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先盖普通瓦,再用小块彩瓦覆在上面,是二弟的巧思。”黄录笑道。
黄醒牵了牵嘴角:“爹呢?”
黄管家欠身:“老爷夫人都在花厅,大少爷请,小少爷请,阿当先生请。”
他实在是一个很周到的管家,无可挑剔。整座黄家宅邸都是个很华美的宅邸,无可挑剔。连黄老爷、黄夫人都是无可挑剔的主人。他们威严、而又慈祥,没有鄙视阿当这样来历不明的野人,体贴的给他安排客房,安排前还是盘问了他几句,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他们问了两个儿子此行的见闻,嘘寒问暖,老爷比较严肃、夫人比较慈爱,也都恰到好处。
但阿当总有一种感觉,像踏入麦汁编出来的世界,这些都是假的,故意设计出来的背景,为了履行一场杀局。
但他不知下一次杀机,会来自何方。
黄家安排给他的客房不错,布置整洁舒适,窗外有一棵巨大的橡树,当然是不会用枝叶发出可怕刀法的那种。树下有个漂亮的小花园,花园里还有五彩雉鸡在趾高气扬的走。
这里虽然不是宫殿,就阿当看来,也差不多了。
下人端来的晚膳,是一碟大头菜、一碟云片豆腐、一碟蚝油牛肉、一碟风鸡、一碟板鸭、一碗时蔬三鲜汤、一碗酸泡菜下的挂面,一盘五仁饼、一盘蜜饯,居然还有一壶琥珀色的“珂葡勒”美酒。
菜式不算什么山海珍奇。但干干净净、搭配得当,那滋味火候掌握得,阿当觉得。就算皇宫,也不过如此了。
每一碟菜都不太多,因为只是给他一个人吃的。黄府的规矩,大家吃饭各自拿到房里,除非大宴宾客,否则很少坐在一起。阿当显然不够他们“宴宾客”的资格。
阿当表示理解,但也觉得寂寞。
幸亏晚饭之后。黄醒就来看他了,问他:“菜还合口味吗?”
“好吃。”阿当饮完了整壶酒,豪气上涌、意气风发,“可惜没有合适的餐后甜点。”
黄醒的眼睛中泛起笑意:“怎样才叫合适的餐后甜点?”
“藏花糕。”阿当比划给他听,“下面是松松软软的。上面是滑滑的透明的,透明的里面藏一块糖,你可以看得到,用很鲜艳的颜色作糖皮,糖皮是软的,里面的糖心是硬的。我有时故意少吃点饭,也要吃它,尤其要吃那块糖。”
黄醒的眼睛里露出很奇怪、很奇怪的神色:“你说的糕,我家就有。我也会做。可是你的故乡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呢?”
“麦乡。就在这里往北走十几天的地方。”
“真奇怪……”黄醒垂头想了想,“有一天我一定要去看看。”
然后他就走了。
走之前。他叫阿当好好睡觉,不要担心他,更不要到他房间里保护他。“我已经回家了,这里有好多家丁、护院供我差遣。”黄醒说,“有些确实是我哥的人,有些只听我的话。我会叫他们站好岗。”
阿当只好一个人乖乖上床睡觉了。
但是珂葡勒烧着他的脑袋。他睡不着,翻来覆去。脑海中都是黄醒的黑发、星星般的眼睛,衣领里白皙的脖颈,嘴角挑起来,一笑。
被褥好像烧红的铁板烤着他,阿当跳起来,一拍脑门:
他真笨!
他不去黄醒的房间,但是可以去黄录的房间啊!
蒙个脸,监视黄录,说不定还可以把黄录从被窝里拉出来,逼他招认实话呢?
这样的妙计,他居然一直都没想到,看来酒果然能启发人的灵感。
阿当说干就干,撕块布——呃这里的布都是主人家的被子毯子什么的,撕了多不好,权衡一下,还是把枕头上的枕巾拿起来,连头带脸包一下算数,揽镜自照,效果居然不错。
他施施然出门,足尖轻巧的踏开晚风,护院们比麦子还呆,他容容易易就绕了过去。
前面就是黄录的屋门。
阿当稍许顿了顿脚步,有点清醒过来:到人间之后遇到第一件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背后总有种说不出的诡秘。这样诡秘大事的核心人物,他的房门真的这样容易进去?
阿当的脚步只是稍稍顿了顿,又往前去。
管他呢!
酒还在血管里烧,星星般的眼睛还在脑海里闪,豪情正浓,刀山血海也要去。
这次有人拦住了他。
阿当挥刀。
刀在半空,生生停住。
刀锋下是星星的眼睛。
这双星星的眼睛像在生气、像在无奈、像在笑、像在嗔,像在问他:“你干什么呢?”
