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路上,李四维在江城为给老爷子挑礼物纠结了半天。
到家的时候,李四维根本连把礼物拿出来的机会都没有,便已被浓浓的温情融化。
望着老爷子那略显佝偻的背影,李四维不禁心中一酸:爹也老了……
“爹……”
李四维还没从老爷子的背影上移开目光,一个稚嫩的童声便响了起来。
“千生,”
李四维又怎能忘记那个声音,连忙循声望去,就看到了门边那个扶着门槛的小小身影。
“爹……”
得到了回应,好似受到了鼓励一样,千生又大声地叫了起来,拖着长长的余音,小小的脸蛋儿上笑容璀璨,抬起小短腿就要翻门槛。
老爷子在门边侧过身,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一张饱经沧桑的脸上笑意慈祥。
“快去接着,”老太太连忙拍开了李四维的手,也笑眯眯地盯着千生那小小的身影,“千生这娃聪明得很呢!”
“爹……”
川东的民居有个特点,堂屋的门槛一般都有一尺来高,这个高度对于成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但对于小小的千生来说却难以逾越。吃力地翻上门槛却不能下来,千生只能仰着小脑袋求助似地望着李四维,“爹,抱抱……”
“乖儿子,”李四维三两步便抢到了门边,双手伸到了千生腋下,一下子将他举了起来,额头就凑了过去,紧紧地顶在了千生的小脑袋上,“可想死老子了!”
可能是被李四维的举动吓到了,千生怔了怔,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挥舞着小手就往李四维脸上摸。
李四维把额头紧紧地贴在千生的额头上,任他的小手在自己脸上轻轻地摸着,眼圈却已通红。
“咯咯……咯咯……”
千生的小手在李四维的大脸上轻轻地摸索着,笑声在夜空中飞扬。
众人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笑容渐渐消失,泪水已湿了眼眶。
“爹……”
又一个怯怯的声音响了起来,安安从门后伸出了小脑袋,仰望着李四维,如瓷娃娃一般的小脸上满是踌躇之色。
“安安,”李四维听到安安的叫声,轻轻地收回双手,把千生抱在了怀里,笑眯眯地冲安安走了过去,“乖女儿,记不得爹了?”
“爹,”安安的胆子好似大了一些,小脸上慢慢地绽开了笑容,那小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冲李四维伸出了双手,“抱抱……”
有人说,每一个孩童的身体里都住着一个精灵,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一个个精灵被迫离去,最终只留下了一个个或疲惫无助或兀自逞强的灵魂。
清河集,廖黑牛家的宅子里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时飘出。
客厅里,酒菜齐备,老爷子、廖黑牛、占冉,还有三个半大小子围在桌边,三个长辈谈在笑风生,三个半大小子却一句话也插不上,老大一龙在一旁提壶斟酒,两个弟弟静静地陪坐一旁,聚精会神地听着三个长辈叙话。
害怕老爷子担心,廖黑牛每每被问及前线之事时都捡痛快的说,倒让四个半大小子听得满脸向往之色。
“爹,占叔,”老大一龙终于鼓起了勇气,再次为两人斟满酒,又找来一只杯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举起酒杯,满脸敬意地望着两人,“我敬你们一杯!”
廖黑牛怔怔地望着一龙,笑容一僵,慢慢地又活泛了起来,“成!一转眼,一龙也成大人了……这杯酒,老子得喝!”
“多谢爹,”一龙好似松了一口气,连忙双手举杯一饮而尽,然后竖起了酒杯,亮出了杯底。
“好!”廖黑牛大赞一声,举杯一饮而尽。
“像团长!”占冉也赞了一声,满饮杯中酒。
“一龙,”见一龙又提起了酒壶,廖黑牛却依然攥着酒杯,静静地望着一龙,神色中夹杂着一丝愧疚,“这几年……辛苦你了!”
“爹,”一龙提着的酒壶一抖,却连忙摇头,“儿子不辛苦……”
“一龙,”廖黑牛依旧静静地望着一龙,“老子晓得你辛苦,但这辛苦也是应该的,哪个喊你是廖黑牛的儿子?”
说着,廖黑牛勉强一笑,“听说你都当庆云堂的舵把子?”
“嗯,”一龙神色一紧,连忙解释,“卢大爷……”
“好,”廖黑牛却是哈哈大笑,“比老子当年有出息!老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只是忠义堂的执法老幺呢!”
