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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唐锦平躲在旁边,窥视张成眼底的星光。

他掩饰得很好,接过山民的手巾擦脸,说声多谢;暂且脱下脏污的的衣裳换上山民能弄到的最好长衫,满口劳驾;山民捧上乡下菜,肯定不合他的口味,他仍然含笑举箸。可是他的这个笑、还有一切动作,都是有点断裂的,好像一排很流畅的画儿,当中忽然抽掉了几幅,虽然还是很快就接上去了,小书僮是一点也不觉得少爷有什么不对劲,最多当他受惊吓之余有点迟钝,但唐锦平看得出来,这不是迟钝的问题。

你如果也嫉妒一个人十多年,你也会熟悉他比熟悉一个爱人更甚。

“您真是很关心您的朋友。”背后含笑的声音。

唐锦平跳起来,回头,是浮娘子。还能有谁?“我以为你已经睡了,”他笨拙道,猛然意识到这仓猝的口吻太过亲昵,赶紧再换一句表达,“对不住,在下以为浮娘子一日疲惫,应已就寝。”

“没关系的,”她笑道,“妾身各地飘泊采药久了,礼仪老是没法儿讲究,公子觉得怎样轻松,就怎样说话都好。”

唐锦平嘟囔了一句“不敢得罪”之类的话,她泰然答道:“没关系,妾身很难被得罪。”

她倒是肚量大,唐锦平可觉得焦躁。他还要窥探草屋里的张成出了什么毛病呢!这个女人,不顾更深、不顾廉耻,缠着他说话,他——

“妾身就不打扰公子们清谈了。”浮娘子像他肚子里的蛔虫,立刻识相欠身。

唐锦平再往窗子里张望,屋里的张成却不见了。

他再回头,浮娘子也不见了。

唐锦平伸着脖子找浮娘子,背后却传来脚步踏碎草梗的声音,“喀啦啦”,像骨头碎掉似的。

唐锦平一个激灵,猛转过身,张成跟他打招呼,老实巴交的眨着眼,仿佛对他的一惊一乍很困惑。唐锦平觉得自己像陷进一个廉价的恶梦里,中招简直好笑,但偏软绵绵的挣不出来。

张成建议这就启程,仍打绿萝山走,可以快些到家,这实在是唐锦平才提得出来的疯狂主张,而山崩之后,连唐锦平本人都已经被吓破了胆,不敢再去了,料来山里人也一个都不敢作这要命的向导、陪护的。张成却用他特有的顽固与粘缠,不理会唐锦平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坚持道:“我见到那边有条路,可以通过去,不用向导,我担保没有野兽袭击我们、山也不会再崩。”

他担保?他担保某端砚是西坑石而不是上岩石、某乙瑛碑拓文是翻制而非原碑直拓,这还差不多!那才是他的学识范畴。至于大山,他懂得并不比一只耗子多!

唐锦平瞪视张成。张成的举止和言语里,还是有那种恼人的断裂,好像他的手要往这边、唇角却要往那边跑似的,幸而他的胸膛里坐着个凶狠的主人,一次次猛烈的把它们重新拉回到一起,于是他魂灵附体了,又可以说下去:“那边……我们走,真的可以。”

“你没事吧?”唐锦平的同情终于压过了嫉恨,张成怎么看怎么像是染了病。

“你不答应的话……”张成眼角斜出去,像求救,而胸膛里的猛兽再次狠狠一拽,舌头正了回来,语言重新流淌,“我就自己去了。”

开玩笑!唐锦平再怎么样,也做不到看他一个人闯龙潭虎穴,再则说,张成这么大胆,唐锦平胆子难道比他还小吗?去他的!

唐锦平只是比较介意:赌徒下注,没彩头下什么注?总要有十两银子的贪头,才肯押上底裤;有光宗耀祖的指望,才肯卖掉良心呢!什么好处都没有,谁肯豁出七尺之躯白冒险?他疑惑的问:“你到底为什么要急着回去?”

张成嘴唇又扭曲了,他自己也觉得扭得有点不像话,侧过身用袖子遮住,过一会儿才在袖子底下回答他:“我要找人。”

“什么人?”

