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殊细细品味王浸的心意。
他对疱郡王,到底是什么心情?从一开始,他只有依傍疱郡王才能往上爬、只有辅佐疱郡王得势他才能跟着得势、只有保证疱郡王不倒他才能跟着不倒,都是合理的心态。到后来,这心情写进了他的血液和基因里,已经不能用道理来解释。他需要疱郡王,跟疱郡王需要他一样强烈。疱郡王需要一条走狗、一条臂膀。而王浸需要活着与奋斗的理由。
对于很多灵民来说,升级就是动力与理由。对王浸来说,升级当然也重要,但是,除此之外,总还要有点别的东西。
升级是为了自己。光为了自己而努力,看起来是最切实的动力,但其实也最容易泄劲。譬如说,奋斗到了某一个地步之后,就不愿意再吃苦了,跟自己说“这样过日子也蛮舒服的啊,还要再吃苦,值不值得呢?”于是就停滞了,甚至放纵了。眼前的享乐让自己愉快,这也是顶重要的啊!
但是有了非常在乎的人,那就不一样了。如果你真正在乎他,你可以做到比为自己更多的事。只要想想“他可能开心”,你就付出,比为自己做事还不偷懒。
对有些人来说,这种日子才是充实有奔头的,上了瘾之后,就退不出来。
所以很多灵修士,修着修着,就有了执念,也未必能说是好事还是坏事,总之有了一念之执,把它作为活着的理由,就像大海里的人攀着一根浮木。
在这可能应许了无边无涯寿命与力量的世界里,人是可能被这无涯的空茫所打倒的啊!不能不攀一根浮木。
曼殊想起夜叉林主曾感叹灵民们唯一的目标就是升级。不,不是。人们还在找别的寄托。只是一时难以找到坚固的替代品罢了。
再想想缇滕在后期的倒行逆施,何尝不是在陷害完缇涯之后,于漫长的荣华中失去了勇气与动力,甚至不再指望能度过下一个劫,只想在剩下的时间里多榨取生活的蜜汁。
王浸只是把寻找生活的意义、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这些重担,都交给了疱郡王。
对一个人盲目信任。是幸福的。这样就不必承受自己摸索与怀疑之苦。
王浸的忠诚是懒惰,最后的死劫是解脱。
曼殊悟到这一层时,全身冰冷。很久很久不能动弹。
黑铠将领的体悟也潮水般涌来:生命!妖力本身就是生命!活在妖力里的每一秒都是痛苦、同时也是幸福。以妖魔身份而活着,本身就是意义。
不只是力量,不只是活着。是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感受到自己活着,这样的喜悦。
为什么曼殊没有牠们感受这样深刻?
因为曼殊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的生命存在过程,本来就类似于妖魔。
也许没有妖力。但是用科技来延展了自己的力量。
在那个世界里,什么才是没有感情的生命?智能软件!那不是真正的生命,可以不断升级、无限存在,每种软件只专精于某一方面的工作。可以做到比人类更好,但无论如何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感情。
曼殊想到这里,似乎抓住了什么。但是又断了。
灵修士跟智能软件不能相提并论。灵修士是有感情的,只是不像妖魔那么鲜活与恣荡罢了。这在相当程度上也要归咎于他们正道鼓吹的“克己”。认为只有克己。才能避免堕入邪道,才能不断往上攀升。
沈颐可以说是克己的一个最完美范本。就连天真可喜的晨星,其实也很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她对沈颐的单相思,是她在生命中找的寄托、是她在漫长修灵过程中不至于放纵绝望的浮木,而她也并未因这执念而疯狂,就是她控制力强大的结果了。
妖道与正道,好像黑夜和白天、好像一枚硬币的两个面呢!明明势不两立,哪里又是联系着的。
曼殊目前只能想到这一步了。
王浸的心路历程,只能帮她推进到这一步。
她已经非常感激。
而睁开眼睛再看见松华,她尤其抱歉。
松华已经永远不可能跟她真正结为眷侣了。
从她决定接纳王浸起,就不可能了。
她生命里有王浸的生命,松华就不可能与她结发同心了。
她知道松华与王浸是不可调和的。她仍然接纳了王浸。
曼殊对松华深感抱歉。
王浸的死讯,野火般传开。
悉家吩咐张陵:可以去向他那个神秘朋友报告好消息了。
但在张陵去找神秘朋友之前,神秘朋友已经先来找他了。
是一只烟结的鸟儿,飞到他的窗口,缓缓展开身体,留下一个地址,然后就消散在空气中。
悉家长老们看到这个地址都觉得有点奇怪,因为这个流城,不但是在风州,而且那里晨家的势力还挺强!