“爹,”一龙面色一红,连忙赔笑,“青云堂哪里能跟忠义堂比呢?儿子就想聚些兄弟在身边,免得别人欺负我们家……”
“嘭!”一旁的占冉将酒杯狠狠地一顿,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大侄子,是哪个狗日的欺负你们?”
说着,占冉一摸腰间的盒子炮,杀气腾腾,“俺现在就去……”
占冉手上可没少沾血,一怒之下顿时吓了三个半大小子一跳。
“龟儿的,”廖黑牛笑呵呵地一摆手打断了占冉,“坐下,先坐下……”
“团长,”占冉一梗脖子,“你在前面和小鬼子拼命,别人却在屋里欺负你家里人……”
“坐下,”廖黑牛一拽占冉的胳膊,将兀自一脸不甘的占冉拉回了座椅上,笑呵呵地望向了一龙,“去跟他们知会一声,我明天在庆云楼摆茶……”
袍哥时常都会聚在一起喝茶,帮会之间有了矛盾也会先找个茶楼,摆上茶阵,讲讲道理……这叫先礼。
“爹,”一龙神色犹豫,“你和占叔刚回来,一路劳顿……”
有“礼”自然就有“兵”,一龙觉得如果真让自己这个老爹和占叔去了,怕是直接就要演兵!
“龟儿的!”廖黑牛一瞪眼,“老子喊你去你就去!忠义堂虽然没了,但是,你爹在清河集却还有些人面!”
廖黑牛准备摆茶,李四维也准备请吃。
四方寨,李家老宅灯火通明,堂屋里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堂屋里灯火温馨,桌上杯盘狼藉,饭已足,酒已饱,众人趁着酒性谈笑晏晏,千生和安安却一左一右地站在李四维两旁的椅子上,倚在桌边对着面前的糖果点心大块朵颐,两张小脸眉飞色舞。
“爹,”说着说着,李四维突然笑容一敛,沉吟起来,“明天中午……我想办几桌酒席……请寨子里的乡亲们聚一聚……”
“嗯,”老爷子轻轻地点了点头,笑容也消失了,“爹虽然没有打过仗,却也晓得打仗就难免死人……你的想法,爹明白,可是,人……已经死了……他们都是为打国仗死的,死得不屈!”
说着,老爷子强自一振精神,目光坚定起来,掷地有声,“爹也帮不上你啥忙,不过,只要爹还有一口吃的,就不会让寨子里有一个人挨饿!”
“爹……”
李四维心中一颤,艰难地张了张嘴,却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老爷子这是在帮李四维还债呢!
“团长,”刘天福笑着岔开了话,声音里却带着浓重的鼻音,“俺们还要去打拱猪子呢!”
“对,”李四维连忙点头,冲老爷子和李乾勉强笑了笑,“爹、大哥,我们先去打拱猪子了……打两头回来正好做酒席呢!”
“老四,”老爷子连忙摆手,“去不得,去不得……我让你二哥明天买两头肥猪回来。”
“是啊,”李乾连忙点头附和,“爹说得对,又不是买不到,冒那个险干啥?”
“莫事,”李四维站了起来,笑着拍了拍腰间的盒子炮,“有它呢!”
“杀,杀,杀……”
老爷子和李乾还没有搭话,站在李四维右边椅子上的千生却已望着李四维腰间的盒子炮喊了起来,小脸上满是兴奋的神色,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也亮得发光。
“呃……”
众人都是一愣,接着轰然大笑起来。
“杀,”
千生见众人发笑,顿时就不服气地伸出小手去抓李四维腰间的盒子炮,小嘴里还在争辩着,“杀……”
“傻儿子,”李四维连忙掏出盒子炮放在了千生面前,看着千生满脸欣喜地伸手去抓,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枪……枪……”
“亢,”
千生虽然抓不起面前的盒子炮,但还是在雀跃地学着,“亢……”
“亢,”
左边的安安也喊了起来,双眼放光地望着千生面前的盒子炮,躬着身子,伸出小手就想去抓,“哥哥,亢,亢……”
李四维连忙抱起了安安,把她也放到了右边椅子上,让她能够到那支盒子炮。
一支盒子炮三斤多,对于久历战阵的人来说,小巧轻便,但对于两个娃来说却又大又沉,任他们如何摆弄也拿不起来。
老爷子和李乾却是吓了一跳,嗔怪地望着李四维,“快拿开,咋能给这么小的娃耍这个?”
