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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由于当年裴行俭母子均依附于河东公府,中眷裴的家庙就立在永嘉坊离河东公府不远的一处僻静小街上。因供奉的有被追封为都督的裴仁基,一切均按三品以上规制而建。从南门拾级而入,穿过门屋,庭院的正北方便是一栋矗立在高耸石台之上的宏伟堂舍,五间九架,带着两厦,四面凌虚的青石墙面并未粉砌,门窗梁瓦也是一色的朴实无华。自打新近重新修整过一回后,愈发显得庄严肃穆。

从午时差一刻开始,中眷裴在长安的几户人家便纷纷坐着马车赶到家庙附近,低声议论着进了庭院。庭中早已设了席案等物,诸人在院中按照长幼顺序落座,各个脸上多少带了些气愤的颜色。

眼见已快到午初时分,裴守约夫妇却依然不见踪影,众人脸上的怒色不由更浓,有人已冷笑道,“好歹我们也是长辈,他裴守约架子倒是不小真当他这宗子是万年不会变么?”

堂中几人相视一眼,心里都有数,今日裴守约把家产拿出来之后,这宗子只怕也该换换人了——若不是他怕了西眷裴的那位临海大长公主,放言要卖了产业,偏偏节骨眼上又犯了这种大事,何至于将近百万贯的产业生生变成了万来贯?那位大长公主算计了二十多年都未得逞,这一回竟让她这般轻易如了意他们此次前来,不过是要见证这一万贯如何用在族人身上,否则谁会应邀来看这恼人的一幕?

门外传来了一声马嘶,众人忙往外看,没过片刻,四位侍女打头,缓步走进来的正是临海大长公主,只见她穿着一身明艳的满地锦绣黄色衣裙,云髻高耸,一支兽头吐珠的金玉步摇耀眼生花,整个人看上去华贵无比。

中眷裴族人相视一眼,还是站起来迎了上去,纷纷行了礼。大长公主雍容的摆了摆手,“都是一家人,这么见外做甚?”

郑氏站在最前头,心头暗恨,却只能赔笑道,“大长公主体谅,我等却不能不识礼数。”

大长公主笑吟吟的瞟了她一样,“是么?你们原是最识得礼数的。”说着便转头看着身边的郑宛娘,“你也多向婶婶们学着点儿,看清楚了,记清楚了,如此日后才不会惹来笑话,引来祸端。”

这边中眷裴的人脸上的颜色顿时更难看了两分。

大长公主落了座,这才四面望了几眼,“咦,今儿你们那位宗妇怎么还不见人影?难不成是裴守约昨日离了长安,她今日便不敢来了?”

郑氏吃了一惊,脱口道,“裴守约已经走了?”

大长公主笑道,“你们竟不知么?他昨日清晨便带了两个人坐车走了,如今人只怕都在一百里之外今日过来的,自然只有你们的那位宗妇。”

中眷裴族人相视了一眼,都有些诧异,大长公主心里冷笑,那库狄氏嘴上说得好听,到底还是自个儿留下了。这两日也就是苏家的那位于氏和陆琪娘的妹子上过她的门,裴子隆的夫人遣人送了几色程仪,再就是前日那位杨氏上门问了一回罪,听说送杨氏出门时她几乎没哭出来……陆琪娘的妹子才多大?于氏那边她也派人盯着了,一点动静没有,今日的局势她已尽在掌握

中眷裴族人顿时低声议论了起来,裴安石的眉头更是皱了起来,想了半日冷笑了一声,他以为这一走就可以一了百了么?

