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门阵地丢了,曾家门阵地也丢了。
高旅长带着三百多将士依旧在雨花台的中央阵地顽强抵抗,但是鬼子的部队如『潮』水般地蜂拥而来,所有人都清楚:全军覆没……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廖黑牛抱着李四维冲进中央阵地,径直冲向了碉堡,大叫道:“医生,医生在哪里?”
宁柔急匆匆地跑了出来,一看李四维的样子,便急得要哭出来了:“刘医生……战死了,我……做不来……”
廖黑牛大眼一瞪,对她怒目而视,大声吼道:“你是咋当医生的?你做不来,老子教你……把他身上的弹片取出来……上『药』……缠上绷带就好了……”
“哦,”宁柔被骂得俏脸一红,慌忙转身往碉堡里跑,“快……把他抱进来……我尽力……”
里面,是指碉堡里面。
陈大山看到廖黑牛抱着李四维进来,激动地站了起来,“黑牛,营长咋了?”
“没事,没事,”廖黑牛慌忙将李四维放下,口中喃喃地吼道:“他龟儿没事,没事……”
宁柔将器械消了毒,小心翼翼地为李四维取着弹片,那宽阔的后背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一片血肉模糊,看得小姑娘直掉眼泪,一双纤纤玉手不住地颤抖。
廖黑牛在一旁目光炯炯地盯着宁柔的动作,焦急地说道:“别光顾着掉眼泪啊,你倒是动手啊。”
“嗯,嗯,”宁柔慌忙地点着头,颤抖着去拔弹片,这一次的弹片嵌得很深,一拨,鲜血飚『射』,溅得宁柔一脸……
“你……老看着我做什么,快出去把小鬼子挡住啊……”宁柔胡『乱』地一『摸』脸上的鲜血,慌『乱』地为李四维止着血,对一旁目光炯炯的廖黑牛吼了起来,“我需要时间,我需要时间……”
“哦……好,”廖黑牛一愣,匆匆地出了碉堡,外面枪炮声隆隆,小鬼子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好在这里碉堡林立,小鬼子的火炮作用不大,只能用步兵冲锋,被国军死死地阻击在阵地外。
高旅长见廖黑牛冲了出来,急忙喊道:“你出来干什么?快,带着受伤的兄弟们撤……”
“撤?”廖黑牛一愣,挥着一柄长枪就要往阵前冲,“鬼子都上来了,还撤个锤子?”
高旅长一怔,大吼道:“廖副官……”
一个满脸血污的中年军官匆匆地应了一声,“旅长!”
“带着受伤的兄弟撤,去城里,”高旅长面沉似水,大声地命令着,“保护好二十六师的兄弟。”
那廖副旅长一愣,“旅长……一起撤吧……阵地是守不住了。”
“我不能走,”高旅长面『色』严峻,沉声道,“我奉命守卫雨花台,自当与阵地共存亡……”
“可是……”廖副官还要劝。
高旅长大声吼了起来,“我已决心以死报国,你带着兄弟们撤……回去告诉师长,致嵩有负所托!”
廖副旅长涨红了脖子,双眼通红,“我不去,你叫其他人去,老子也要以死报国……”
“这是命令!”高旅长满面怒容,“二十六师的兄弟不该死在这里……”
廖黑牛听不下去了,大吼道:“都是国军,为啥我们就要当逃兵?不要小看川娃子,老子们也不是孬种?”
高旅长一愣,叹了口气,“我……我不是那个意思,鬼子已经包围了这里,阵地是守不住了……我们奉命坚守雨花台自当与阵地共存亡,可是你们没必要做无谓的牺牲……为抗战多保留一份力量吧。”
廖黑牛一怔,讷讷地说道:“高旅长,是老子欠你们的……我可以死,但是李大炮那龟儿子不能死……我要把他带出去。”
高旅长松了口气,对廖副旅长吩咐道:“奇龄,执行命令!”
