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村长却对涅村长道:“你的女儿,你领回去。”涅村长还继续陪笑拉关系,戚村长打断他道,“你把你新纳的小妾送过来吧。”
阿宝记得,涅村长猛然间面如死灰,像戚村长要的是他的性命。
毕竟一村人的肚子比他的女人更重要。那小妾,还是送过来了,一乘小轿载将人来,落地放定,轿夫退去了,戚村长亲自掀开轿帘,将里头的女子扶出来,老泪纵横,对阿宝道:“快叫娘亲。”
阿宝抬头——
他不记得自己看到了什么。眼前似乎是一片空白。他的记忆变成了空白的。忽然一下子,几个妖侍把他救醒,告诉他:所有他的亲人、村人都不见了。黑风谷空了。只有他小小身子落在枯树缝隙中,大概因此才保得一命。
新后曾被人追杀至此,贴身丫头沦落为当地村长的妾室,后来与所有人一起失踪。新后怀疑他们都是被国相杀了。国相本来的目标是新后,失败之后,杀人灭口,却无意中留下一个人证。
阿宝是惊吓过度罢?所以失去了记忆。如果这小村童回复了记忆,指认国相。那么即使摩伽,也不能再保护无双了。
叫摩伽心里怎么能不恨啊!想当初,他曾当她是个饱学儒士那样敬仰,叫她“先生”,叫了三百年,从半大不大的孺子,到了风度翩翩的小少年,看她总是那般样子,不由好奇:“先生,你到底多少岁?”
她推诿道:“总比你大就是了。”
他也知道这个,但具体大到多少岁呢?总是有分别的。若现在他九百岁、她一千一。八千年后他八千九,她九千一,好像也就差不多了。若现在他九百、她已经数万。那就不好追……不过看她时不时流露出来的天真固执,也不可能过万罢?
这样的计算,其实是好笑而无谓的。到登基的岁数。他自己也懂了,但托她主持地祭时。终不禁用开玩笑般的口气对她道:“若国相能封后,麻烦就彻底解决了。”
她没有答言。
那时他想,她没骂他就算好了。毕竟堂堂男儿汉,大学士、国相,怎么好封后呢?——结果,她根本不是男的!
她亲口说,她的性别与他无关!
平生头一次,他忍不住他的脾气。捽裂晶剑,误伤她的额角。在他能道歉之前,她已经发出毒咒,离他而去。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惹她发这么大的火?她欺骗他,他还没问她的罪呢!
他以前是多信任她?总角时在庭院里与同伴作耍,那些小妖侍们用树枝结了冠冕,给他戴上。他玩累了,她来接他回去歇息。他取下树枝的冠冕,戴到她头上。困眼朦胧说:“你戴着好。”
登基时,祖先传下的五采落星绛冠也压得他脖子疼。他已经知道不能任性地叫她分担了。但她如果真问他要,他想。分享也是没问题的。
结果她弃他而去!
“卿弃我,不是我负卿。”摩伽立在无双面前,恶狠狠道。
无双茫然的张着双眼。诅咒的作用,她什么都看不见。侍卫惶急地赶来禀报:“黑风谷戚阿宝暴毙!但在死前,他想起来凶手是国相!”她听不见。庭中元老、高官们联袂请愿:“有传言,国相才是魅!如吾皇不信,何不叫她显出本身来看看?”句句厉控,于她也不过是空茫的风声。
妖有两种身,一种是幻身。在修行中可以自行选择;还有一种是本身,即最初的形态。所谓“原形”。魅妖若显了本身,魅尾仍会在。
国相当初。指认新后为魅,要求新后显本身。在他“你就让联看看”的要求下,新后含屈忍辱,果然显原形。国相指着新后道:“瞧!瞧!这不是魅尾?”
可那根本是假的魅尾,用咒术捏造的。
“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摩伽按着无双的两肩,不知是该捏碎她、还是自己跪在她面前哀求,“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有没有一刻,能老老实实对我说?!”
也许用强力逼她现出本身就好了。若她真有魅尾,他就把她交出去千刀万剐,再无欠疚。哪怕现在,他直接把她交给有司发落,也不算负她。反正都是她弃他在先!