嗡嗡声中,突然有人道,“库狄氏来了”

众人忙往外看,只见那库狄氏步履从容的从门屋走进了庭中,身上是最简单的白色短襦和石青色长裙,脸上脂粉未施,双颊也几乎没有什么血色,只是肌肤如雪,褐眸无波,看去竟有一种如泉激冰裂般的清冷。

大长公主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两圈,不由笑了起来,看来她也知道今日讨不了好,索性便摆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来,骗得了别人,难道还骗得了自己?她刚想开口,突然注意到琉璃身边除了两个婢女,还有同样一身素淡打扮的陆瑾娘,眉头不由一皱。

对上大长公主的目光,陆瑾娘扬眉一笑,明艳的脸上灿烂得似有阳光掠过,大长公主心里微微一沉,目光却越发轻蔑——不过是个小小校尉之妻,今日竟也想翻出花来?只怕是把她家中库房都翻过来,也凑不出万贯家财

琉璃已走到众人面前,曲膝行礼,“见过大长公主,见过诸位叔父婶婶。”陆瑾娘也行了一礼,默然退到了一边,中眷裴中有两个女眷认得她,都暗自吃惊纳闷,不由低头窃窃私语起来。

大长公主却上下看了琉璃几眼,嫣然一笑,“快些免礼了,才多久不见,怎么大娘可怜见儿成了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守约走了多久呢,啧啧,难不成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琉璃站直了身子,微笑着看向她,“大长公主说笑了。说来也不过琐事缠身,今日又去了几位长辈家里,因此才来晚了一步,请恕罪。”

大长公主笑着点头,心里却不由冷哼了一声:长辈,不就是她的本家和苏家么?难道她以为那边还能有救兵不成?

琉璃并不迟疑,目光在中眷裴族人脸上略扫过一眼,便含笑道,“今日琉璃斗胆请诸位叔叔婶婶过来,原是为了商议处置守约在洛阳的那份家产。因家产太过庞杂,守约与我实在无力经营,早已定下要转手出去,如今他出守西州,此事更需尽快解决,此事也无甚可议,无非是九处田庄、十二处店铺,外加二十名庄头和掌柜的身契,价高者得,今日便交割明白。”说着从身后的阿霓手中接过了一个雕漆木盒,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叠文书契约,微笑着送到了郑氏面前,“婶婶,请您拿着做个见证。”

郑氏本来一看见琉璃,心头就冒火,可当这朱色的盒子递到她面前,却神使鬼差的伸手接到了手里,想到自己拿着的是至少八九十万贯的产业,手指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忙死死的扣住了盒底。

琉璃退后一步,含笑道,“这些产业原说是一起转手最好,但若各位叔父婶婶愿意接手,依我来看,拆开也未尝不可,别的不说,那些庄园,如今有个千来贯大约便可买下,不知各位叔父婶婶可愿意帮守约这个忙?”

千来贯钱就能买下一处洛阳附近的大庄园,中眷裴的几位族人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笑微微看着诸人的临海大长公主,目光在那个轻飘飘的漆盒上流连良久,终于还是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财帛土地再是动人,终究要命去享受的不是?

琉璃等了半日,脸上的笑容慢慢的变淡,轻声道,“难道诸位叔父婶婶便无人肯出手?”

裴安石心头有些烦躁起来,冷冷的道,“正是”这位库狄氏不就是想借他们的力来对付大长公主么?她难道当自己这些人都是呆的?

琉璃一怔,垂下了眸子。临海大长公主轻声的笑了起来,眼角有掩饰不住的得意飞扬了起来,“看来,还真是无人肯帮守约这个忙了,唉,谁叫我养了他一场呢?说不得也只好帮你们这一把了。”她懒懒的挥了挥手,“叫人抬进来。”

有侍女应声走了出去,随即便有两个健仆抱着两个不大的箱子走了进来,往地上一放,又打开了箱盖,里面是放得整整齐齐的金锭。临海公主淡淡的道,“这里面是两千金,足足有一万多贯了,若是你们不嫌少,那些庄园店铺我便帮你管起来罢”

琉璃看着那两箱子金锭,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抬眼看向临海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愿意助守约一臂之力,琉璃感激不尽。只是洛阳的良田,一亩便值数贯,便是一处庄园说来也不止万贯,如今这般转手,琉璃着实有些愧对族人,不知公主可否商量一二?”

大长公主皱起了眉头,“这话我听不明白,我也不知什么价钱不价钱,只是你既求我来帮你这忙,我便来帮了,尽力而已,你们族人若觉得少,多出些便是”说着目光冷冷的扫向了中眷裴的诸人,“诸位以为如何?”