廖副旅长一咬牙,眼眶已经红了,“是!”他大喝一声,转身钻进了碉堡。
“我们不走了,”一众伤兵听了廖副旅长的命令都吼了起来,“我们不当逃兵……”
廖副旅长暗叹一声,黑着脸吼道:“你们不走又能怎样?鬼子已经上来了,谁也挡不住……”
陈大山吼道:“给我们手榴弹,拼一个算一个……”
众人默然,他们自然知道拿手榴弹意味着什么。
“大山……”廖黑牛还想再劝。
陈大山摇了摇头,深深地望着他,“黑牛,带着营长冲出去……为二十六师留个种……”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了那个破旧的小本子,“交给营长……就说这是老子的遗物……”
廖黑牛抖抖索索地接过了小本子,一双虎目中已经热泪盈眶了。
宁柔在一旁拔除了最后一枚弹片,却大声地哭了起来,“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众人望过去,却见宁柔被喷了一脸的血,正望着李四维的后背手足无措。
廖黑牛一惊,“咋了?”
“止不住血,止不住血了……”宁柔嚎啕大哭,“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我就说我不行的……我不行的……”说着,她就拼命地去捂李四维的伤口,一双白嫩的小手被染得通红。
“让开,”廖黑牛一把推开她,抓起一旁的『药』粉就往李四维的伤口上倒,雪白的『药』粉一倒下去就被浸红了……
宁柔被推得一个趔趄,这才爬了起来,对廖黑牛哭喊道:“没用的……没用的……”
廖黑牛没有理她,兀自在忙活着。
“没用的……”廖副旅长也在看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龟儿不会死的,不会就这么死了,”廖黑牛充耳不闻,扯过一卷纱布就往李四维身上裹,“都不能死,都不能死……都跟老子走,只有活着才能继续打鬼子。”
廖黑牛就像魔怔了一般将李四维裹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把一圈纱布都用完了,这才一把抱起李四维就往外面跑,“都走,都跟老子走……”
没有人说话,外面的枪炮声更响了……
高旅长冲了进来,“滚,都给老子滚……老子给你们杀开一条血路……”
宁柔这才回过神来,匆匆地拿起一个医『药』箱,往里面塞着『药』品,将一个箱子塞得鼓鼓囊囊的,挎上,就往外面跑了,她只是一个护士。
陈大山和一众伤员始终没有动,只是眼巴巴地望着高旅长。
高旅长暗叹一声,大吼道:“老子也没有手榴弹了……”说着,他已经转身冲出去了……
廖副旅长深深地望了一眼一众伤兵,一咬牙钻出了碉堡……
廖黑牛抱着李四维,撒开脚丫子就往山下跑去,下了山就是中山门,那里是八十八师师部的所在……宁柔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边,再后面是廖副旅长带着百十号将士边打边退……
雨花台上枪炮声如闷雷,一直持续到午后,高旅长力竭战死,留守的将士全部以死殉国。
南京城外飘起了细雨,雨点淅沥沥地打在雨花台上,雨花台上的鲜血汇成了一股股细流……大地母亲也在为这些英雄儿女流泪,血泪。
小鬼子终于占领了雨花台,但是当他们看清阵地上的情形,却都忍不住哭了……
雨花台上尸横遍野,所有的碉堡门都反锁着,从了望孔里能看得清楚,里面都是伤兵,他们手无寸铁,但都聚到了门后,死死地顶住了碉堡的门……
这一刻,即使身为对手的小鬼子也禁不住悲从中来,泪流满面……他们也是战士,除去立场,其实他们有着同样的宿命!
李四维已然失去了意识,恍惚中陷入了梦境。
周围是一片黑暗,他静静地躺着,身体轻飘飘的,身下的地面在不住地晃动……很多声音在他耳边响着,杂『乱』、缥缈……还有些熟悉。
“有鸟止于阜,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老大,我相信你!”那是老三杨伟的声音,那熟悉的陕腔让李四维心神一震。
他想张口去喊,却根本发不出声音。
“维,我知道你只想做个闲云野鹤,我不会要求你改变,可是……我不能找一个不求上进的男人过一辈子啊……”那是秦梦瑶的声音,温柔而决绝,仿佛一把刀轻轻地割在了李四维的心上,疼得他全身都在痉挛。
他拼命地想去抓,却连手都抬不起来。
“大炮,不要怕,好好带着兄弟们……”那是老班长刘金水的声音。
李四维的灵魂在颤抖,兄弟们……我对不起兄弟们!
