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赶紧低下头,瞅着地上昏黄的灯影,嗫嚅着不知应了声什么,他看见男人的手的影子轻轻抚上女人的脸影,男人的声音温柔的说:“可是我知道,她不只是好看而已。”
女人没有说话。女人又慢慢的倒下一碗酒,慢慢的把碗放在桌上,慢慢的说了一句话:
“好,你去。”声音里有种冷冰冰的妩媚。
原来这是黄钟大王派出最强外援跟疄品郡王决战的前夕。
原来这就是最强外援,跟他的妻子、黄钟大王的妹妹、七娘子。
原来七娘子预见到这一战必然是悲惨结尾,所以不想让这男人去。然而男人觉得大丈夫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不可轻率逃避。终于女人认同了他。
于是男人蓦然长笑,笑声震得小二的耳朵“嗡嗡”响。男人“霍”的长身而起,包袱中“咣啷”抽出一把七个金环的厚背长刀,往肩上一搭,就这么大踏步的走了。
经过仆人的房间时,里面狼吞虎咽的吞嚼声忽然停止,然后门“咣”的开了,仆人和他的铁钩子目光炯炯的出来,目光炯炯的随之而去。
女人坐在房间里,一声不响,慢慢的把剩下所有烧刀子倒了下去,吹灯睡觉。
这整晚,女人并没有跨出房间一步,掌柜和小二也没有一秒钟合上眼睛。
小二在念佛,掌柜在考虑要不要去报官。这就是掌柜和小二的区别。
第二天,鸡刚唱响、山头刚放出一线曙光,“咣”的门板被撞开,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像只大鸟一样扑进来,一头栽在地上喘气。
上房里女人均匀的呼吸声忽然停止了。下一秒钟她已经像片叶子一样静静落在了那个人面前。
借着初露的曙光,躲在一边的掌柜和小二看见那个人是仆人。
仆人的半边身子黑乎乎的,那黑的好像还在一点一点滴下来。他探手入怀,颤巍巍捧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只头颅,男人的头颅,颅壳里还嵌着半支钢戟。
这是忠仆夺下了被疄品郡王碾杀的最强外援的头。
小二大叫一声,掌柜几乎没昏过去。
女人和仆人却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仆人仍是铜铸一样单膝跪着。双臂平举;女人平静的接过那个头。慢慢捧到面前,近得那死人铅灰的嘴唇快要接触到她颤抖的双唇。女人闭了闭眼睛。
她闭着眼睛说:“你去吧。”声音里仍是冷冰冰的妩媚。
仆人猛抬头,呜咽道:“七娘子!”女人姿态并不稍动。仆人便大鸟一样晃荡着站起来。柜台后一把抓起个酒瓮,一掌拍开厚厚泥封,咕咚咕咚一气喝完了,又拍开一个。似哭似笑、且歌且行的晃到外面,身形展动。像鸟般远了。
女人将男人的头捧在怀中,梦游一样一步一步走上楼梯、走上房间,门轻轻关上,小二听见里面传来很简短一声嚎叫。好像野猪的心脏被刺穿的样子,然后就再没声音了。
掌柜又哆哆嗦嗦等了好久,这才哆哆嗦嗦出来招呼大家收拾作生意。
这时候天像水洗似的一层层白了。独仆人跪伏过的地方还是一团黑乎乎,小二去看。却是一滩血迹,已凝成黑紫了,不由骇得又是一声叫。掌柜脸也白了,心神不宁转了三圈、搓了五十六下手,终于下定决心把出门的帽子往头上一扣,腰门溜出去准备报官。
他往第二条巷子抄的时候被人拦住了,抬头一看:认识,还是个救星。便打着躬叫:“薛长官哎,小的那里——”
他的嘴被堵住了。
薛长官简短的说:“回去。我们已经盯上了。你谁也别告诉,当没事就行。也别留新人住宿了。”
掌柜心里定多了,可还有句话要说清楚:“长官,小的听见那贼婆娘屋里不对劲,别是畏罪自杀了吧?”
长官冷笑了一声:“那个人不会自杀。”
这么着掌柜就回客栈去了。地上的血已经收拾干净、撞破的门板也收在一边,先头两个老客人已经退宿,并没有新客人来。这一天生意清淡,略卖出去几单馍菜,也没赚几分利。女人的房间寂寂无声。
她的房间一整天都寂寂无声。
黄昏时有大批客人上门了,不言不笑、整整齐齐,这里坐满一桌、再去坐另一桌。小二还想上去问菜,掌柜看见后头进来的一个是薛长官,赶忙一巴掌把小二打下去,自趋上打着躬问:“长官——?”