一颗巨大流星在天际滑落,张成的眼珠映着星光,暴露出一股子慌张劲儿。有那么一刻,唐锦平真的以为张成在向他求救,但这股子劲儿很快被压下去了,张成云淡风轻的告诉他:“我要找的人。”

遁词啊遁词!唐锦平生了气。毕竟是发小,真有要紧事,说一声也是应该的吧?不枉唐锦平这么多年恨着张成,这小子确实见外,就没把唐锦平当朋友!气上来时,唐锦平真想放任他半夜进山去算了,尸骨无存也是他自个儿的事——可是不行啊,张家和唐家关系还在,唐家孩子跟张家孩子不能反目。唐家孩子不能眼看着张家孩子进了深山,回头没个交代!

唐锦平这么多年吃家里的用家里的,关键时候不得不表现得像个懂事的乖孩子。张成闹别扭,唐锦平不能撒手就走,捺着性子跟张成左说右谈,几乎把吃花酒的十八般武艺全施展出来,总算换取张成答应:等天亮了,跟山民们商量商量,添点补给,最好多雇几个向导,再行出发。

这时候鸡都叫了,再过会儿,天也就该发白了,唐锦平全身像散了架似的,把自己挪到房间里睡觉,也嫌不得床硬褥子糙了,身子一放平就打起鼾,鼾声之香甜,比起农夫来文雅不了多少。

张成倒好像不要睡眠似的,坐在床边,很仔细的查看自己的身体,像古董商人刚进了一件重要新货那么仔细的看,从手指甲、手指关节、手掌心、手背、手腕,看到手臂,毫不客气的捋起袖子,一路翻检上去,解开了襟怀,还嫌有的地方看不见,便到院子里照井水。

“您需要这个吗?”琴弦一般动听的声音,浮娘子手里捧着一面镜子。乡下的铜镜,用得很旧了,但镜面还是很亮的,轻易的映出张成的脸。张成出神的看着自己。

“妾身起床梳妆,于窗下掐两枝花插戴,”浮娘子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在院子里。东方确实是微微发白了。张成一点都不在乎她的解释。她就微笑了,“人类真难应付,其它倒还好,是不是?”

他不回答。她捧镜在他旁边,帮他看清他的背部,他避开了,神情有一点点的畏惧、抑或说尊敬,不叫她替他捧镜。

她就把镜子搁在井沿上,叫他自己看:“碧萝的哥哥就是这样。”

“碧萝……”张成很没有把握的咬着这几个字,像一个毫无音乐基础的人努力要跟上一段工尺符号记录的乐曲,即使抓住了字眼,也很难明白它背后隐藏的意思,“哥哥?”

浮娘子已经走开了,竹篱上血红的蔷薇盛开。这是这一季最后的蔷薇,开完了在这一年就再也没有了,所以它们开得格外用力。她摘下它,好像用它自己的血来奖励它的努力。她鬓发还是蓬松的,半掩着面颊,她的眸子颜色很浅,眼皮半垂,像没睡醒,而这半梦半醒的眸子里有光彩在闪烁,像露珠映着朝霞。渣腚躲在墙角呆看着,觉得她是神仙。

怒气在张成脸上凝聚,这怒气是像涟漪一样的,有一个圆心,一波一波向外扩散,但是涟漪是越扩散越淡的,他的愤怒却越扩越浓,几乎要凝成利器!

“我不需要护法。”浮娘子拢起青丝,在蔷薇花瓣下对他飞快的动了动嘴皮子,声音几不可闻。

张成的锋芒一窒。

“哦,天亮了。”浮娘子将蔷薇插稳在螺髻边,若无其事向着东方道。

朝阳就伴着这句话蹦了出来,鲜艳而猛烈。张成立即转身,往唐锦平沉睡的房间走。

沙里的小虫子活动着腿脚,啪啦啪啦经过墙角,埋伏已久的山雀想来一次好样儿的突击,但是墙角的大个子猛的动弹一下,把它吓跑了。

那大个子其实也只动弹了一下,白沫从他的嘴角涌出来。他晕死了。

唐锦平很难确认自己是被张成叫醒的、还是被外头抢救渣腚的喧哗声彻底弄醒的。总之他非常愤怒。他觉得自己只不过刚刚才倒到床上而已,并且比倒下去之前更疲惫了,全身肌健骨胳无一不在尖叫抗议。但是他拗不过张成。

