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怜花是被疼醒的,朦胧中仍然有些恍惚。
到底发生了什么?努力回想,大脑却一片空白,他似乎依稀记得,他好像是在跟一帮朋友泡温泉,温暖的水的触感带来的享受是他极喜欢的,可为什么他现在觉得又冷又疼呢?
随着他的清醒,身体中处于半休眠半工作状态的神经元重新活跃起来,一阵阵传来的疼痛让他忍不住想哭。
疼痛啊,对孔怜花来说,这人生中便应经常相伴的感觉之一却是陌生的。众星捧月般长大的他,从小到大唯一受过的严重创伤,就是刚上初中学骑自行车时太过胆大妄为,只会上不会下时,一个刹车,让自己的胳膊先着地,骨折了。
骨折愈合时的酸麻疼痛现在想来仍然让他心有余悸,再加上母亲和一群姑姑哭得好像受伤的是她们似的,让他之后的人生简直乏陈可味,什么出格的事都不敢做,身材倒是又高又壮了,但是平素行止却像个大姑娘,既怕磕着也怕碰着,唯一危险的事,便是背着家里去飙车了。但那也在袁佶出事后便停了心思。
现在身体传来的疼痛让他觉得很陌生。似有千万只蚂蚁在他的身体各处爬行,又疼又痒,似乎抓破了皮都不能缓解,偏他哪怕想抬手抓一抓解解痒都做不到。
然后,他低头看到了自己身上紧紧绑缚着的绳索,有些地方的肉都已经有些发青,很明显他被绑了不短时间了。
口干舌燥,浑身难受,竟是长这大都没受过的苦。孔怜花有些急了,难道自己被人绑架?对方不论要多少钱,自己家里都一定会想办法给的,他本人也会无比配合。从小到大的教育告诉他,钱财身外物,无论何时,保命都是第一位的,所以绑他的人大可不必如此对他的啊。
“有没有人啊?快来人啊!你们要多少钱我家都给,先放开我啊!来人,来人!我给钱、给钱啊!”孔怜花扯着嗓子嚎,希望能惊动绑他来的人。早一分钟达成协议,对方早一分钟拿到钱,他就能少受一分钟的罪。
一想到回家之后这帮姑姑们看到他身上的淤青又会哭成水漫金山,他就觉得无比头疼。女人是水做的,古人诚不欺我啊,有着这么一群关心爱护他的亲人,真是痛并快乐着的事,唉。
孔怜花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除了挂在房间正中的灯泡似乎微微摇了摇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四面无窗,只一扇厚重的铁门,地上除了灰尘和他外,别无长物,这样的房间,更让孔怜花觉得压抑。一扇紧闭的门,就让孔怜花与世隔绝了,他终于开始害怕。
如果房间一片黑暗,他也许不会觉得时间那么难过,一分一秒都得在昏黄的灯光下度过,他除了低下头看自己因为缺血而变得越来越青的某块皮肤,以及盯着地上的影子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无论他安静还是狂躁,嘶吼或是低泣,都没有人进来哪怕看他一眼。
他是不是会就这样饿死在这里呢?像只被困在井下的猫。十岁那年,他住的别院后面有口枯井,井不太深,还加了盖,半点危险性也没有,淘气的他某一天顺着梯子爬到井底,意外发现一只饿得站都站不起来的小花猫,听到他进来的动静,有气无力地喵呜了两声,无神的眼睛盯着他,似乎在向他求救。
他当然是见过猫的,可是那些家养的猫长得极漂亮,极干净,哪有这只小花猫的狼狈与虚弱。他只觉得好玩,每天花上半个小时都在看这只奇怪的猫,为什么它总趴在地上不动,明明梯子一直都在,盖子现在也被他揭开,可是它却不离去。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枯井有什么好玩的,它偏偏喜欢这里。
彼时年幼的他根本不明白死亡是什么,更不知道这只猫已经饿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爬上梯子。他一连来了三天,第三天的时候,发现那只小花猫再也没有微抬起头冲他叫,它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连身上落了不少苍蝇都无知无觉。
大约自己也会被饿死吧。从生下来就没挨过饿的孔怜花现在脑海一片混乱,一会儿是自己在宴席上呼朋引伴,只动过一筷子的尺把长的大鱼被无情地扔进垃圾桶,一会儿是井底消瘦的小花猫尸体上密密麻麻纷飞的苍蝇,以及不停蠕动的蛆。
饿与恶心交替支配着他的感官,连胃都已经疼到痉挛,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这样死去的时候,门,终于来了。
“水、水、水......”嗓子干得冒烟,便是有天大的事,以后再说,他想要先喝个痛快。
但等到进来的人终于走近,孔怜花看清那人的长相,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进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他自然认识,王左槐啊,连父母见了都要让三分的人物,那个女的,也好面熟,肯定是认识的,但他却想不起来。听说王家伯母几年前死了,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呢?