她的目光冰冷刺骨,被她看到的人不由自主都闪开了眼睛,没人敢说一个“不”字,可一股气憋在胸口,无论如何也无法点头称是。沉默中,就听坐在最外侧的刘氏“哼”了一声,大长公主的目光立刻扫了过去,却见她目光漠然的看着家庙堂舍的大门,脸上的表情甚是讥诮。

想到今日之事传出去,自己的名声终究会有些受损,大长公主心里微闷,转头冷冷的瞪了郑宛娘一眼。郑宛娘一惊,忙走上一步,皱眉硬邦邦的道,“既然大娘已说了价高者得,又无人肯出更多,何必再浪费时辰?就此交割清楚也罢”

说着挥了挥手,两名健仆立刻把箱子抬到了院中间,郑宛娘上前几步,便要从郑氏手中接过了那盒子,大长公主轻轻的出了口气,脸上再一次露出了笑容,郑氏却觉得两只手忍不住都有些发颤,几乎无法放手。

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都凝聚在了那个小小的雕漆盒子上,眼见郑宛娘的手指便要触到朱红色的雕花,院子里却突然响起了一个极为清脆的声音,“且慢”

众人一愣,就见一直默然站在一边的陆瑾娘不紧不慢的走到了院子中间,目光流转,粲然一笑,“不是价高者得么?我出二万金,是不是便可接手这份产业?”

郑氏下意识的抱着盒子后退了一步,郑宛娘呆了呆,收回了手,中眷裴的诸人看着院中的陆瑾娘,几乎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琉璃显然毫不意外,回身看着中眷裴的诸人,轻声道,“诸位叔父婶娘以为如何?”

中眷裴族人的目光都瞟向了那位一脸震惊,按在案几上的双手青筋毕露的大长公主,互相看了一眼,十几个人都纷纷点了点头,虽然无人开口,但嘴角的笑意却有些压抑不住:他们是不敢得罪这位大长公主,但有人肯拿十倍价钱来得罪她,总不能怪到他们头上

琉璃笑着欠了欠身,“多谢叔叔婶娘体谅。既然如此,这笔产业便按两万金转给陆家娘子了。”说着便要去拿木盒,却听大长公主厉声道,“且慢”

琉璃还未开口,陆瑾娘已应声道,“不知大长公主有何指教?”

临海大长公主目光落在陆瑾娘的身上,眼里的寒意几可凝冰,陆瑾娘眉头都不曾动一下,也淡漠的看着她。大长公主心里微沉,念头急转:自己这几日不但派人盯着裴府,苏府和库狄氏的本家那边也都派了人手,就怕她会去找到那几位舅父求助,可库狄氏这两日却不过是去送礼顿首全了礼数,并未久留,之后两边也均无异动,显见并无援手之意。至于这陆瑾娘,不过是长安中等官宦人家的女眷,一夜之间筹集到两万金,便是自己也要花些气力,她怎么可能做得到?难不成这是库狄氏的缓兵之计?

她越想心里越定,慢慢坐了回去,懒懒的一笑,“我怎么记得是说今日要当面交割清楚,你说的两万金却不知此刻在何处?”

陆瑾娘看了琉璃一眼,沉默片刻,才回头看着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明鉴,瑾娘虽然年轻,此等事情也不敢信口开河,既然说是两万金,自然一钱也不会少,否则,又何以在长安立足?”

大长公主松了口气,笑得更加和煦,“此言差矣,今日之事,大娘说得明明白白,是众人见证,当场交割,不然你说两万金,我说三万金,岂不是成了笑话?”她眼光瞟向了琉璃,“大娘,若不是你这话,我今日又岂能携金前来?中眷裴先人的神位在上,你消遣我等也不打紧,难道连祖宗神位也不放在眼里了?”

琉璃脸色微变,低下了头,“琉璃不敢,琉璃并无此意,只是以为,若是略缓一刻……”

大长公主断然道,“略缓一刻难不成就不是缓了?家庙之中,祖宗之前,焉有儿戏之理?”

琉璃突然抬头定定的看向大长公主,“难道略缓一缓也决计不成?”