连巫师都不敢违逆张成,不得不把人事不省、一看就得罪了神鬼的渣腚丢到一边,提前向举行了问卜仪式,结果是:神灵没有回应。吉也好,凶也好,都没有,天地之灵仿佛睡死了。

“那也就是说,没有反对的理由。”张成一个字一个字把这句话嚼出来,“我们走吧。”

浮娘子表示也要随行。“当然这时此境,也不容妾身再在山中找那昧奇药了,”她声称,“可是妾身早就想去华城看看了,今番真是天赐的机会。”

“很危险。”唐锦平粗声粗气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总有什么东西不对了,而它本来是应该“对”的,这玩艺儿感觉得到、却摸不着,令他轻易失控,“现在进山很危险!”

“两位公子福大命大,妾身定能叨二位福泽庇佑。”浮娘子姿势优美的回答了他,而张成再次轻而易举的忽略了他。

他们就这样出发了,张成所指示的路径有时还算是一条路径,有时只是羊肠小道,有时则干脆完全被杂草遮没,连小道都算不上,可是奇怪,只要跟着他,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也毕竟穿过去了。浮娘子一直冷静的跟随张成,全无疑惧,唐锦平只好依样跟上,张家书僮则战兢兢追随在最后面,不移时,竟然真的过了山。

那边不晓得有多少人蜂哄蚁聚,说找人,是不合适的,因为这山崩得根本没法走路找人;说等人,也是不合适的,因为山既然崩成这样,他们也不能指望张、唐二位公子从里面自己走出来。

可是张、唐是多显赫的府第啊,张成与唐锦平是两府多重要的公子啊,唐家书僮哭啼啼的跑回来,大批人马立刻往官道绕路去接人了,剩下一些人,总也要做点什么,于是就都挤在山口了。

张成他们出现时,所有迎驾的,都瞪大眼睛活似迎到了鬼。

唐夫人原本在痛骂儿子,骂他为什么不肯多带几个仆人走路、骂他为什么要穿绿萝山——游学回家轻装简从,插捷径走路,确乎是唐锦平的主意,书僮回家竹筒倒豆子全说出来了。张夫人也想痛骂唐少爷,没好意思开口,光拿帕子抹着红通通的眼睛。山口有腿快的把好消息十万火急传回来,唐夫人也不骂儿子了、张夫人也不抹眼睛了,两位夫人自己撩起裙子跳上轿子,啪啪拍着轿窗催促:“快快快!”迎儿子去了。

其实在起轿前,唐夫人跟碧萝问过主意。问得也怪,干妈妈对干女儿,先拎一篮子鲜果,自己抹净了白玉盘,像上供似的供在碧萝桌子上,虚心下气道:“原是我不对……”请完了罪,再问,“成儿这命……还好吗?”

“生机未绝。”碧萝绞着绣线。这是她全部的答案,她不知还能说什么。

唐夫人就放心多了,然而这放心里还是有着不满的。“未绝”?“未”是什么意思呢?索性“不绝”才好呀!“未”总让人慌着,像戴罪立功大臣头上悬的明晃晃一把王法的刀,暂时不落下来,但总还悬着。“未”字后面总还有什么东西……但或者只是碧萝不懂得怎么措词罢?这野孩子……不,不能唐突。心里都不能唐突。这孩子已经救过她儿子两次了,而且是沾着灵性回来的,灵性有多深、她孽就有多重,是再容不得唐突了。

心急火燎的母亲,与大难归来的儿子,终于半途相遇。满街满巷的人替他们恭喜、或者抹眼泪。这些恭喜和眼泪都是想讨赏的。二位夫人顾不上,旁边仆妇总管已准备好心意,发散给父老乡亲。两位公子这就该欢欢喜喜回家了。

“我陪你回家。”唐锦平不理会自己家抬来请他坐的空轿子,焦灼抓住张成手腕。张成黝黑的眸子垂下去看了一眼,滚烫的火光又来了,要把他手烧出个洞来。唐锦平急匆匆为自己找个解释:“毕竟你都被土石埋住过了,我不放心。”

好的,他情深义重,唐、张两家都情深义重,本来就没有各自接了儿子便分手的道理,是该去谁家聚聚的,既然听说张家公子在山里经历更险,那就去张家吧。一行人簇进张家,张家接凤凰似的接着,拥进后堂,唐锦平看见了碧萝。

