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殊接下去骂五鹰道:“——为怕见张陵,竟全数避在外头,倒做成了妖魔的好事。本来也不关我们的事,张陵蠢才,也会一头失陷在那里!连累了我,只怕被人提前发现我的修为,只好假装被劫,先缓一缓,再造局取信于人。”
一番话,完全是悉琦口吻。长老们都纷纷赞佩:“不管那名刺夫人是真是假,那袭黑袍是真的。总脱不了牠们那一派。家主能擒下,神威过人!”又道:“都是张陵不小心招来的,该把张陵叫来训一顿。”
曼殊冷笑:“我是斗得神倦,你们脑子都锈住了么?此时五鹰不都盯着张陵呢?你们倒是招他?”
如果说华长老等人眼中曾有疑虑,如今也尽情打消了,都夸曼殊想得周到,又可惜道:“若能说出去,不失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曼殊恢复天仙儿般的淡然,道,“要那虚名何用?倒是早知如此,选个人出来,把这功劳栽给他,助他成个名,或许有用。事起仓促,怕多生枝节反而有破绽,且罢了。”
长老都称是。华长老又道,悉家外侄、“吉”字掌柜正好回来交帐,论理可以款待,不知家主愿意见他否?
曼殊搜寻悉琦的记忆中人名清单,知此人地位不高不低,一向功劳不大不小,交帐是例行的,很不必特殊处置,便道:“罢也!那黑袍女妖未必真是名刺,却也怕引来名刺。名刺虽然应该牵制在传鹰洞,不见得听了消息来找我们麻烦。但不可不防。我需得警戒着,你们也是。例行交接,你们自分派老成的负责便是。这几日。不是最重要的人与事,我就不亲自出面了。对外只说养伤则是。”
却说那悉家外侄,原是姓石,因母亲早亡,父亲忙着另娶,把阿石送到悉家这边带着。后来阿石出头了,从一介伙计。到打理“吉”字号生意。父亲又愿意跟他多亲近亲近了,阿石也尽奉养之责。只是父亲吹嘘多年来“教导之恩”,说起来不过是那几封督促他好好读书的家书。阿石倒也不跟父亲打脸。无非牵牵嘴角不予回应而已。
都说子女是父母一生的债,有些父母还是子女一生的债呢。只不过到底有这生养之恩在,阿石暂时还没打算析骨还父,所以还认这恩情罢了。好在他父亲也是年富力强的,阿石奉养责任也不重。从悉家得到的商俸里尽支取得过。
他父亲倒是想他多尽点责任呢,有便宜谁不想占?有油谁不想揩?但能做到悉家下头的掌柜,也不是有油随便人揩的软杮子。他父亲提的要求过份点,阿石就玩起太极躲过了。他父亲还想有几句怨言。当地混混就上门了,叫他父亲招子放亮点,别脏了悉家商誉。
是了!阿石如今是悉家用的人。伤阿石名誉就是伤了悉家名誉。给阿石找麻烦就等于给悉家找麻烦。他父亲偃旗息鼓。
那阿石生得倒也清秀。平时为人低调亲切,同事们都喜欢。这次回来。大小姐虽没有款待会晤,长老是有来跟他亲自接待的,款款问他生意、生活诸事,对他颇关心赞许。外人谁知道悉琦已经是真正的家主呢?阿石这荣耀已然很高了。
长老谈完话,又有同事接风。又有歌舞伎出来献艺。同事透风,说其中顶尖的,要到外地去接待要人的。
阿石看那些歌舞伎之技艺,自然是好的,却也还罢了。场边有个坐在旁边帮调灯光、守衣服的小婢,却是很美,看得他目不转睛。
同事见他失态,顺着他目光望过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对他笑道:“这小丫头果然长得不错,是不是?”
阿石心神不定、讷讷竟应答不上。同事怕他真得了相思病,连忙招呼那小婢的名字“椤椒”,叫她拿个东西过来。
椤椒起身,一走起来,姿势略为古怪,其实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阿石细心,当时就看出来了。同事附在他耳边揭短:“是啊!她是个瘸的。”
那一刻阿石的神情,竟如遭大石砸中。
同事原是怕他所恋非人,提早让他看见这女孩子的缺陷,谁知他受打击竟如此之大,想着不过是刚刚才看见,就算见美心动,何至于就如此入迷?不觉暗暗称奇。
那椤椒拿了东西过来,见阿石直楞楞对着她看,也觉不悦,回身欲走,阿石竟冲口问道:“你、你这腿是怎么伤的?”