大长公主冷哼了一声,“自然不成。”突然心里一动,只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却见琉璃和陆瑾娘已相视而笑,陆瑾娘扬声道,“叫他们进来吧”

一个婢女快步走了出去,不大功夫,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只见两队健仆抬着箱子走了进来,足足十个木箱一字排开放在庭中,打开时前面几个是整齐的金锭,中间是碎金,最后两个则是金盘金碗之类的器皿,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目的光泽。

陆瑾娘气定神闲的看向院中诸人,“时间有些仓促,让诸位长辈见笑了,只是每箱两千金,分量决计不会有丝毫不足。若短了一钱,瑾娘愿十倍偿之。”

大长公主呆呆的看着眼前这十个箱子,心里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是落入圈套了此刻自己再开口说出二十万贯也已是来不及,可是陆瑾娘,她怎么敢?她怎么能?难道是……眼见琉璃从看着箱子出神的郑氏手里接过盒子就要递给陆瑾娘,她双手一按案板站了起来,冷冷道,“慢着”

琉璃脚步一顿,惊讶的看向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有何见教?”

大长公主却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目光凌厉的盯着陆瑾娘,“你是替谁出面?”小小的陆瑾娘,绝对不可能有这种手笔,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看中了她对自己有恨意,挑唆着她出面接手这些东西,毕竟以十万贯出头的价钱拿下洛阳那边的产业,与白拣也没有太大区别,钱帛动人心,有这样的一笔产业在眼前,说不得也会有人猪油蒙了心,想不出面便占了这便宜去

陆瑾娘垂下眸子,微笑着行了一礼,“请大长公主见谅,此事瑾娘不能回禀,总之当场交割,价高者得,至于谁得又有何要紧?”

琉璃也笑道,“正是”

大长公主的脸色便如结了寒冰,目光在院中诸人脸上一一转过,冷笑了一声,“这好歹是裴氏的产业,在裴氏家庙中转手,却是连谁接手都不知,这算什么?好歹我也是西眷裴的宗妇,总不能看着你们如此胡闹,辱没了裴氏的名声此人若是什么藏头缩尾的鼠辈,甚或是下溅的市井中人,日后传将出去,你们谁能担起这个责任?”她的目光凌厉得就如刀刃,冷冷的声音清晰的回荡在院子之中,众人都皱起了眉头,心知她是成心找茬,却也不敢当面驳斥回去。

看着陆瑾娘和琉璃,大长公主的声音越发冷厉,“陆娘子,今日让你出面之人若是不来,我裴氏的产业绝不能胡乱出手,此事便只能作罢,日后再议”这长安城里,敢当面得罪她的人就那么几个,都绝不可能为这库狄氏出头,拖过了今日,她再也不能心慈手软,定要让那库狄氏知道什么是追悔莫及

一片沉默中,门屋外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唉,这又是何苦来?不过是想躲个懒而已,却连累母亲挨了骂……”伴着这声音,门屋里袅袅然走出一个身穿鹅黄色衫子的娇媚妇人,有人顿时认了出来:正是那位武昭仪的亲姊姊。

却见她脸上满是不耐烦,走到大长公主跟前行了个礼,凤目微挑,“大长公主,您看我母亲是市井中人还是缩头的鼠辈?可配接手裴氏的产业?”

琉璃已上前几步行礼,“到底还是麻烦夫人了。”

武顺娘笑着点了她额头一下,“都是为了你这小滑头,我跑这一趟倒是寻常,却连累母亲背上了骂名,让昭仪知道了还不定怎么埋怨我”

大长公主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一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裴守约不是因为得罪了武昭仪才被发配的么?杨氏不是还上门兴师问罪了么?怎么今日她们反而会出头帮库狄氏的忙?

中眷裴的人也骚动起来,交头接耳了几句,女眷们便纷纷上前跟她娘见礼——谁不知道圣上已经铁了心要让这位夫人的妹子当皇后?但凡跟她家走得近的,都是官路亨通。没想到裴守约虽然得罪了昭仪,昭仪却对库狄氏依旧如此照顾。想起一日前对那位库狄氏派来的女婢的无礼,不少人心里已开始后悔起来,郑氏忙拉了琉璃笑道,“昭仪和夫人真是大人大量,大娘好福气。”

琉璃笑着提高了声音,“如今杨老夫人愿出两万金接手这些产业,诸位叔父婶婶可有异议?”