孔怜花满嘴苦涩,因为他想到了市井的关于他杀了王爷驾到的传言。他不是傻子,多年的精英教育让他比一般同龄人更早熟,更懂得人情世故。
王左槐抓他来到底想干什么,他问都不用问,一定是想要他的命的。但问题是,王爷驾到的死,真的跟他没关系的啊!不知道是谁传出这么个有鼻子有眼的流言,如果孔怜花自己不是其中的主角的话,他会觉得编故事的人很有才,仿佛站在现场围观了全过程一样,有细节,有心理描写,面面俱到。
俱到到让孔怜花哑巴吃黄连,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总之就是黄泥掉到裤裆里,不是屎来也是屎了。
王左槐疯了,这在x市不是什么秘密。对独子倾注了多少心血,现在他就有多少疯狂。满心的恨与愧疚,正撞上孔怜花这个倒霉催的出气筒。花费了无数人力物力将他绑来,自然不会再毫发无伤地放他回去,事实上,孔怜花自被绑了来,生机早已经断绝,哪怕王左槐最终得知他并没有杀自己的儿子而放弃,李池盼也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袁佶的死,袁家人都在渐渐接受,逐步释怀,包括做为亲爹的袁忠焕,唯有李池盼看不开放不下。
当年挣命一般生下的儿子,乖巧懂事绕着她说妈妈我好爱你的儿子,英俊挺拔会陪她逛街的儿子,躺在冰柜里连自己这个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亲生母亲都认不出来的儿子,她唯一的儿子,死得不明不白。尤其是,几天前的夜里,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时,同床异梦的丈夫突然开口承认,他在外面还有一个家,那个家里也有个儿子,今年已经十一岁了,聪明可爱,漂亮懂事,而且,跟袁佶长得还有几分相像,如果她愿意,他会把那个女人妥当地打发走,儿子接回来他们养。
李池盼没哭没闹,就静静地听着袁忠焕异想天开地想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连儿子的代替品都找出来了。她其实早就知道丈夫在外的所作所为,她不在乎,有钱有儿子,男人算什么东西。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想抹杀掉儿子曾经存在过的一切痕迹,她愿意用生命去铭记去交换的儿子,为什么在别人眼中就一文不名了呢?
没关系,他们都忘记也好,儿子的仇,有她一个人报就够了。
孔家不是笨蛋,时就做好了孔怜花的保护工作,尤其防着王家人,生怕王左槐发起疯来伤了自家宝贝蛋,但他们大约没想到,李池盼会和王左槐合作吧。
李池盼拿出美味的食物,又先端起一杯水,送到孔怜花的嘴边:“吃吧,有什么事,吃饱喝足了再说。”从来没有感觉过原来面包和水也能散发着诱人的清香,孔怜花到底还是张嘴大口大口地吞着李池盼递过来的食物,好歹先压下了胃里痉挛的痛感。着急吃东西的他没有注意到李池盼看他的目光,像恶狼一样飘绿,恨不得立时将他碎尸万段。
半瓶水下肚,孔怜花开始打晃,冷、晕、困,所有负面的感觉全部侵蚀着他,却又偏偏不可能真的完全失去知觉地晕过去,他像脚踩在棉花上,神智清醒,却动弹不得。
“怎么样了?”男人的声音响起,这是王左槐。
“再等一会儿吧,他才喝了一半,应该没这么快起作用。”这是李池盼。
之后发生了什么,其实孔怜花不大记得,他觉得自己变成了提线木偶,别人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可是到底他说了什么,自己却偏偏不记得。
当他重新夺回身体的控制权,鼻间充斥着汽油的味道,熏得他差点把刚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味道是从他身上传来,他全身上下湿哒哒的。王左槐已经不在房间里了,只剩下李池盼举着个火把冲着他狰狞地笑着。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李阿姨,以前聚会上的她高贵典雅,举止得当,与现在形成强烈反差。
李池盼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居然真的是死在孔怜花手里。研山上的那根夺掉两个人性命的钢丝,虽然不是直接出自他的手,却是按照他的嘱咐办的,目的自然是王爷驾到,可怜她的儿子也是个无辜的。
她是个小女人,大道理不懂,只知道一命偿一命,既然孔怜花敢对她儿子下手,就要想明白今天这样的结局是早晚的事。她不相信法律,不相信丈夫,什么都没有自己亲手来报复来得爽快!
孔怜花略有些迟钝的脑袋刚来得及恐惧,火把已经扔过来,冲天的火光立刻腾起,孔怜花在大火中挣扎扭曲嚎叫,最终变成截黑乎乎的焦炭。活人被烧死的场面足以让所有人胆寒,但是李池盼愣是眼睛都不眨,孔怜花越痛苦,她就越痛快!
王左槐退出地下室时,心里有说不出的遗憾。王爷驾到并非死在孔怜花手里,虽然不满意这样的结果,但是他也知道,还没有人能以东莨菪碱为主料的吐真剂下有意识地说假话,哪怕心理素质再好,也抵不过生理上的麻醉效果,他知道孔怜花说的都是真的。
那个帮手是谁?孔怜花也承认过,王爷驾到的死,是有人帮了他,这个人是会所里的,却不是他认识的人。赛车手啊,这样的人应该不多吧?王左槐不禁把孔怜花的祖宗十八代全问候一遍,来来去去一个会所里混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孔大少居然高傲到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可笑!
但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他不相信。看来,还得听听那小子的话了啊,不过是个求财的小人,他最不在乎的,可能就是钱了。
姬唤鸣缩手缩脚地被人领进来,王左槐浑身上下带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让他更瑟缩了些,猥琐之气扑面而来。
王左槐皱了皱眉:“平时在会所里,孔怜花都跟谁关系亲近?”
大金主发问,姬唤鸣看在钱的份上,哪里会不答:“焦刘青和一个姓宁的,是他的跟班。”焦家和宁家的孩子?王左槐思索着,这俩孩子他也见过,都是胆子小,老实的,而且孔怜花再糊涂也不至于连自己的好友名字叫什么都不记得。
“不是他们,有没有他不知道名字,却总见面的?他也是玩赛车的。”
“您老说的是李旭葵?”姬唤鸣想了想,只觉得他最可能:“他跟我一样,是修理厂的,不过他玩车,为了养车,也经常飙车,驾驶技术不错。”
修理厂的工作人员,收入低微,经常赛车,不是他们圈子里的人,孔怜花认识但不知道名字很正常,还真有可能。
宁错杀,不放过。王左槐握了握拳,挥手让人带姬唤鸣下去,准备先把李旭葵弄来审一审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