通家之好,又在这样的场合,是没有太多避忌,碧萝甚至没想过要给自己遮一把扇子什么的,红艳艳的嘴唇张开来一点,好像一朵野石榴终于松开花瓣,允许蜂儿来采蜜般,而她自己简直都没意识到这个动作,眼睛亮得像炽阳下的玉石,凝视张成。

从前她看着他,像蝴蝶用触须轻碰水面,水面会泛起涟漪,互动得如此微妙。现在她再怎么看他,像用翅膀扇风,风也会打起旋儿,但跟从前就是不同了。她用眼神、用小动作、用一切能想到的方式悄悄询问张成:“怎么了?我们之间出了什么事?”什么答复也没有。他应对着众人的关心与询问,言简意赅,正常得可怕。所以,是的,成哥哥身上有什么不对,她跟唐锦平一样发觉了,或许还更敏锐些。可错在什么地方?她并不比唐锦平更多些头绪。

她担心的望着张成,唐锦平则担心的望着她。他觉得她像一条裹了面粉、准备下锅挨炸的小鱼,动了动脚步,几乎想上前拉住她。

张夫人低声对碧萝道:“你还是到后头坐坐罢。”凭着一种女人的直觉,她早就发现了唐锦平对碧萝的兴趣。若碧萝真是她的可爱小女儿,她会乐意结唐家这门亲事,可惜不。她断言碧萝不适合唐锦平。

碧萝忍耐的遵从了她的指示。其实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直接扑到张成面前表达质疑与关切,已经几乎达到了碧萝忍耐的极限,之后再做什么,关系也不大了。避一避,也好。看不到张成的脸,或许心里的火焰还能压一压——这团火如今是要把她烧成灰了!阿萝手指深深抠进裙褶。

她杏色裙摆移出门去,室内突然有一阵空白,像是人的脑袋突然“咣”一下砸到镜子上的样子,什么东西碎了、什么东西又坚持的框住,框住的比碎了的还要危险,危险来源于什么说不清的很深的地方,或许是天空,或许是打了雷,外头确实一下子暗了,尽管不久前还是阳光灿烂。唐锦平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就追出碧萝消失的那扇门去。

不过几步,一个滚烫的身体撞到他怀里,并打算推开他夺路而奔。他不敢碰她,但到底是拦住了她。她把裙子都高高的拉了起来,脸上浓浓的恐惧,这恐惧把她打回到孩子的时候,让她忘了一切礼节,她甚至忘了唐锦平是她一向讨厌的人,绷着脸紧张的问他:“你看到了?看到了没有?”几乎像是要倒在唐锦平身上求支撑似的。

她从来没有这么脆弱过。唐锦平竭力想把语气放柔,但感染了她的恐惧,声音出口很尖利:“看到谁?”

她不假思索道:“看到我!”

恐惧的魔咒被打破,唐锦平失笑。他不是正在看到她吗?她不是正在他眼前吗?

碧萝猛然察觉到了自己的错误,但也不改了。本来就难以措辞,何况面对唐锦平——哎,她突然想起来了,唐锦平是她讨厌的人呀!

她抽身后退。

唐锦平觉得很受伤,并且平生第一次,终于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讨厌我?”

碧萝吃惊的瞪圆了眼睛。这还用问吗?成哥哥是成哥哥,至于锦平哥……唉,好吧,她就是不喜欢他。

碧萝抬起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刚刚吓得她夺路狂奔的危机已经消失了,就像它从没出现过似的。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太检点,成哥哥见到要伤心的,便放下裙子,恢复了一个矜持小姐的样子,趁所有人都没发现,傲慢的仰起下巴向唐锦平点点头,回去了。

唐锦平也灰溜溜回到后堂,大伙儿又活泛过来了,喃喃谈论刚才天上雷霆的一震之威——其实没什么可怕,如果不是雷霆,它还能是什么呢?——可毕竟心里疑虑着,讪讪聊了会儿,也就散了。

那一晚的接风家宴,张老爷少不得教训一番儿子,张夫人又少不得嘘寒问暖,张成一概应对得体,碧萝却从他的平静下看到巨大的痛苦,就像脚按在烙板上,还要闲庭信步。成哥哥出了什么事呢?她心里发急,又不能问。他不接她的目光,她就不能越过众人扑到他膝前去问,所谓教养。

以前她不是这样。以前她想说什么话就说、想要什么东西就扑过去,张成教会她修养,这样才是好女孩儿,成哥哥才喜欢。

好罢!为了他,她忍下去。他在她心里燃起的火焰,为了他的情份她忍下去。反正灼烫也有个期限,等晚上夜深人静,没人打扰,应该可以说话了吧?