外头的请愿声,更加响亮了,到了聒耳的程度,忽而停止。新后姗姗行来,善解人意的、柔媚地对他一笑,转身对众请愿的妖界大佬们道:“其实吾皇已对废相做出最严厉的惩罚了。”
哦?他做出了?摩伽自己都觉得诧异,支着耳朵听他的新后道:“此人在妖界,已经视无所见、听无所闻、嗅无所味。各位试将五观皆闭,是怎么感受?何况还丢弃了在妖界的记忆,已经不知道因果了!废相被吾皇带回到如今,还没有发疯,妾身已深觉诧异。就让她在此无休无止的呆下去,已是最重的惩罚了。”柔媚语调中,满满对摩伽手段的钦佩。
摩伽似觉头盖骨被利刃分开,一盆雪水“哗”倾下。
众人纷繁的醒悟、赞扬声中,他默默转身走开,避开无双空洞的视线、看了看无双已经痊愈的额角,从她身边走开,到后头的小房间,在旧椅子上坐下。
他把她安置在他们三百年师生相对、教学相长的旧屋中,她看不见。他为她医治额角的伤痕,她没感觉。她回妖界,等于坐在一片雪原中——不!雪尚且有颜色。而他令她面对的处境,是一片空无。
绝对的“空无”,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试着将视觉关闭,颜色都消失了。但他能听到枝头小虫子爬过树叶的声音、感觉到身下旧椅子舒服的线条。他把听觉与触觉关闭。于是嗅觉变得敏锐。他能闻到千年之后仍然徐徐散发的木头的香气,能闻到另一个房间里传来的她的气息……呵她的气息!
他狠狠把嗅觉、味觉全关闭。
于是一切都与他无关了。只有心底的声音浮上来:
“你是什么妖?本身是什么?我问过你。你不答,只责我有失师生之仪。真的失仪?她都能为我做的,你为什么不能?”
“你去人间也罢了。人家给你做媒,你居然还真的考虑?你岂不知妖与人结合,要害了人!你这样细心。怎的事先没想到这点?”
“学士阁时,你看见一本书放错、一个字写歪了,都要计较。同僚们都受不了。把书库弄乱,故意害你熬夜整理。误打误撞救了我。辅佐我时,你也没宽贷过我的错,哪怕再细小。这样的你,我为何还要容忍?”
“为何我要去看你,拨弄你的用具,害你以为闹鬼?”
“我从高级修灵士手下救了你,也罢了,为何挽起你就不愿再放下。一直带你回妖界?”
“原是我痴。”
——原是他太痴。
摩伽睁开眼,灵台清明。
他行至她的囚室,最后望她一眼,吩咐侍卫:“放回去罢!”
又有抗议声。他置之不理,只道:“不管她是什么、做过什么,反正已经都放下。只是个凡人而已了。”
她酿的酒,那么美味。只因每次酿造时,都有仍然效忠她的小妖灵,舍生忘死的扑来,以命入味。那些妖灵比妖低级。服食原也不妨。但无双在有记忆、看得见时,是绝不会允许的。
再不敢相信,这也只能是事实:她真的放弃一切了。
这样彻底的诅咒。连摩伽都解不开。
不知道在一片空茫中,是什么声音、什么回忆支持着她没有疯狂。他也不必追究了。对她痴到这般地步,他也该放手了,就让她回人间度余生罢!
然而,光是摩伽说放人还没有用。黑压压的军队竟然拦住了无双的去路。
摩伽惊怒:妖军竟然违逆他的命令行事?!
“是又有妖死了,而且明显是死在魅的猎杀下!”新后慌张的绞着手指,对他道,“大家都很害怕。吾皇,听说废相在人间也还大量服食妖灵?这是没了精粮。吃粗粮嘛!回来妖界,她就又开始吃妖了!”
“她一直在我们的监视下。”摩伽脸色发白。
“大家说……说她还保留着记忆和妖力。所以骗过了……吾皇……”
“这是不可能的!”摩伽大喝,“我将证明给你们看!”
军众抬头。看妖皇高高飞凌于众人之上,厉声道:“你们都知国相于学士阁中与我相识,不知那时我中了兄弟的阴谋,在陷阱中快死了,是国相舍自己性命不顾,救我出来。你们都知我登基后有人叛乱,却不知是我兄弟在背后操控,而国相从始至终挡在我前面!你们都知废相时我以晶剑击伤国相,却不知那是我一怒之下摔碎晶剑,剑的碎片要伤到我,国相挡在了我前面!”
前两桩都是真的,但最后一桩……她没有挡他。他撒谎了,又怎么样?他袍袖一卷,啸道:“朕与国相,有契约束缚。朕的性命在国相之上!如今朕要将自己置于险境,你们看国相有没有反应,就知她是不是真的舍弃一切了!”