阿当刀垂下去。
黄醒转身走了。
阿当也就跟上,亦步亦趋,仿佛他身上有一根线,牵住了他。
黄醒转身,低头,看了看他的刀:“这是你的刀?”
是。
“这只是一柄柴刀。”
是。
“能给我看看吗?”黄醒伸手。
手在夜色中,如纤薄的花,仿佛一阵风都经受不起。
阿当摇头:“师傅说不能给别人。”想了想,着急解释,“不是舍不得给你,我是怕违背了师傅的话,不吉利,连累你遭殃。”
黄醒笑了笑,缩回手,又看了看他的刀:“像有宝光内敛,恐怕不是寻常柴刀呢。”
阿当只有诺诺答应着。
黄醒背了双手:“你来盯着我的大哥,怕他出来杀我?”
是这样。
“其实不用的。”黄醒叹气,“我想了又想,总觉得不可能。想必里面另有秘密我们没发现。杀我的不可能是大哥——”
他话才说到一半,黄录的房间里,有人掠出去,身法这么快,有如淡烟。
阿当与黄醒飞快的对视一眼,跟上去。
但见黄录行步如鬼魅,绕开了黄醒屋外的护院,轻功这样好,黄醒和阿当都有那么会儿失去他的影踪了,但他终于出现在黄醒的床前。
举刀,往下劈,对着床上人的脖颈。
幸好床上根本没有人。
黄醒跟踪阿当出来,床上被子卷了一卷,仿佛有人一般。
黄录这一刀劈空。
而阿当已经大叫:“杀人了!有人杀小少爷!”外头护院们本就受黄醒警告,提高了警惕,顿时都扑过来,火把的光焰闪电般照进房间。
这才叫请君入瓮、捉奸在床。
奇的是,奸已经捉住了,黄醒却突然抓住阿当的手腕,飞也似的跑了。
如果是麦子们敢这样抓住阿当的手腕,阿当有一百种方式避开它们、并砍断它们的手腕。
黄醒手上的功夫,实在不高明得很。
但他这样一抓,阿当就是避不开。
因为他是黄醒。
卤水点豆腐,一物克一物,阿当不知为什么就是拿黄醒没办法。
黄醒拉着阿当跑到角落里,问:“我没有做梦,是不是?”
没有,手腕很痛……很有一点点痛。
“但是不可能啊!”黄醒甩着脑袋,“大哥没有任何理由杀我!我不敢过去,不敢问他为什么!”
阿当叹了口气,柔声道:“这话不该我说,但是,也许你大哥不是你父母亲生的,你才有资格继承家业,他知道了,就想把你杀死。”
他猜得很近情理,但黄醒用力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阿当有点生气了:“为什么?”
“因为我是女孩子。”黄醒一字字道,“从小当男孩养大,但是,绝不可能越过大哥去继承家业。我父母是希望男孩子来继承的。”
阿当望着黄醒,望着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忽然伸出手去,解他的发冠。
黄醒脚下动了动,像是想逃开,却又停住了。
就好像对他来说,阿当身上也具备某种魔力,只要阿当伸手,他就避不开。
山长水远,云破月来,相逢如何相回避。
发冠解下,黑发再一次散下来,黄醒纤纤的立在夜色中,如前生后世约定的一片月、一个劫。
枝头鸟儿振翅而飞,院子里声音更响,忽然又静了。
在声音最响时,里面有一个嗓子说:“老爷来就好了——”
黄醒仓促的退后一步,转身,掠向院子。
这是她的家人,她的生活,她必须面对。
阿当呆了好一会儿,才追上去,只见黄录已经被五花大绑的绑住了,黄老爷仰天长叹:“作孽啊!作孽啊!黄家不幸,长子竟然被妖怪附身!”
若不是妖附身,一个一向谦和的大公子,怎么会对他一向保护都来不及的幼弟下杀手,而且一次不成功、又来一次?
黄夫人哭泣起来:“我不知道……都怪我……”
真是个善良的女人,一出事,总是先怪到自己头上。
黄老爷问:“附近有没有能驱妖的道士?”
卓管家立刻上前一步:“小人立刻去请。”声音也很沉重。
然后他们都走了。
只有一部分持火把的家丁、还有黄醒留下来。黄醒回头望了望阿当,脸色很奇怪,嘴唇动了动,像有话要说。
“小少爷,”黄管家转回来,谦恭而沉重道,“老爷请你去。”
黄醒闭上双唇,走了。
“当先生,”有个丫头向阿当行礼,客客气气的,“您也去歇息罢!”
阿当回到了房间里,可是睡不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