她实在没想到晚饭一吃完,张成便说要过府去访唐锦平。

如果不是张夫人出头,碧萝在这儿就忍不住,就要跳起来了!张夫人很舍不得的抚着儿子的肩膀,说道:“一路过来的,什么话没说,要这时候紧着去说?”语气疼惜柔软,但实在是不折不扣的反对。

一直非常孝顺的张成却好像没有听出娘的埋怨,笑笑道:“忘了件事,去去就回。”

张夫人觉得笑着的只是儿子的壳子,他壳子下另有什么秘密,沸腾抑或冰冷,藏起来了,像所有男人一样,男人总是自高自大把自己同女人隔开的,他们把一切生活琐事都交给女人照料,但一触碰到那神秘的、据说是男性特有的精神核心,他们就缩起身体、并且凝起壳子来了,任何试探都会被视为越界冒犯。她的儿子,在这一刻,像所有男人一样了。

于是她缩回手,不敢再说。至于她的丈夫,为了让儿子成为像他一样的好样儿的男人,向来在小事上并不多嘴,让儿子自己决断。张家离唐家那么点点路,拜访一下,事情小得不能再小,连护院都不必带,几个婆子拥着护着过去了。

唐宅里头,唐锦平正在烦乱呢!山里遇见的单身女子,浮娘子,为人是不错,总怪怪的!张、唐二家来迎自己家孩子,她不知怎么的粘在队伍后头没有走,又不知怎么的一来二去,跟唐夫人就勾搭上了。她指点唐夫人一些养生养颜之道,唐夫人醍醐灌顶,又说了些胭脂香粉的事,唐夫人大开眼界、相见恨晚,立即要留她同住,将她教的那些法门慢慢操演。唐锦平急了:这样来路不明的女子,跟他亲近亲近也就罢了,留在家里,害了娘怎么办呢?还没说出口,浮娘子自己推辞了,称家中本是卖药的,她未承箕裘,拿着珍贵药材也不过调弄些香粉,拿定主意想开个香铺子,不便在唐家留宿:“多承夫人厚爱,只是妾身江湖草莽,不久又要打招牌做买卖了,倘别人看着夫人留我,只当唐老爷金面照看妾身小小生意,妾身固然高攀,只怕老爷官声有所不便。”

句句都替人着想!真是个可人儿。唐夫人眼眶都湿了,顾虑着她说的话,虽然太客气,毕竟也有几分真道理,便没坚持留下她,只是替她在附近打扫出个旧房子请她暂且歇息,约好了她今后要来为唐夫人效力。

张成就是在这个时候造访的。他截住了浮娘子。

“哟!”浮娘子乍见张成,非常的惊奇和喜悦,“公子回来了?”

唐锦平觉得这话不妥当。张成和他,不是早就回城了吗?这当儿张成上门,可是作客拜访,不叫回家。浮娘子一向圆熟,这句话怎么说得颠三倒四呢!

张成却显然觉得没有比这更合适的问候了,脸上浮现出腼腆和——如果他的礼仪允许他表达这样的情绪的话——自得的微笑。他要办的事相当紧急,因为他额头皱着,形成焦灼的线条,但他仍然先向唐夫人、唐锦平行了礼、打了招呼,对他的来意作了合乎逻辑的说明。

他说他仍然感觉头晕目眩。在回华城的路上,浮娘子曾经提及她有一种香草可以安神。

“浮娘子懂得真多啊!”唐夫人立即赞叹。

“家父传下来的方子……”浮娘子客气了一句,语调并不像从前一样克制得柔滑完美。张成太让她感兴趣了,她的愉快和好奇止不住在眼睛里闪烁,对着张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眼,从怀里掏出个香囊,淡褐色面料,像是秋天树皮的颜色,上面什么都没绣,只是用金线封了口,仍透出隐隐清香:“这里合有六出琼州白梅、冰片、紫草,可以安神降谵,但如果嗅久了,可能会对某些功能产生压抑作用……对张公子来说,这可能是想要的效果吧?”