中眷裴诸人自然纷纷应和,莫说两千金变成两万金的好处,就冲可以交好到那位武昭仪,此事也再合算不过。有人更没口子的夸赞起杨老夫人如何大方、大度,就差没说她拿了这十来万贯买下这份产业是仗义疏财。

眼见琉璃已把那木盒双手奉给武顺娘,武顺娘一脸漫不经心的翻了翻便要交给身后的婢女,大长公主双手忍不住颤抖了起来,自己谋划了这么多年,费了这么多心血,婆媳反目,大病一场,还搭上了名声,难道就是为了让库狄氏借着这机会轻轻松松转手送给了那姓武的狐媚子?

想到武家和琉璃日后能得的好处,她再也忍耐不住,扬声道,“等等。”

众人都转头看着她,目光里除了诧异,还隐隐有些嘲讽——她是大长公主又如何?这位武夫人却是未来皇后的亲姊姊,她那一套,难不成还能用在武夫人的身上?

武夫人挑了挑眉,“大长公主还有何事见教?”

大长公主公主稳了稳神,脸上露出了柔和的笑容,“按说有杨夫人接手,原是大娘的福分,只是我听闻武昭仪最是节俭怜下,杨老夫人也一直清雅自守,这猛不丁拿出两万金,只怕也是不易。这些产业到底是裴氏族人所有,若是因为这些外人小辈的一点琐事,连累了昭仪的名声,守约和大娘岂不是罪上加罪?此事若让御史或是太尉他们知晓了,说不定还会是一场风波。不知夫人以为如何?”细论起来,出高价争夺他人家产,到底不是什么好事,如今这节骨眼上,她们难道便不怕议论、不要名声了?

武夫人略微睁大了眼睛,突然掩着嘴大笑起来,大长公主脸色顿时变了,脸色一沉就要发怒,好容易忍住,声音却冷了下来,“武娘子,此事有何可笑?”

武夫人半晌才止住笑,“大长公主多虑了,我母亲自然一时是拿不出这许多的,这些有一多半还是从许学士那边暂借了过来,怎么借些金银来助人,也会有御史来管?御史们都太闲了么?”

大长公主强忍着气,冷冷的道,“这毕竟是裴氏的产业却是不适合老夫人这般的外人来插手”

武夫人嘻嘻一笑,“彼此彼此,不劳费心。”

大长公主气得全身都哆嗦起来,眼睁睁看着武顺娘掂了掂手上的盒子,丢给了婢女,又拍了拍手,“总算了结了一桩麻烦事”

琉璃目光在中眷裴诸人脸上转了一圈,只见人人都是面带笑容,不少人眼光已经瞟向了那十个箱子,不由笑了起来,“今日之事,麻烦诸位叔父婶婶作证了,琉璃感激不尽琉璃也该告辞了,请诸位叔父婶婶保重。”说着便深深的行了一礼。

众人不由一愣,郑氏第一个道,“大娘此言突兀,这两万金该如何处置还未论,怎地就要走了?”她走了不要紧,这两万金却要留下来

琉璃脸上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突然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叹了一声,“瞧我这记性”说着便从怀里拿出了一张文书,轻轻一扬,“诸位叔父婶婶明鉴,此事守约走之前已有文书交代,如今边关告急,军费吃紧,无论产业转手得了多少钱帛,都要以中眷裴的名分献给朝廷充作军资,以尽我族身为大唐臣民之责,以分圣上操劳边事之忧”

这么些金子全部捐给朝廷做军费?偌大的庭院里一时静得可怕,人人都有些不大相信自己听到的话,琉璃双手将文书恭恭敬敬的交给了郑氏,转头便对武夫人行了一礼,“琉璃还要厚颜劳烦夫人一次,请夫人这就遣人将这两万金送往皇城。”