“营长……快醒醒,我们还要做大买卖呢,”黄猫儿的声音依旧带着笑意,那是一个年轻乐观开朗的声音。
李四维浑身一震,努力睁开了双眼,“啊……猫儿……猫儿……”
“醒了,他醒了,”一个女声在李四维的耳边响了起来,他努力地去看,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小护士,她此时有些憔悴,俏脸上满是泥污……她……叫宁柔吧,李四维艰难地冲她笑了笑。
“大炮,李大炮,”一个粗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廖黑牛的大脸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老……老子死不了,”李四维冲他笑了,“老子还有事没做呢,阎王不敢收。”
“呵呵,”廖黑牛笑了起来,眼圈有些发红,“阎王肯定怕你龟儿下去跟他捣蛋……”
“呵呵,”宁柔也在笑,笑得梨花带雨,“你……流了好多血……快休息吧……”
“我没事,”李四维挣扎着坐了起来,伸了伸胳膊,伸了伸腰,“我真的没事了。”
廖黑牛和宁柔却似看到鬼一般愣愣地望着他,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不可能……”在雨花台上的时候李四维明明血流不止,进了南京城的时候他明明已经奄奄一息了……
“有啥不可能的,”李四维呵呵一笑,“老子就是打不死的李大炮……咦?我们这是在哪里?”
廖黑牛怔了怔,叹了口气,“雨花台失守了,胖哥死了……朱旅长和高旅长也死了……”
“嗯,”李四维一怔,努力地挤出一丝微笑,“我知道的,他们都是英雄,大英雄,我不会忘记他们的,雨花台上有他们的血……雨花台也不会忘记他们的。”
是的,千古雨花台绝不会忘了为这片土地流过血的英雄儿女。
“大山也死了,”廖黑牛继续说道,“我们逃进了南京城,可是……很快姓唐的就下令撤退了……他就是个混蛋……”
“对,他就是个混蛋,”李四维恨恨地骂了一句,“他是千古罪人!”
“对,千古罪人,”廖黑牛恨恨地说道:“他信誓旦旦地要与南京共存亡,拉着那么多兄弟和老百姓给他陪葬,可是临到头了,他却跑了……”
李四维点点头,“那……我们怎么会在这里?”李四维已经看清楚了,自己正这是在一辆牛车上,周围都是逃难的军民……
“我们出了南京城,可是下关没有船了,于是,我们就往东边跑,跑进了山里,那里的乡亲们帮我们找了船……我们过了长江,在浦口遇到了第一师的刘参谋……就是我们在路上救的那个……”
“我记得,”李四维点点头。
“是他给我们找了一辆牛车,”廖黑牛嘿嘿笑道:“其实,他还挺讲义气的。”
“哦,”李四维大概听明白了,“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廖黑牛叹了口气,“还能去哪里?我们的队伍被打垮了,小鬼子封锁了西边和南边的道路,我们只能一路往北边逃了,小鬼子的队伍就在屁股后面追着呢……”
李四维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们还有多少兄弟,多少枪?”
“唉,”廖黑牛叹了口气,“二十六师就只剩下你和我了,八十八师还有十多个兄弟……还有十多支枪,可是……没有多少子弹了……”
“哦,”李四维缓缓地往牛车上仰面躺了下去,“等等,老子脑壳有点『乱』……”
“你……真没事了?”宁柔担心地望着他。
“没事了,”李四维嘿嘿一笑,“不信的话你就检查一下嘛。”
“哦,”宁柔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嘿嘿,老子没事,”李四维冲她笑了笑,缓缓说道,“老子没事,小鬼子就有事了。”
李四维躺在牛车上,暗自咬着牙,只要老子没死,二十六师的兄弟就不能白死,只要老子没死,雨花台上的六千多个兄弟就不能白死!前世窝囊了一辈子,今生怎么也得拼一拼。
人生就像游乐场,既然进来了,怎么能不坐一坐过山车呢?怎么能浪费那一腔热血和满腹的激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