最后两句话低不可闻。唐锦平是不顾礼仪硬挤到她身边,才听清了的。唐夫人对于儿子的放肆动作很不赞成,当下咳了一声,而张成面色微微一红,这红色似火种,旋要将他点燃,唐锦平几乎可以嗅到那股子燃烧的威力了,但张成迅即把那香包紧紧攥在掌心、压进袖子里,火焰被压了下去,他双颊又恢复了原来的玉色。浮娘子催促他:“公子速速回转罢,不然惊坏那爱操心的宿夜小鸟儿了。”唐夫人没有听懂,但像她这样的贵夫人,一向不肯承认自己有什么听不懂的闲聊的。她礼貌的笑起来,心想:准是外省俏皮话,劝人早早归家无疑。天也确实晚了,她也叫张成回去。于是张成文雅的同唐家告辞,而浮娘子谢过唐夫人安置、去隔壁厢屋子歇息了。关上门来,唐夫人就冲儿子板起脸训斥:“你为什么要挨到浮娘子身边去?”

唐锦平在华城的所有公子哥儿中,绝不算最浪荡的一个,但也够瞧了,母亲疑心他对浮娘子动了花花肠子,真不算屈了他。而唐锦平没法儿跟母亲解释:他那些浪荡,看起来像个醉鬼,本质只是个害渴热的人,因为老是口渴,所以只好不停的喝,喝到别人都以为他是醉鬼,实际上他只是贪恋某一口甘霖,若那一口喝到就好了,可总喝不到……他叹气。无论如何,浮娘子不是他的那一口。

唐夫人还在絮絮叨叨,劝儿子乖一些,要听话,要爱惜自己,甭让娘担心,最后劝儿子早些就寝。唐锦平呵欠连天从了她最后一句话。

至于张成和浮娘子……他抱着枕头朦朦胧胧想,再观察一阵子,回头再说吧。

那时候是初更。

所有人都入睡,是亥时,碧萝一直在等,等过初更、等到亥时,等到寂寂人皆定,她绕到张成窗户下,以指甲弹窗棂:笃笃、笃。

他曾答应她,当她这样叫他,他会出来。这是他们的约定,从十二岁开始。

绿纱窗里寂寂无声。碧萝弹了三声、又三声,颓然垂下手,转身要走开,那两扇窗板才无声无息的打开。

“小萝。”张成满身汗水湿淋淋的,像跟一条巨龙搏斗过,唤了她一声,似怜悯、又似叹息。月光淡淡洒下来,他眉眼清俊似竹影。

能听懂暗号,他还是成哥哥!碧萝急着把整个身子都扑到窗台上:“成哥哥——”

张成后退了一步。

别人避开她的时候,他抱住她,让她相信这里有一个人爱她、需要她。至少有这么一个人!如今,这个人也后退了?碧萝心跌进冰窖里,眼睛却亮得要喷出火来:“成哥哥!”

“你回去吧。”她的火烫伤了张成的心,他握着胸口急促道。

这次轮到碧萝后退:“你要我回去?”

张成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是点头。

碧萝笑起来,嘴巴咧得很大,完全不像她。她笑得好像要把心都呕出来,奇怪,也仍然是美的,甚至比这些以来谨小慎微的样子更美。“你已经不关心我了,”她把这几个绝望的字飞快扯出来,像展览一串伤痕,“你答应过我的,你会很小心的保护我,你保证我会在人间很开心,这样我才跟随你来,否则——”

“嘘!”张成急促的阻止她,语调不见得比她好多少,“快住嘴,你根本不知道——”

“你凶我!”碧萝尖叫,尖叫得不像是人类的语言,仿佛一只巨大的夜鸟从空中掠过,划伤了翅膀。风刮起来了,极猛烈,将她的黑发扯成怒涛中的海草;雨点横着飞,划出惊恐万状的乱迹。