春长老可是被采晨家的人害的啊!
当然咯,前面也说了,晨家是有很多分支的。流城这一支,是流晨家——顺便提一句,就是晨風的支派——流晨家和采晨家的产业是相对独立的。采晨家暗算春长老的事,可能跟流晨家没关系。但一笔写不出两个晨字。流晨家跟采晨家的关系也不算坏。长老们对于要去流晨家的势力地盘,纷纷表达了忧虑。
说到底,还是这个号称废人的神秘朋友,实在叫人信不过啊!那只送信的烟鸟也叫人信不过。长老们委婉的问张陵:这只鸟儿是不是真的那废人派来的啊?会不会其他人假托废人的名义在设陷阱?
张陵说,不会啊!因为这只鸟儿跟上次他们聚会时说定的模样是一模一样的嘛!连半根毫毛都没差。
曼殊问:有没有可能,其他人偷听到这件事,同样做了出来呢?
张陵说:不会啦!就好像不同的人画的画,肯定有差别。废人做的鸟,张陵还是看得出来的。哪有那么高明的仿者。
曼殊决定:那就走一趟去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
王浸发表意见了:你处事风格,一直就是这么闷着头撞吗?
“不然怎样?”曼殊很恼火:肯收留你就不错了!你还啰嗦!看张财主乖乖的作元婴、黑铠统领睡大觉、晨風也睡大觉,怎么就王浸这么吵?
“可能因为我跟你体质比较合吧?”王浸腆不知耻道。
“……”曼殊威胁,“再吵,把你吊起来打!”
“那我就把你心坎里的小猪叉在铁串上烤了。”王浸刚说完这句威胁,骤然觉得温度冷了八度。
曼殊一字字道:“所谓永生的泉源,我也不是一定要进去,你知不知道。”
“……行吧。”王浸道,“我收回就是了。不过去流晨家,你可真得好好想想啊。”
“我当然会想啊。”曼殊有一种被人当白痴的感觉。
“哦!你会想!”王浸好像真的有把她当白痴。
“我都有摸进你的城里把你干掉了!你有什么资格看低我哦?”曼殊真的要炸。
“如果不是我放水,你进得来吗?”王浸笑眯眯。
“……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这一点,曼殊真的要不耻下问。她在吃他时,对于这一点没有找到确切答案。
“并不知道啊。只不过是顺着劫难行事,不管谁是劫星,都必然得到成全罢了。”王浸道。
所以他也并没有针对曼殊做什么,只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总之我胜了。”曼殊只好硬着头皮自吹自擂。
“错错错!我如果没有顺水推舟,而是加强城防,你们能这么轻易进来吗?就算点着了火头,如果我弃全城于不顾,只保护自己,你们能这么轻易近我的身吗?你们根本就没有想到一个好办法,只是顺着命劫,碰了巧了!”王浸一针见血。
“……那你说有什么好办法?”曼殊的好处是可以不顾脸皮、不耻下问。
“容易得很!你们不是有张大厨嘛?”王浸道。
他跟了曼殊之后,也知道张某逃出疱郡王妃那儿,辗转也跟了曼殊了。
他提了张大厨的名字,曼殊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要我利用张大厨啊!”
“是。”王浸道,“张大厨的手艺,令王妃辗转难舍,这也是一开始我离开京城避祸的原因。你们拿个张大厨的作品过来,说打算进贡给王妃,我肯定要见你们。见的时候,你们再暴起发难来杀我,不是更容易?”
“……还真是的。”曼殊不得不佩服王浸的计谋,“所以这次,你对流城之约,有什么打算?”
“当然不去!”王浸道。
“可是,不去的话,春长老……”
曼殊还没有说完,王浸就打断了她:“有力者制人,有求者制于人!你们就是有求于人,所以患得患失。不如退一步想,如果你们就放弃了春长老呢?反正如果没有那么多机缘巧合,他本来就已经是个死人不是嘛?你们如果能这样放宽了想,对方约你们到哪里,你们为什么一定要从命?为什么不另约一个让你们更舒服的地点?譬如叫对方到这里来见你们?”
“那对方如果不听的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