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屋里,黄昏的油灯被木板缝隙里透进的寒风拽着翩翩起舞,而伴奏便是宁柔那疲惫而沙哑的嘶吼,“啊……呃……啊……”
“快出来了……快出来了……”
床尾,年过半百的接生婆声音颤抖,抬起头来,一张饱经沧桑的脸上已然泪迹斑斑,“加把劲……再加把劲儿……”
“柔儿姐姐,柔儿姐姐……”
伍若兰腆着大肚子踉踉跄跄地跑向了床边,好似溺水的人发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俯下身子,紧紧地抓住了宁柔的小手,“他回来了……他回来了……你莫睡啊,他都到大门口了……”
“啊……呃……啊……”
宁柔双眸半闭,再无半点神采,豆大的汗水从俏脸上渗出,如荷叶上的『露』珠般滚动着,干裂的嘴唇颤抖着,牙关紧咬,嘶吼声从牙缝里挤了出来,听上去却比先前多了一丝力气,“啊……呃……啊……”
“柔儿姐姐,”伍若兰听出来了,连忙抓起一旁的湿『毛』巾为宁柔擦着汗,声音急促起来,“柔儿姐姐,加把劲啊!加把劲啊……四维回来了,四维回来了,都到大门口了……”
“吱呀……”
房门被猛然推开,“啪嗒啪嗒……”,杂『乱』的脚步声直奔床前而来。
伍若兰慌忙回头一看,进来的却是三个形『色』匆匆的半百『妇』人。
“咋样了?”一个『妇』人直奔床尾,就掀起了薄被,神『色』凝重。
“顾大嫂,”原来那接生婆一看来人,慌忙让了开去,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头……都还没出来……”
“腿要再打开些!”另一个『妇』人连忙去掰宁柔的腿,随口问着,“多久了……”
“哗啦……”最后一个『妇』人一把夺过伍若兰手中的『毛』巾,在水盆里拧了一把,皱起了眉头,“水都凉了……你们在干啥?”
原来的接生婆满脸羞愧,“俺这就去打热水,这就去打热水……”
说着,连忙端起水盆就往门口去了。
团里刚打完仗,伤兵陆续被送回来,医护排根本忙不过来,自然也抽不出人手过来帮忙,伍若兰也是个快要生产的孕『妇』,哪能帮上啥忙?
顾大嫂三人明显比原来那个接生婆要高明,合力调整了宁柔的睡姿,开始忙碌起来。
宁柔换了个姿势,好似舒服了些,轻轻地睁开了眼,扭头望着伍若兰,眼神灰暗,声若蚊蝇,“他……回来……没有……”
“回来了!回来了……”伍若兰紧紧地握着宁柔的手,拼命地点着头,努力地笑着,泪水却唰唰地往下淌,“回来了……回来了……他敢不回来……”
“傻……丫头……”宁柔的嘴角浮起一丝笑容,嘴唇轻轻地蠕动着,“他……还要……打仗呢……”
“哇……”伍若兰的哭声冲口而出,连忙紧紧地咬住了嘴唇,拼命地摇着头,嘴唇却已沁出了血迹。
“准备了!”顾大嫂的声音响了起来,“秦大嫂,你帮着顺顺肚子;寇大姐,你来拉住左腿……夫人,俺喊使劲,你就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
“吱呀……”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原来那个接生婆端着盆热水匆匆地跑了进来,“热水来了,热水来了……”
“快,”顾大嫂连忙吩咐,“仝二姐,你去床头照应着……”
顿时,屋里一片忙碌景象。
“吱呀……”
郑三羊拉上了木门,长长地松了口气,“好了,好了,这三个像是得力的……”
“狗日的,”卢铁生也松了口气,“总算找回来了……可千万不能再出事啊!”
“出不了事儿!”风尘仆仆的林立中连忙摇头,“那顾大嫂可是全镇最好的接生婆,俺们过去的时候,她刚在上村接生了个孩子……母子平安呢!”
“狗日的,”卢铁生回头瞪了他一眼,“老子就说,你们咋去了那么久……”
“排长,”林立中连忙摇头,满脸苦笑,“这么大的风雪,天又黑……不好走呢!”
“是啊!”卢铁生一怔,望着飞扬的雪花一声长叹,“也不晓得团长啥时候才能回来?”