郑氏呆呆的看着手里的文书,早有几个人人凑了上来,的确是裴守约的字迹印章,的确写得清清楚楚,刘氏淡淡的点了点头,“这样一来,倒也干净”裴安石心头却是又惊又怒,忍不住脱口道,“裴守约也太过胆大妄为,此事怎么能由他一人做了主”

中眷裴族人正待附和,突然听见站在一旁的陆瑾娘冷笑了一声,“今日瑾娘真是开了眼界。有人变卖自己家的私产,以族中的名义捐给朝廷为军费,却被族中的朝廷命官说成胆大妄为看来我朝的御史还真是太闲了些,武夫人,您若见到昭仪时,请代瑾娘向昭仪请教一番,这到底算是哪门子的道理”

裴安石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一时怒火上头,却忘了在场的不光有自己的族人,还有外人,更有圣上的宠妃之姊,他嘴唇发抖,想辩解几句,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余下的中眷裴族人面面相觑,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

武夫人懒洋洋的笑了笑,“好,我明日入宫,便帮你问上一问。”又摆了摆手,“来人,把这些箱子再运上车,送到皇城尚书省去,便说是中眷裴捐的军资。”

眼见那些箱子又被一个一个抬了出去,中眷裴的人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大长公主脸色早已变得铁青,看向琉璃几个人的目光便如真正的刀子一般。

武夫人似乎有所感觉,转头看了大长公主一眼,一怔之后便对展开了一个明媚的笑颜,“大长公主明鉴,我母亲自然不会贪图他人家产,只是难得裴氏夫妇有这样的心胸,偏偏听说您手头又不甚宽裕,因此才舍了面子四处连借带凑,总算攒足了这两万之金,不为别的,只为成全他们夫妇这片忠心而已。原本我都不欲出面,以免被人说沽名钓誉,没想到大长公主还如此顾虑着裴氏的名声,昭仪的名声,也只得出面分辨一二,请大长公主见谅。顺娘替母亲和昭仪多谢大长公主了大长公主真是深谋远虑,毫无私心,我等是万万不及的。”说着当真笑盈盈的行了一礼。

看着眼前这张充满讥讽之意的娇媚笑脸,大长公主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裴守约夫妇是一片忠心,将功赎罪,杨老夫人是不计前嫌、为国分忧,那自己是什么?是鼠目寸光、自作自受的小人?是跳进自己挖的坑里的呆子?是长安城最大的笑话……恍惚中,仿佛这院子里的阳光突然全照进了眼睛里,她眼前变得金光闪耀,随即便是一片漆黑。

眼见大长公主直挺挺的向后倒了下去,站在她身边的郑宛娘仿佛吓得呆掉了,直到大长公主的头在院子的青石板上撞出咚的一声闷响,才跳起来尖叫,“快,快把大长公主抬上车”

河东公府的侍女仆人乱哄哄的涌了上来,七手八脚把大长公主抬了出去,郑宛娘满脸急色,却还是上前来跟琉璃低声道,“阿家便是太爱操心,上回太医便说过她再动不得气,受不得累……今日只怕是中了暑,只是地方却也太不巧了些,还请大娘隐瞒一二。”

琉璃呆了一下,几乎笑了出来,这郑宛娘原来也是一个妙人家庙这种地方自然是不能随便晕倒的,传出去便是冲撞了祖先神灵,既然如此,便是这时节也要回府再以中暑的名义请大夫,想来花的时间不会少吧……她认真的点了点头,“大长公主为了别人的家产,的确是太辛劳了些,我等做晚辈的着实感激得很”

武夫人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郑宛娘好容易才保持住了脸上的僵色,低头匆匆的走了出去,陆瑾娘本来也笑了起来,突然却转头看着中眷裴家庙的堂门,眼里渐渐有泪光闪动。

没过片刻,中眷裴的人便逐渐散了个干净,郑氏是最后一个出门,赔着笑走到了琉璃和陆瑾娘的跟前,“大娘,你叔父并非觉得守约的处置不妥,只是一时说错了话,看在一家人的份上,大娘就莫见怪了。以前之事,大娘也莫往心里去才好。”又看着陆瑾娘笑道,“陆娘子,你家姊姊最是宽厚不过,今日之事她若见了,定然也是以宗族大局为重的。“

