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孽妖百思不得其解。
玉昭霁则毫无给它解释的心情，他只是仔仔细细望着希衡。
尘埃快要落定。
玉昭霁也更想去处理自己记忆的事情。
以前，他在道观里做神像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失去记忆是一件难捱的事情，因为他没有快乐，也没有痛苦，没有期待，也不会有失落。
现在却不一样了。
玉昭霁抬起自己的手，他的手心处，出现了一朵半残的红色花朵。
这花朵是几条细细的红线构成，看起来红线寥寥几笔，十分粗糙，但是，偏偏就是这几条线绘成了一朵活灵活现的花朵。
不，是半朵，还差半朵。
五行孽妖乍然看见玉昭霁手心的花朵，吓了一大跳：“这，这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玉昭霁道：“刚才。”
五行孽妖道：“这是情毒，你体内的情毒复苏了。”
五行孽妖想一想，这也是必然之事。
随着玉昭霁情感的萌芽，被封印在他体内的情毒势必也会随之昂扬。
玉昭霁端详着自己的手：“原来这就是情毒。”
五行孽妖一个头两个大：“你别不当回事，情毒若是不可怕，当初的你也不会封印自己的情感和记忆，就为了顺带着一起封印情毒。可现在，现在……”
五行孽妖失魂落魄：“现在哪怕你重新封印自己的情感和记忆，也没办法封印情毒了。”
“情毒千变万化，同样的招数对情毒不会起作用了。”
五行孽妖这句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大的震天声响。
它循声望去，见是西山神尊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瘫倒在海面，他腰部以下的身体似乎已经开裂，眼球也充斥着血红、几乎在爆与不爆之间。
希衡连剑都没有抽出来，她的天湛剑仅仅只在之前护卫结界时，露了一面，率领万剑。
到了最后真正的战斗，天湛剑却一点没露面。
五行孽妖望着衣衫洁白的希衡，再望了眼已经莫名其妙老态龙钟、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西山神尊，却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是一场战斗吗？
至少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
西山神尊似乎只剩嘴还动得了了：“为什么……大压诀……会……反噬在我的身上？”
希衡走向西山神尊，站定在他面前。
以往，无论是谁都不会离西山神尊这么近，这么淡然。
西山神尊也从来不会这么跪着看任何人。
但现在，属于他的荣光、力量，全部都灰飞烟灭。
希衡道：“你身为神族，集天地精华、日月灵气，你纵然没有神明的责任，却也不该试图毁灭一切，天塌地陷，你可有考虑过数以亿万的生灵如何应对这场变局？”
西山神尊的眼睛汩汩流出血来。
他现在说话都好累好累，可是，他心底的不甘和恨意如果不说出来，简直能将他自己折磨疯。
西山神尊道：“若要我为天地生灵考虑，先要天地为我考虑，西山神族走向末路，我们何其无辜？我们又得罪了谁？”
“华湛神尊，难不成你想要我们西山神族咽泪装欢，哪怕明知天地要我们走向消亡，我们也仍然要识大体，要为了世间考虑？世间或许存在这样的傻子，但这种傻子是被腐儒给骗了！他们被人卖了，还要给别人数钱！”
“西山神族，哪怕死，也只会明明白白的死，清清楚楚的死，绝不会活成一个笑话。”
西山神尊的话，倒是令五行孽妖都有些微的动容。
五行孽妖很懂这种感觉。
它生来就要每日受情绪反噬之苦，它想着毁灭一切，因为活着太痛苦了。
它心里偶尔会闪过善念，但很快，善念就会被铺天盖地的痛苦淹没。
五行孽妖神情复杂地看着地上的西山神尊，这一刻，它才发现，看似高高在上的西山神尊和它这个妖物的处境是一样的。
希衡则对西山神尊道：“万物即自己，自己即万物。”
希衡此话蕴含的是大道之理，西山神尊听不懂。
西山神尊只觉得这话听起来古古怪怪，说有理却也无理，说无理却也有理。
西山神尊沙哑道：“你想说什么？”
希衡只能用更明白粗浅的话告诉他：“西山是如何对待万物，万物就会如何对待西山，西山神族原本得天独厚，后面，为何走向绝路？是路原本就窄，还是将原本宽敞的路走成了绝路？”
西山神尊一愣，他衰老孱弱的身体像破风箱一样抖动起来，嘶哑的笑声从喉咙里逸出。
西山神尊道：“笑话！”
“我们西山神族原本与世无争，连西山上的一根花草树木，我们都爱惜无比，我们从不曾掀起过一场战争，不曾做过一件恶事！”
“是吗？”希衡静静看着他，“那么，西山上的神仆们过得好吗？”
西山神尊皱眉，神仆？
神仆是伺候西山神族的凡人，连普通的西山神族都看不上他们，何况是堂堂西山神尊？
西山神尊所居住的峰峦上，压根见不到神仆。
不是因为这里不需要神仆，而是西山神族们都认为凡人浊臭，哪怕洗精伐髓之后也仍然浊臭。
他们要求神仆们做事时避开神族，不要在神族面前现眼。
像是西山神尊这等身份的神族，从来不曾让神仆倒酒、准备宴席，因为他嫌脏。