说着,他要自伤。可是身为皇者,他身上有祖先的庇佑加持,想自己伤害自己都做不到。好在还有“诛圣台”,原为惩诛皇族人员而设。摩伽的兄弟本来想把他弄进去,最后自取灭亡。如今摩伽自己进去,把自己锁住,好免得身上带的加持继续阻挠,然后他让台上晶刃划破自己的手臂:“看?她没有反应,是不是?”
无双呆立,眼神茫然。他在她视野中,是真的不存在了。鲜血淋淋她也看不见了。他喉头痛楚,大声疾呼:“不管什么理由,废相已弃绝一切前尘,无记忆无妖力,不可能偷逃出去。魅另有其人!你们听我的命令,放下武器回去,今日的事我不追究!”
有军士动摇了。但又有军士掉转兵刃,反过来逼动摇的军士继续往前。而元老手中亮出兵符——本该在他寝宫中收藏着的兵符!
事情不对了。摩伽心重重地跳,要打开锁链,从诛圣台中出来。但台锁已从外面封死。晶刃自动运行,要取他的首级。
新后把手从台外机关放下来,对他盈盈的笑。身后一条魅尾,高高扬起:
“是啊。如今也不怕叫你知道了。”她笑道,“我是你以为杀了的母妃,其实成了魅,只有国相看出来了。她要揭穿我?可惜我是魅啊!我抛弃了原来的形像,但能变幻成你们心中最爱的形像。所以戚村长视我为亡妻、你视我为国相。阿宝那孩子一无所爱、就一无所见。我吃了黑风谷妖们,国相追查,我就嫁祸国相。国相要你们看我魅尾,我做一个假魅尾。让你们反以为国相栽赃我。你竟然自己把自己锁进诛圣台!嗳哟我要笑死了!我为什么现在向你坦白?呵!因我要吃了你,你越是惊怒后悔,在我口里就越美味。而其他人?他们是听不见的。我是魅呀!他们只能听见我哭着指责你庇护废相,瞧他们被我煽动得多愤慨?”
是的,军众和元老们都骚动了。而晶刃已经将摩伽逼到死角。他再无逃避的余地。
然而……军人和元老的骚动似乎是对新后而发?他最精锐的龙骑队、本该守在边关的,此刻竟及时赶到,飞翼遮蔽天日,把最反叛的力量也压制住。无双茫然的表情一扫而空,向诛圣台疾奔而来。
新后掀起衣袂,看见破魅符。尖叫:“这是什么时候放的?!”
她刚才的自白,没有被她的魅术遮蔽,全叫人们听见了。无双击破了台锁、将自己身子挡在他面前。
他有句话说对了:他的性命在她眼里如此重要。甚至超过她自己。
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契约束缚,她只是……如此在乎他,超过他的想像。
她从未弃他而去。
揭发新后失败,她发现新后已与元老们勾结、甚至渗透军队,于是她以退为进,在人间韬光养晦,暗中布局。小妖灵们是来向她传情报的,碍于新后耳目,只能以舍身酿酒来掩饰。直到这一刻。尘埃落定。
他掉转晶刃,诛杀了新后。他父皇的妃子、兄弟的生母。这一刻,才真正死了。他谨慎地确认。
而无双也已奄奄一息。对着他,抬起手,抚了抚他侧面的妖翎,松了口气:“现在好了。”
他的妖翎在捽碎晶剑时,也伤了翎毛。一直没有人替他发现、整理。她看在眼里,还要装没看见,忍得好辛苦。现在总算可以替他抚齐。
而后她瞑目而逝。
心痛到一定程度,竟觉不出痛了。他对住她尸身,惘然地想:如今他算是能看见她的妖身本体了?
她的尸身却再无变化。
她一直以来给他看见的,就是她的本来面目。
她不是妖,也不是普通人,而是天人。
所以她从妖界到人间时,并没有留下值得曼殊等人注意的空隙。摩伽带她回去时,扒开妖隙,才被黑叉林主发现了。
她既然是天人,为什么会到妖界?这已经难以追究了。但是天人跟妖是不能结合的。彼此都会深受伤害。
她绝对不可能嫁给摩伽。
摩伽低头,看着她尸身逐渐模糊、化作了千万朵鲜花。
这是她跟小妖灵立的契。小妖灵为她而死。而她承诺,在她死后,以她的尸身为滋养,换妖灵们重新获得生命。
作为花朵而重生的生命。
怒放的花丛中,他一瞥而见她的心。在兰月火矅日之后,被割得血肉模糊。
他说:你为何不容我身边有一个似你的人?