琉璃笑而不语,陆瑾娘冷冷的点头,“正是,宗族大事原是要紧。”看见郑氏神色一松,又笑了起来,“只可惜我那最是宽厚的姊姊已经死在了宽厚二字之上,我与裴氏再无一丝关系夫人请回吧”

郑氏脸色顿时便白了,只是对着陆瑾娘那明亮锐利的目光,却也说不出什么,转头去看琉璃,却见一旁武夫人的已看了过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郑氏心里一突,低头默默的走了出去。身后传来琉璃清冷的声音,“婶婶慢走。”

武夫人看着郑氏的背影,摇了摇头,又长长的叹了口气,看向琉璃,“亏你忍得了”

瑾娘也叹了口气,“琉璃,大恩不言谢。”

琉璃轻轻的握了握陆瑾娘的手,“今日原该我谢你才是。”在她原本是想请苏府的罗氏来帮忙,但瑾娘却显然是更好的人选,而且帮了杨老夫人这一次,于她日后更不会有什么坏处。

瑾娘摇头道,“自然是我该谢你,这一日我不知盼了多久”

琉璃还要开口,武夫人已有些不耐烦起来,“你们谢来谢去要谢到明日么?”又看向了琉璃,“今日之事一了,你再无牵挂,不如进宫来陪我?如今宫里你想怎么玩都好,再没人敢说你一个不字”

见琉璃并未接话,武夫人笑了起来,“又让昭仪猜对了,你果然不爱在宫里呆着,那也不打紧,你爱住哪里都好,这大长公主若是再敢找你麻烦,你便告诉昭仪,咱们想个法子让她再也嚣张不了你且放心,今日这两万金说是中眷裴捐的,可你的功劳咱们都看在眼里,昭仪定会设法给你请封,日后长安城中也不会有人再敢给你气受……”

琉璃突然退后一步,跪倒在地,端端正正行了一个肃拜礼。

武夫人顿时吓了一跳,忙道,“你这是做什么?”

琉璃抬头微笑,“启禀夫人,昭仪与老夫人、夫人的提携之恩,援手之德,琉璃没齿难忘,只是琉璃决心已下,今日便会离开长安前往西州,只能请夫人向昭仪和老夫人转达这份谢意。琉璃永世不会忘记昭仪的大恩,也会让夫君牢记为人臣子的本分。琉璃这就拜别,请夫人保重。”

武夫人一呆,想开口说什么,只是琉璃的神色虽然平静,却有一种绝对不可动摇的坚定,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琉璃向武夫人深深的行了一礼,才站了起来,转头向陆瑾娘点头,“你也保重。”随即对阿霓轻声道,“你的身契也在那个盒子里,你便留在长安替我伺候老夫人吧。”说完一笑转身,干脆利落的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武夫人跺足叹息,“就知道她是个呆子”

门外,阿古正坐在大车之上,看见琉璃出来,眼睛顿时便亮了,待琉璃上了车,忙道,“娘子,咱们可是这就出城?”

小檀从车里探出头来,笑嘻嘻的抢白道,“难不成还要吃过饭睡一觉了再走?”

阿燕也笑着扶了琉璃在车中坐下,刚刚坐稳,车子便震动着驶了出去,随即变得平稳起来。这原是府里最大最好的一辆马车,装下所有行囊和她们三人还颇有余裕。阿燕只觉得一颗心多少跳得比平日急了些:娘子真是胆大,这长安城的官眷们,没有男子相陪,绝不敢离开长安十里,她却要带着两个婢女一个车夫往西州去

车外阿古的声音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娘子,看天色今日月光定然不错,只要赶上一夜的路,最多咱们后日便能追上阿郎”

琉璃伸手打起了车帘,马车在长安宽广的大路中间飞奔,将高高的坊墙不断的抛到了后面,道路两边,八月的槐树依然苍翠,从叶缝中能看见碧蓝如洗的天空。她轻轻的笑了起来,“谁说我要追他?安家的商队在城外三十里处等咱们,咱们去西州做商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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