人拿下之后,你才借着那个机会,夺了江南。”
他说:“是。”
其实这些,我早就知道,就算有一些不是知道,也多少能猜到。
可这是第一次,他明明白白的跟我说起的当年,那些云山雾绕的岁月,一下子在眼前变得清晰了起来,而黄天霸曾经说的,这个一直藏在迷雾当中,如同谜团一样的人,此刻也终于让我看清楚了一些
。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现在说这些做什么?”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我想要你知道,我做那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我也看着他,点着头:“对,当然是有原因的。就是为了这些原因,你杀了真正的岳青婴,指使顾平在裴元珍的新婚之夜杀了她;利用我出海找妙言的机会找佛郎机火炮,甚至,派人在刑场上截杀轻寒……”
“轻盈,”
他唤了我的名字之后,就没有再说话,而是深深的看着我,看了许久,终于低沉着嗓子,慢慢的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
一将功成万骨枯……
又是这句话。
一直以来,这句话都是最好的解释,所有的阴谋阳谋,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手段,那些血腥的杀戮,在这句话的背后都显得那么的义正词严,也许对于男人来说,这句话可以把一切都掩饰过去。
没有什么,是功成之前不能牺牲的。
我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他的神情显得非常的凝重,尤其在听见我的笑声的时候,整个人仿佛都随之颤栗了一下,他下意识的就朝我伸出了手:“轻盈”
就在他的手指已经快要触碰到我的时候,我立刻将放在桌上的手往后缩了一下。
他的手,也就僵在了我的面前。
我抬起头来,对上他有些受伤的眼神,淡淡的说道:“你最好不要乱动,无畏叔就在外面。”
屋子里的灯光将我和他的影子都投射在了门窗上,外面的人可以很清晰的看到我们两个人的每一个动作,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慢慢的将那只手缩了回去。
而我也重新将手放回到了桌上。
两个人这一番,仿佛给断了一下,当他再抬起头来看向我的时候,眼神也终于平复了下来,他说:“你不能原谅我吗?”
我忍不住又勾起了唇角,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来:“元修,我们两个,公平一点。”
“……”
“你刚刚说了,你在做每一件事情之前都是说服了你自己的,那在做之前,也应该想得很清楚,如果我知道真相,会怎么样。”
“……”
“你杀了我的朋友,用我关心的人去杀裴元珍,用我对妙言的关心去寻找佛郎机火炮……”我说到最后的时候,声音都在微微的发抖:“你不能在做了那一切之后,还要我当什么都不知道,还要我就这么乖乖的回到你身边。”
“……”
“你不能什么都要。”
他看着我,漆黑的眼睛里仿佛渗着血色,喉咙梗了一下,沉声道:“我最想要的,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