他说:天人算什么?哪有妖好。
他说:你不喜欢我。
他说:卿弃我,不是我负卿。
句句如刀割着她,还不够。他在她面前把自己愚蠢地置于晶刃下,以为她不在乎。
她在乎,但她招唤的龙骑队还没有赶到、新后还把他捏在手心,她还不敢动。她忍着,担心着、害怕着,直到一颗心血肉模糊。
这颗心终于也全化作繁花似锦,一丝血迹都没有留下。
现在他感觉到痛了。他痛得一颗心都要撕裂开来。他没有她这样的定力,忍不住,真要把胸膛撕开、把心扯出来丢进花丛中与她同眠。龙骑队长冲上来紧紧抱住了他。他仰天,张开嘴,竟然笑了。笑声传得很远。他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也许下一刻,她会从花丛中出来,又纠出他哪个小错误、把所有人惹毛了,反要他回头给她善后罢?她不会消失的。因她明明跟他拜过天地,要共承一个万年太平!
没人回答。鲜花一朵朵绽开,承着灿烂阳光,如万年都可以这样甜蜜动人。
而那摩伽当年扒开的妖隙,就这样荒废了。直到现在,曼殊来,想要重新打开它,去看看未知的世界。
未知同时也表示着危险。曼殊此一去,不知碰上怎样的大妖。她在人间能够杀四方,那是因为她的妖力有优势。而她到妖界去,就没有这样的优势了。不知道里面的妖会不会干掉她?
事实上她现在的能力比大部分王者都强,已经窥近天道了——废话!因为她吞吃了这么多王者嘛!不是白吃的。如果白吃了,那她也真是个白痴了——总之,妖界里面的妖们是关起来自己发展的,没有这么多现成的高级灵修者可以吃。所以牠们的能力应该不如曼殊,理论上来说?曼殊还是可以去试试的。
只不过,她这一去,就算不会被别人干掉,可能也要打很久才能把别人干掉。这样一来,如果灵州这边出了什么大岔子,她一时回不来支援,就麻烦了。她要先检阅一下各州的情况。
水州这边,由悉琦带领着整个悉家。他们现在的地位主要靠着奇兵会,已经骑虎难下了。曼殊可以信任他们会自己在那里好好的。但是为了以防万一,她把七娘子派在那里,暗中监视。如果有什么不妙的苗头,七娘子会知道怎么办的。
地州这边,有姜良坐镇,是自己人,下面姜璇、苏柯,还有投诚过来的明洛织等人,猛将如云。曼殊可以放心。
姜良现在是越来越有皇者气派了。有一次,人家给苏柯奉了只玉盏。说是去探险时从地底下挖出来的,难得玉质极佳,而且一点瑕疵都没有。埋了这么久都没有一点损害,只是得到了上等的沁色。这是绝世的宝贝啊!苏柯很喜欢,花重金买下,孝敬给老丈人。姜良笑得合不拢嘴,特别置了个台子来安放,上面还覆盖了绣花巾。
不料有一天,一个小仆打扫卫生,酒醉误事,不小心把这玉盏打碎了!小仆吓都要吓死了,趴在地上请罪,以为要被剥皮了。结果姜良一点都没怪罪他,只道:“东西破了嘛,总有它破的时候。都是天数啊!”不但没剥他的皮,还把一片碎玉送给他作纪念,后来更把他派到了其他重要的岗位上。
小仆对姜良非常感激涕零,给那玉做了个绦子,藏在身边,作了一生的宝贝。以后他再没有犯过粗心大意的毛病,更没有碰过酒。他成了一个非常忠谨、非常可靠的人。
姜璇曾经笑问姜良:“爹爹呀,你怎么知道他有潜力会变好上进的?如果你这么宽待他,如果他始终也好不起来,辜负了你,你怎么办呢?”
姜良只道:“你想想李汾阳的交友之道。”
姜璇想了想,“啊呀”一声醒悟了。她回来跟苏柯说,苏柯也很佩服。
原来,那李汾阳对身边的人都已经不报什么指望了。他完全不期待对别人好、别人一定会义气十足的回报。他只是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总是对别人好,如果别人有一定的回报,那是最好的。不行的话,反正他也已经有防备了,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联系到驭下之术。那玉盏破了也是破了,姜良就算把小仆的皮扒了,这玉盏也恢复不了了。他不如大方一下。这小仆真的从此知道上进了,也是好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