“呵呵……”李四维讪讪一笑,连忙拿起盒子炮就插回了腰间的枪套里。
“亢,亢……”
两个娃的视线顺着盒子炮消失的轨迹落在了李四维腰间,然后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李四维,焦急地喊着。
“乖,”李四维连忙俯身,轻轻地摸着两个娃的小脑袋,“爹去给你们打拱猪子……”
莲花山地处巫山东麓,西南面是小河良田,东北面却是深山老林,不时有野物跑出来,其中又以拱猪子对庄稼的危害最大。
小一点的拱猪子并不可怕,时常会沦为乡民们的盘中美餐,但大一些的拱猪子却是皮糙肉厚力大无穷,每每遇到,乡民们也只会吼叫着将它们赶跑。
所以,德哥过来李四维和刘天福时,虽然已经知道他们有枪,但依旧在小心地嘱咐着,“老四,刘兄弟,看那蹄印子,来的家伙肯定不小,要是让他们跑进了林子里,你们可千万不能追啊!”
“是啊,”李乾不放心,也提了根棒子跟来了,闻言连忙附和,“老人都说,进了林的拱猪子比虎还凶呢!”
“放心吧,”刘天福嘿嘿一笑,“俺们特勤连的兄弟进了林子也不比老虎差!”
“走吧,”李四维一扬手中的盒子炮当先就顺着田埂往东面摸去。
刘天福连忙跟上,李乾和德哥只得无奈地跟了上去,默默地在心中祈祷着……拱猪子啊,你们可别来太多啊!
可是,世事又岂能尽随人愿?
夜风在苞谷地里轻轻地荡漾着,驱散了暑气,月凉如水。
四人分两路南北相距百十米,悄悄地向东面摸去,一直摸到了庄稼地与山林的结合部,都没有发现动静,只得在林子边缘寻了隐蔽处藏身,静待不速之客的到来。
等待是件令人烦躁的事,但李四维和刘天福却早已习以为常,倒是李乾和德哥先有些不耐了,但看着两人都是一脸专注地盯着林子边缘,还是忍住了没有作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月亮慢慢爬上了中天,又悄悄地隐入了云层之中。
“来了,”刘天福突然挥盒子炮,满脸兴奋地冲向了十余米外的山坡。
“刘兄弟……”
李乾和德哥顿时大惊,却见李四维一挥盒子炮也跟着冲了出去,只撂下了一句,“你们就在这里等着……”
望着刘天福和李四维一前一后地消失在了夜色中,李乾和德哥一咬牙也提着棒子追了出去,可是,才跑了三五米,便听得林中陡然传出一声枪响,“砰……”
“嗷……”
紧接着便是一声凄厉的长嚎!
“狗日的,”刘天福的怒吼声随即响起,同时又是“砰”的一声枪响,李四维的吼声也在此时响起,“包抄……”
“快,”
李乾和德哥听得大惊,连忙挥着棒子冲上了山坡。
“砰……砰……砰……”
枪声不断响起,夹杂着拱猪子的惨嚎,“嗷……嗷……嗷……”
“呼……呼呼……”
夜风在耳畔呼啸,李乾和德哥冲进了山坡上的密林。
“小心……”
刚冲进林中,两人便听得前方响起了李四维的怒吼声。
“嗷……嗷嗷……”
枪声没响,但野猪的嚎叫声却响了起来,依旧中气十足,却隐隐透着一股怒意,一丝不甘。
两人慌忙循声冲了过去,却差点被一只倒在林中奄奄待毙的拱猪子绊倒在地。
“嗷……嗷……”
那拱猪子的嚎叫声渐渐低落,两人也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可是当他们看到眼前的景象之时,却惊得怔立当场,目瞪口呆。
“嗷……嗷……”
一头两三百斤的拱猪子被死死地压在地上,四蹄乱蹬,却如何也挣不脱压在自己身上的大汉,嚎叫声却是越来越弱。
“嘭嘭嘭……”
刘天福挥着拳头狠命地朝猪头上砸着,一拳一拳又一拳。
李四维静静地站在一旁,手中的盒子炮已经换成了汉阳造制式刺刀,双眼紧紧地盯着那头垂死挣扎的野猪,目光中杀气闪烁,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快帮忙啊!”
李乾和德哥终于反应过来,冲李四维焦急地吼了一嗓子,挥着大棒就要往上冲。
“先……先莫动,”刘天福拳头还在狠命地砸着,却气喘吁吁地大笑起来,“俺好久都没……没这么痛……痛快了……”
两人脚步一僵,却见李四维已收起了军刀,“快回去,多找几个人来抬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