椤椒放下脸子,道:“不是伤。是胎里带来的毛病。”
阿石方觉自己唐突,面红耳赤。椤椒回身就走。阿石举杯吃了口茶,才觉心神定了些。同事在旁徐徐道:“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丫头虽然脸长得美,无奈出生就是一条腿短,不是寻常修灵能矫得回来。何况还有个毛病。”
阿石道:“是什么?”
同事道:“你刚刚不觉得她过来的时候,也太香了吗?”
阿石确实觉得她身上劣质香粉味道刺鼻。
同事告诉他,不关香粉的事儿。是这椤椒天生爱出汗,而且一出汗,汗臭味就非常的重。所以她必须用很重的香。即使这样的用了,出汗之后该有臭味还是有臭味。传说中是有很高的灵术、很稀有的灵药,能解这汗臭之疾。但她这一小丫头,又怎么用得起?和腿瘸一样,这将是终生之疾了。脸生得美又怎样?大家修灵高了之后,容貌都可以微调,再高之后可以大调、再高之后还能自己捏脸呢!所以灵州美人不少。只她这腿瘸之疾,不是一点点修灵术就能弥补的。
这椤椒生性好强,可怜天生顽疾、又没有修灵的好资质,行路时怕人笑她瘸,拿厚底鞋垫在一边,又苦练行路仪态,好容易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了,但是这底细终归不能瞒人。她今生怕是嫁不出去了。同事见阿石入迷得突然,好言相劝。阿石神色颓然,口中唯唯喏喏,终归心神不宁,倒也没有别的举动。
到底是明白人,阿石自己也知道该丢开的。
他没再去找椤椒。
可过了一日,阿石走在路上,又正好见到椤椒端了一筐衣服过来。阿石第一反应是绕路走,呆了呆,脚步又鬼使神差的转回来,还是站在椤椒面前的路上。
椤椒抬起头,拿眼神问他:干什么?
那眼神似竖起刺的小刺猬。
阿石道:“你、你真是生来就腿瘸?”
椤椒冷笑一声,不予回答,往他身边要闯过去,拿动作来给他放话:别噜嗦!给老娘让开!
看中她的美色?她还不一定看得中他呢!她拿骄傲来掩饰自卑,恨恨的想:嫌我腿瘸,配不上你了?老娘还不想配你呢!
阿石在她身后忙忙道:“你误会了,我是见过一个人跟你很像。”
椤椒似信不信。阿石指天誓日道:“真的!”便说出某某地某某观。
那时他刚做了伙计中的一个小头目,押货到某地,到当地的灵观中参拜。
那灵观极清静,墙头很短,能见到墙头桃花开得正好。阿石从小门进去,也不见别的香客,但见有个出家人趺坐在廊下,默默参道,也不接待客人。阿石自己游历了一圈,看了些灵经灵宝、雕像壁画,还有小园中遍植的桃花,与人儿辉映——
哎,等一下,哪里来的人儿?
阿石见一女子在树下折花,身姿窈窕,脸在花中,看不真切,只隐隐见线条清丽,耳后一片皮肤尤其柔腻。阿石当时就心动神驰。
那女子折了花,便回身走了,步伐飘逸。阿石也不敢靠近,远远看她走的方向,那溪边也没有几处人家。他估定了她进去的屋舍,想上门造访,不好意思,想丢开了,又舍不得。好在是个小头目,行程大约可以作主,便多勾留一日,从早至晚只作参拜,在那里看着,皇天不负苦心人,又见到女子出来到溪边汲水。阿石喜极,也走近溪边。这次,那女子抬头看他了,脸上却全是坑坑洼洼的麻子,眼神也很不善,问他干什么。
阿石答不上来,支吾几句,踉踉跄跄走了。人家看他脸色不对,问他怎么了。他推说摔了一跤,又忍不住说起溪边有个人家……
“哦,甘仔家。他们家新娶媳妇呢!赶早几天,还能吃上他们家喜糖。”人家道。
原来是这样。你还别嫌人家脸上有麻子、口气不好。人家自己已经有老公了,还轮不上你呢!阿石失笑而退。
直到他又见到了椤椒。
灯光下,那面影,跟甘家媳妇好像,而且没有麻子,更见得艳光流转。
“可惜我有病是不是?”椤椒索性自己直说了。
阿石低头。
“而且我口气也坏。”椤椒自己道。
都是实话。阿石没法反驳她。
“其实那是我姐姐。”椤椒又道。
“呃?”阿石瞠目。
那个某地某村、某家媳妇,“是我姐姐。”椤椒道,“我家里穷,我爹娘以前把我姐姐卖给那家作媳妇了,又把我卖在这里作丫头。听你一说我就知道了,我姐是小时候生病,没好好治,落下了一脸麻子。她脾气也坏,跟我抢东西打架,能把我打出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