薛长官向门口努了努嘴,掌柜会意,招人悄悄把门板上了,店堂顿时安静下来,只有小二新点的油灯静静闪着。
薛长官向一个人半躬半跪请示道:“大人?”
那个大人很普通的样子,粗布斗蓬遮了半边脸,微微把手抬了一抬,薛长官会意,和所有人一起笔直坐着一声不吭了。
但房间里忽然有了声音,是女人的房间,一把冰冷的声音变得沙哑,仍不是不镇定的:
“小二。”
小二的眼睛弹了出来,像受惊吓的青蛙一样“霍”的把头转向掌柜。掌柜把头转向薛长官。薛长官把头转向大人。大人抬起了一个手指。
于是薛长官向小二一挥手,小二呆站着眨巴眼,直到掌柜在他背上拍了一记,才猛醒过来,抖抖索索走到女人的房间门前,抖抖索索问:
“什……什么,客官?”
“请给我一桶热水。”
又是一阵头的转动,然后薛长官一挥手,小二奔去和伙夫烧水抬水。
女人的房门开了条缝,这桶热水被塞进去,门就关上了。小二什么也没看见,只闻到湿淋淋的咸腥味。
房间里有水声,然后安静了,又过了一阵,房门“吱呀”的打开。
女人款款走了出来,身上没有留下任何不妥的痕迹,连红肿的眼皮都已经用水小心的清洗过——她甚至换了一套干净衣服。
大人“啪。啪。”拍了两记手,慢条斯理道:“冷冰冰的七娘子,变成冷冰冰的七寡妇,还是这般风致啊。”
女人欠了欠身:“全托大人的福。”
大人不紧不慢从袖中掏出一个铁钩子,转着把玩,叹了口气:“也是几位逼我,不然何至于此?”
看来仆人也已经死了。
女人眼睛微微一眯,一级一级走下楼梯,步伐里仍是冷冰冰的妩媚。
“原来只剩下我一个了,大人怎么还不动手呢?”她说。
大人沉吟片刻:“不才有些疑惑,想向七娘子请教。”
女人勾起个冷冰冰的笑:“大人请讲。”
“以七娘子之聪明才智,也知事不可为,何以还是到了这般地步?”
女人转开眼睛,片刻,道:“不管我哥怎么样,好歹把疄品河整理好了一段。这是他的功德。”
原来那疄品河虽然是疄品郡的命脉,给疄品郡灌溉田地、出产鱼虾、托起货船渔船,被誉为疄品郡的母亲河。但它也经常决堤。而疄品郡王要关心的事太多了,虽然也派了很多官员来理河,终是不能彻底。而黄钟城寨附近的一段河,更是破败无人管,附近的百姓都很害怕。黄钟大王为了收买人心,好歹把这一段的河给修坚固了。
大人道:“然则如今你有什么打算?”
女人不说话,她在沉思。这沉思似乎持续了很久,桌上的油灯“毕毕剥剥”响着,她长出了一口气:“大人此来,想必也为我想了出路了。”
大人笑了笑:“七娘子明见!”
女人话既已出口,人就显得轻松了,笑着款款上前道:“大人,其实妾身当年——”
“霍霍”,两边酒桌的人俱站起来要拦住她。
女人似乎相当老实,一见从人站起,自己就收住了脚步。从人一口真气刚要放下,下一瞬,她已经消失了。
当你速度足够快的时候,身形便会消失,变成一道白影。
于是从人的身形也消失了。
“吭!”骤动骤止。从人数十把宝剑抵在女人的脖子上,女人的手离大人的脑袋尚有六寸七分……
六寸七分!
众人变色。因为女人手中出现一物是——
冰,雹!
老字号温家的失败之作,“顿足捶冰”的“冰雹”,一旦发动可教附近生命再无生机,不过这个“附近”方圆只有八寸,并且必危及拿着它的人。
八寸,而今距离只有六寸七分!
所以众人变色。此时大人已成为女人的人质。
大人叹了口气:“上官小姐,在下明知此行凶险,还要冒险来劝你。你便这样对待在下?”
女人淡道:“我又没有求你来。”
大人道:“你当真如人所说,除了自家哥哥与丈夫,此外一点人情都没有?”
对于这种倾向性很明显的问题,女人不予置评。
大人轻轻拍了两记手:“好,很好。”
有一桌从人动了动,掌柜、小二、帐房、伙头的脖子忽然全被明晃晃的大刀逼住了。
大人说:“请七娘子成为英雄吧。”
女人眼睛眯了一下:“你用这些人来威胁我?”
大人道:“是。”
女人吃惊道:“你知道他们不是我的爹妈、不是我的兄弟、不是我的儿孙。这家店不是我开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