“哒哒哒……”
卢铁生话音刚落,便听得村中陡然又响起了蹄声,连忙调头往院门外冲去,“应该是团长了……”
“哒哒哒……”
蹄声直奔院门口而来,紧接着是“希津津”的马嘶声。
“团长,”卢铁生刚冲到院门口,就见李四维翻身跃下了马,连忙叫了一声,眼眶却是一红,“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
“慌啥!”李四维一声断喝打断了卢铁生,就往台阶上走,才走了一步,却是脚下一软,就往地上摔去。
“团长,”卢铁生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了李四维的左臂,入手之处却是黏糊糊的一片,顿时一惊,“团长,你受伤了?”
“摔了一跤!”苗振华也抢上来,扶住了李四维的右臂,“先进去……”
李四维被两人扶着走进院门,却听得宁柔的惨叫声隐约飘来,顿时心中一酸,一甩膀子,挣开了两人,一瘸一拐地跑向了木屋。
“团长,”苗振华和卢铁生连忙追了上去,“你……”
“柔儿,”李四维哪里顾得上他们,只是跌跌撞撞地往木屋跑去,嘶声大吼着,“柔儿……”
“团长,”郑三羊慌忙迎了上来,安抚着,“莫事了,莫事了……”
“咋能莫事?”李四维脚步不停,焦急地吼着,声音颤抖,“嗓子都叫哑了……她嗓子都叫哑了啊……”
郑三羊一滞,却见李四维“嘭”地一脚踹开了木门,就冲了进去,连忙叫了一句,“团长……”
李四维浑然未觉,只是踉踉跄跄地冲向了床边,“柔儿,我回来了……我回来了……莫事了……莫事了啊……”
“唉,”郑三羊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地拉上了木门,却听得屋里响起了惊喜的声音,“出来了,头已经出来了……好了,好了……”
屋里,伍若兰看到听到动静,连忙回头,却见李四维踉踉跄跄地往床边扑来,顿时泪如雨下,连忙放开宁柔的手,就要去扶李四维。
李四维却已扑到了床边,一把抓住了宁柔的手,声音颤抖,“柔儿,我回来了……回来了……不要怕,不要怕啊……”
“呃啊……”
宁柔的手下意识地抓着,抓住了李四维的手指,猛地一握,嘶声大吼起来,“呃啊……”,俏脸扭曲起来,手背上青筋凸起,“呃啊……”
“出来了……出来了……”
顾大嫂惊喜地大叫起来,“快,剪刀!”
寇大姐慌忙拿起装备好的剪刀,就去剪脐带,声音有些慌『乱』,“娃娃没哭,娃娃没哭……”
仝二姐听得浑身一抖,脸『色』煞白!
“哇……”伍若兰闻言,顿时放声大哭起来。
宁柔刚刚松了口气,一听这话,眼睛一闭,泪水也簌簌而下。
李四维心中一紧,慌忙伸手去为宁柔拭泪,声音颤抖,“莫事,莫事哈……”
屋子里顿时『乱』成一团。
“慌啥!”顾大嫂突然一声大吼,“布……”
“来了!”秦大姐慌忙拿起准备好的布片垫在怀里,就把手伸了过来。
顾大嫂连忙把被剪掉了脐带的孩子翻了个身,放进了秦大姐怀里,轻轻地拍打着孩子的脊背,口中念念有词,“小家伙,莫作怪,莫作怪……”
手掌落在孩子巴掌宽的脊背上,“啪啪”作响,看得众人心惊肉跳。
“哇……”
陡然一声啼哭响起,紧接着,哭声大作,“哇哇……”
那哭声在秦大姐怀中响起,飘『荡』开来,飘进众人心中,飘过了那木板围起来的墙壁,飘到了院中,飘进了院中将士们的心中。
“哇哇……”
这一刻,屋里、院中都只剩下孩子的啼哭声。
这一刻,风住了、雪静了,喜意如巨浪般在院子里『荡』开,将风雪冲散,也将众将士心中的担忧与忐忑冲得一干二净。
“莫事了!”
卢铁生高叫起来,却带着哭腔,“莫事了……”
“莫事了,莫事了……”
郑三羊喃喃地重复着。
“莫事了,莫事了……”
众将士兴高采烈地附和着。
“吱呀……”
房门被拉开,顾大嫂当先而出,笑着点了点头,“是个大小胖子,母子平安!”
其他三人鱼贯而出,掩上了门,都是一脸喜『色』,“是个胖娃娃呢!”
“好!好!”郑三羊连连点头,满脸感激,“辛苦了……振华,快带几位大嫂去会议室坐坐……铁生,去炊事排找些吃的来……把黑水也叫来……”
“是!”两人连忙答应。
“不用麻烦了!”顾大嫂却是连忙摇头,“那个夫人已经给过赏钱了,长官找个地儿让俺们歇歇就好!”