西山神尊道：“神仆，不过是一些凡人，西山神族给了他们比普通凡人长一两百年的寿命，难道还对不起他们了？”
希衡则问：“神尊可有去过西山后山？”
“西山的后山陡峭，常年云雾缭绕，山雨细细，山道上的青苔从来没有干过，在悬崖峭壁上，只用窄窄的木板嵌在峭壁上，作为一条通过的路。”
“每天，神仆们就通过这条路，走上西山，伺候你们的衣食住行，为你们修建享乐的花园，为你们挖空心思、满足你们的一切需求。”
“每当风大的时候，这些没有修为的神仆们就会在悬崖上荡来晃去，她们只能紧紧拽住木板旁边同样细的一条铁链，才不会掉下去。”
希衡想了想，又摇头：“不，她们掉下去过，掉下去了对西山神族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多找一个神仆便是。哪怕她们不掉下去，但凡是犯了一些错，也会被西山神族立刻处死。”
西山神尊原本听希衡说前面那些话，还认为是无稽之谈。
西山之富，无法以言语描述。
怎么可能这么苛责神仆？
可当希衡说到“哪怕她们犯了一些错，也会被立即处死”后，西山神尊便无法反驳。
因为这是真的。
西山是一个无规矩不成方圆的地方，哪怕神族犯了错，也会有相应的规则惩罚。
只是……对神族罚得轻一些，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而对于神仆，则是谁也不当回事儿，轻轻举起，重重落下，最终的下场就是一个死字。
西山神尊道：“神仆们通过西山神族，得到了更漫长的生命，她们本就应该谨言慎行！哪怕神族之罚，重了一些，难道天就要让我们神族陪葬？”
“再则说，西山后山的那条窄道，既然如此狭窄，神仆们又本来就精通技艺，何不自己加固了它？拓宽了它？”
“这些人，原本就是因为不想体会凡尘之苦，这才上的西山，来了西山之后，却也连修路之苦都不愿意体悟，这样的人，西山怎能不用重刑惩罚？！”
“若西山轻纵了他们，岂不是世间所有人都想着来西山避世？无人入世？”
西山神尊可谓是绞尽脑汁编造一些“合理”的理由。
因为现在的他已经一败涂地，他彻底输了。
可他不能连最后的道理都输了。
否则，他就太可悲了。
希衡道：“神尊真是足不出户，眼不入凡尘。那些神仆们不加宽后山的道路，一是因为她们每日的时间和精力，都被如何伺候西山神族给占满了，二是因为，西山神族不愿破坏西山的风景，他们认为为了给这些人修建一条更好走的路，太不值了。”
“在西山神族们看来，山体翠绿犹如碧玉，山中云雾似同仙子，西山堪称瑶池仙境，能从仙境之中凿一条缝，给那些你们看不起的贱民使用，已经是使西山美景多了一丝瑕疵，这瑕疵再大，可就不能了。”
西山神尊紧紧皱着眉头。
西山神族的确会这么想，也的确是这么想的。
可是……
就因为那些区区的神仆，就要毁去西山神族的根基？
这多么残忍！
西山神尊道：“世间万物，都有各自的劫数，都有各自运行的规则。神仆们是自愿付出精力、忍受委屈和重刑，从而待在西山的。”
“如若她们不待在西山，她们去到凡尘俗世，她们不只要体会生老病死苦痛，不只要经历战争、天灾，还要骨肉分离、生死相隔，人间之痛难道就比西山好吗？”
“更何况，多少凡尘俗世的帝王都渴求长生，西山给了她们更长的寿命、更青春的容颜，哪怕给了她们委屈，她们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天地又凭什么为她们鸣不平？”
“这明明就是她们自己的选择！”
西山神尊不忿。
他一直视凡人为肮脏浊臭之物。
这肮脏浊臭的东西不过是仗着数量众多，得天独厚，有许多的气运罢了。
就为了这些腌臜物，就要断送西山神族的未来？这太可笑了。
希衡则道：“你认为受西山奴役的，只有那些西山上的神仆？”
西山神尊反问：“否则呢？”
希衡抬起手，一粒水珠从她的指尖飞到西山神尊的眼中。
西山神尊瞬间看到了：在凡间许多的城镇里，无论是靠近还是不靠近西山的地方，都有人打着西山的旗号招揽神仆。
他们说：当了西山神族的神仆，这辈子吃用不愁。
他们说：那可是离天最近的地方。
当然，这些招揽并没有那么公道，那些负责招揽的人，仗着手中的权力，吃拿卡要都是寻常之事，他们靠着给西山找神仆，简直过上了皇帝般的生活，无法无天、为非作歹、无恶不作。
他们、乃至于他们的家族都因此而耀武扬威。
除开这些之外，西山神族还喜欢享受。
他们要美丽的花，就要在外采购花种。
他们要美食，就要寻找好的厨子。
这些事情，方方面面都要人才能完成。
而那些帮着西山做事的人，都染上了和西山一样的傲慢，他们的恶事随着那些花种、那些享乐蔓延到了许许多多地方。
光是西山神尊所见的，就已经冤案成堆、血流成河。
希衡问他：“这些人，是否是为你们西山招揽神仆的人？”
“死在他们手上的人，仅这一点惊鸿一瞥，就不下十万。”
“这甚至不是战争，这是这些年来凡间生活的常态，西山带给这些生灵的痛苦，已经和战争并驾齐驱，甚至有过之而不及。”
西山神尊彻底没有话说了。
这些事情，他以往从不知道，从不在乎，从不关注。
他的修为高深到能够左右天象，却连发生在西山附近的冤案屠戮都看不见。
不是他眼盲，而是他心盲。
西山神尊问：“你是何时知道的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