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煌躺在地上瞪眼——从他抓住这个仇敌的脖颈到如今,只用了一分钟。可一分钟之前他激情澎湃充盈无穷力量但现在……他得用胳膊肘将自己的上半身撑起来、才能叫自己看上去不像一头待宰的羔羊。
其实力量还在。然而痛楚与恐惧极大地削弱了它们。
“……你,你——”周立煌的嘴唇颤起来,“你——”
李清焰蹲下来:“慢慢说。别急。”
“你杀了我吧!!”他大吼,“杀了我!然后我父亲杀了你!反正今天你不杀我,他也会叫我生不如死!!”
李清焰想了想,抬起手。
周立煌咬住牙,圆睁双眼,没有合上。
但李清焰只是拖过一块大些的混凝土,坐上去了。
“立煌,我不杀你。”他『露』齿一笑,“杀了你我的确活不了。你父亲是个四级,还有三级二级一级,还有各种威力大得可怕的武器。杀死你,我就真成了促进会的恐怖分子。”
他抬手『摸』了『摸』周立煌的头,后者的眼皮飞快地抽搐了一下子:“你的表现叫我吃惊。我还以为你这次又要哭。很不错。”
“不杀我……不杀我……”周立煌愤怒地甩头摆脱他的手。恐惧与耻辱叫他的脸涨得越来越红,“不杀我你也没有什么好下场……我父亲一样会来找你!你不明白吗!?我叫他丢了人——你叫他丢了人!你叫小元山丢了人!你死定了!!”
李清焰收回手,似乎侧耳听了听什么。然后看周立煌:“直到现在你还没明白么?你搞成今天这样子不是因为你自己,不是因为我,而就是因为你父亲。”
“你查过我的资料我也查过你的。周立煌,你父亲是个老派的人,视妻儿为自己的财物。很重视传统伦理,所以不把你这个私生子真正当成儿子。”
“对你极严厉苛刻,甚至到了冷酷无情的地步。所以才养成你之后的『性』格——你在进修班里做的事,全是因为这种『性』格。到今天这一步还是因为他——除掉心魔的法子有很多,但他『逼』着你直面恐惧。如果你是个心智健全的孩子这没什么,但你不是。”
“我想他那个人缺乏一定程度的共情能力,是没法子体会到你的内心的。”
“但是我有……我知道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是什么感觉,也知道这种孩子身处沉重压力之下是什么感觉。所以我说从前的事……只是两个可怜的孩子的不幸遭遇。”
“我因此不杀你。因为你可怜多过可恨,你懂吗?”
周立煌张了张嘴。他还瞪着眼,可眼里的愤怒与恐惧渐消了。他打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声音,仿佛嗓子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他想要说话,然而……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从前有一个人……任何人……对他说这些……
他的愤怒渐渐褪去。身体当中只剩下深沉的恐惧——不是对李清焰的恐惧,而是被他的这些言语挑起来的,对于现状、对于未来、对于他那位父亲的恐惧。
李清焰不说话,两人在『逼』仄的通道中长久地沉默着。
随后周立煌笑了一声、放松双肘,仰面躺在地上。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李清焰。你不死,我就死定了。不……比死还不如。你以为我大哥真是走火入魔?”他歪头看李清焰的脸,“是被我父亲杀死的。因为他爱上一个女妖。”
“我杀不了你、活着,就是笑柄。我父亲……不会忍受这种耻辱。如果你能逃得掉,再过三四个月,就会从新闻里知道我也练功走火入魔了。或者死了,或者变成痴呆。”
周立煌沉默一会儿,笑着哭起来:“可是你逃不掉的。你力量强但你用不了术法……小元山的术法可不止龙象符。我们两个都死定了。李清焰,可是我不想死……你想死吗?”
“我不想。”隔了一会儿,李清焰幽幽地说,“我也不会。且我还有办法保住你的命。周立煌,要不要再拿出点儿勇气,试一试。”
……
……
厚重土层隔绝了一切声音。
二十分钟过去,炼钢厂的废墟仍被四架无人机照得雪亮。而裴元修与周云亭就保持了二十分钟的沉默。
参与这次行动的其他特情局探员以及机动队员已将在外围捕获的六个激进分子押至一处。算上严肃生与陈部长,一共八个活口。
一位促进会行动部部长、一位北山行动处处长、六个行动员——这是值得夸耀的战果。
“周伯伯,给我解开吧。立煌已经进去二十分钟,我想做什么也来不及了。我猜,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
周云亭眯起眼睛、认真感受了一会儿:“现在除了立煌之外还有四个妖族。三个逃去西边,一个在立煌身边。”
又顿了顿:“立煌用了龙象符。不过你说得对,你做不了什么了。”
他动了动手指,裴元修足下清光散去。
“周伯伯……唉。”裴元修『揉』了『揉』他的腿,“我这次回去,很难交代了。”
“因为一个妖魔?”
“因为一个特情局探员啊。他到促进会做卧底,上线就是我。现在在我手里死了,我以后在局里会很难做。”
周云亭看看他,忽然笑了:“你的确是个聪明孩子。现在不谈他是你朋友的事了。本该如此——如果迫不得已要同他们共事,那么不要投入感情。妖魔……终似畜类。我们所看到的是被压抑了天『性』的。如果像荒原上那些妖族一样重回兽『性』,就能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仍是披着人皮的野兽……”
说到这里的时候从远处驶来四辆车。当先一辆是黑『色』厢车,该是特情局用来押解妖族犯人的特种车辆。周云亭瞥了一眼,没有在意。
车子停下,跳下七八个人。走到看押人犯的探员身旁说了会儿话,似乎打算把这些促进会的家伙弄进车里。
“立煌之前对我说,他……”周云亭收回目光继续同裴元修讲话。但只说了这么几个字,忽然又将脸转过去。
后来的那几个人不对劲儿。
第四辆离得远,还开着远光灯,因而先前没看清车身上的字。到刚才人下了车、车灯也熄了,周云亭才看到车身上的字是什么——
bstv。北山电视台。
一个穿羽绒马甲的男人『操』纵一架无人机升空,机身上也是“bstv”的字样。另一个男人扛起摄像机,一个女人摘下帽子、拿了一个小镜开始补妆。
周云亭猛地转脸、严厉地看裴元修:“怎么回事!?”
后者叹口气,无奈地笑起来:“这些记者跑得就是快——周校长,我也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