“这……”郑三羊一愣,连忙点头,“成!成……铁生,带三位大嫂去医护排!”
医护排今晚会很忙,肯定要空些床铺出来。
“是!”卢铁生连忙答应。
“哪那成?医护排的姑娘那么忙!”仝二姐慌忙摆手,“让大嫂她们去俺家吧!”
“也好,”顾大嫂连忙点头,“俺们就去二姐家里住,正好说说话儿!”
秦大嫂和寇大姐也连忙点头,“就去二姐家,俺们好久没聚在一起了,正好说说话儿!”
“好!”郑三羊点了点头。
卢铁生连忙转身带路,“天黑,俺送你们回去。”
四个『妇』人连忙跟了过去。
“振华,”郑三羊稍一犹豫,望向了苗振华,“去补给连拿些白米和罐头送过去!”
“好嘞,”苗振华答应一声,匆匆而去。
“吱呀……”
房门又被拉开了,李四维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笑呵呵地望着郑三羊等人,“兄弟们,谢谢你们了……”
“团长,”郑三羊连忙扶了李四维一把,“你出来干啥?团里的事交给我,你好好看着宁医生!”
“柔儿莫事了,”李四维轻轻地摇了摇头,“受伤的兄弟……”
李四维何尝不想守在李四维身边,可是,还有太多的事装在他的心里。
“你放心,”郑三羊连忙点头,转身就要走,“我马上就过去……”
“特勤连和骑兵连还没回来吗?”李四维哪里放得下心?
“已经派人去接应了,”郑三羊一怔,轻轻地摇了摇头,“雪太大,可能有些慢……”
“对!”李四维连忙点头,“慢些好,慢些好……”
“哒哒哒……”
李四维话音未落,轰隆的蹄声便在外面响了起来。
“回来了,”赵普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骑兵连回来了……”
闻言,李四维松了口气,“回来了就好……”
骑兵连连夜赶了回来,把伤员和『药』品送了回来,特勤连还在路上。
不过,带回来的却都是好消息,此行,两个连只有十五个轻伤,『药』品也全部带了回来,一箱没坏。
李四维听完,心中大定,把事情往郑三羊身上一推,转身就回了屋,把众将士和漫天风雪都关在了门外。
屋里,灯火昏黄,阴霾尽去,宁柔侧身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身侧的孩子,满脸温柔。
伍若兰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俯身端详着孩子,轻笑低喃。
一股温馨的气氛在屋里弥漫开来。
李四维无力地靠在门后,静静地望着这一幕,鼻子一酸,眼眶一热,泪珠已然悄无声息地滑落。
宁柔突然望了过来,苍白的俏脸上无声地浮起了一丝笑容。
“四维,”伍若兰也回头望了过来,声音轻快,“快来看你儿子,好漂亮呢!”
儿子?
李四维一吸鼻子,慌『乱』地点着头,“是呢,肯定像柔儿那么漂亮……”
“四维,”伍若兰一愣,声音低了下去,“你咋哭了……”
“没,”李四维连忙摇头,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我……高兴呢!高兴呢……”
“四维,”宁柔望着李四维,声音嘶哑,“你受伤了……”
“莫事,莫事……”
李四维加快了脚步,满脸堆笑,“先看看我儿子,狗日的……才生下来就这么折腾他娘,肯定是个天棒槌儿(调皮的孩子),得好好调教……”
“你敢!”伍若兰连忙瞪了李四维一眼,“你看他睡得多沉,又不哭又不闹,多乖啊!哪像你……”
说着,伍若兰站起身来,就要去扶李四维,心疼地埋怨着,“也不晓得小心些,老是把自己弄得满身都是伤……”
“小心些,”李四维慌忙摆手,“我可再也经不得吓了……你快去床上躺着!”
伍若兰一怔,点了点头,乖乖地坐到了另一张床上。
伍若兰也快生了。
“这就对了!”李四维笑着点了点头,走到了床边坐下,俯身望着孩子那张皱巴巴的小脸,满脸宠溺,“臭小子,睡得好香呢!”
“四维,”宁柔也在看着熟睡的孩子,却有些担心,“娃娃该不会有啥事吧?”
“莫事,莫事,”李四维连忙握住了宁柔的手,“顾大嫂都说这孩子健壮得很呢!”
“嗯,”宁柔点了点头,“四维,你得把顾大嫂她们留下来……”
“对,”李四维连忙点头,“等若兰生了,再让她们走!”
说着,李四维叹了口气,“生娃太不容易了……往后,咱再也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