张成身上也腾起乌云,跟碧萝一样,甚至比她更浓,墨意浓到这种地步,似乎从夜色里乌亮亮发出光来,一串漆黑而明亮的云朵如深潭里鱼儿吐的气泡,欢快而坚决的嘟噜噜升上去,汇合了烈风和惊雨,跳出欢快的舞步。它这会儿自由了。

碧萝张大嘴巴:“等一下,这是——”

那一片乌云并不肯等一下。它要吞噬她,像一只饥饿的狼蛛妈妈吞食自己的孩子。“回去,回去!”它似乎在说这句话。风声更急、雨声更响,四野有苍茫的呼啸,在寻觅着什么。碧萝四肢百骸、从筋骨到血液都沸腾着应和。回去!她可以回去的。没有任何束缚没有任何压抑没有任何说不出理不清看不明求不得,只有风和火,奔跑和歌唱,她可以回去的!于是她那片乌云也可怕的膨胀起来。乌云联成一体,亲密的朝她压下来:“跟我走。”

张成苍白而痛苦的脸在云后一闪。

尖牙狠狠扎进下唇,一缕鲜血顺着碧萝嘴角流下。“我留在这儿。”她口齿清楚的回答。乌云抖了一抖,散了。夏虫寂寂的鸣叫,墙角青苔干燥松软。这场风雨,只打湿了他们立足的一小块地方,除此之外,纤毫无伤。

几十丈开外,浮娘子含笑关上窗门。“娘子还不睡,看什么?”受唐夫人之托来照顾她的婆子,奇怪的问了一句。

“一只雀子打架,”她满足道,“罕见,相当精彩。”

像小时候一样,碧萝和张成拉了拉手,各自回屋。他们知道自己的速度要快一点。尽管这次,他们都虚弱得近乎全身脱力,但脚步不能慢。雷声风雨声,总会惊动别人的。老妈子来看他们,看到他们若无其事的躺在自己床上安睡,便搔搔头,以为刚刚是风吹林叶声、或者只是她的恶梦,总之与他们无关。

老妈子离开时,替张成阖上了门。

候至她脚步凋远,张成睁开眼睛,果然就看见床沿边儿上碧萝的脸。房门没有动,他也没有问碧萝是怎样进来的,只不过,轻轻同她打了个招呼。

她伸手进被子,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虚弱清凉,而她的手灼热如小兽。她已经知道了。属于他们两个之间的秘密:她遗弃在身后的一部分,追来猎杀她,利用了他的躯壳。“很疼吧?”她小小声问。

“比起小时候生病,已经好很多了,”他答道,“那时候谢谢你救我。”

羞涩的影子掠过碧萝的脸:“其实我也不算救你……”空着的另一只手拉住张成的一绺头发,在指间缠绕,把它绕成藤蔓的样子:“我还在?”

“是它,”张成纠正,“它不是你。我会保护你,‘它’不能带走你。”

“是‘我’。”碧萝虚弱的笑,“成哥哥,你知道那也是我呀。”

张成就不再言语,碧萝小小声道:“你不开心?那就算是‘它’好了——怎么会缠上你的?”

“经过了绿罗山,是我不小心,”张成不愿多谈,“碧萝,你长大了。”

“哦?”碧萝看了看昏暗的屋顶,她的眸子在黑暗里发出晶光,微微带点绿意,并不寒冷,像是荧火虫走错了季节。

“你爹——我们把你丢失在绿萝山,你六岁,现在已经快及笄了。”张成提醒她。

“你带回我已经八年。”碧萝咧开嘴笑,显然认为后一条时间座标更加重要,露出两排牙齿,是晶莹的小白石。张成头发还缠在她指间,她无意识的放开,它便卷起来了,带着柔软而美好的弹性。成哥哥真好看,她着迷的想,人间才有这样美丽而文雅的生物,所以呆在人间是值得的。她略过了他接下去的一句话。它像鱼一样,滑过去也就算了,但是溅起一团水花,打湿了她的耳朵,让她感觉不适,她皱起眉追问:“什么?”

“你要找婆家了,碧萝。”张成重复一遍。

这几个字,碧萝都知道是什么意思,连起来她不明白。“我不想住到别家去。”

“不是别家,那会是你的家,并且那才将是你真正的家,你——”

“我嫁你。”

这话她说出来了,不假思索的。她不知道会对他起怎样的作用吗?当然她以前也是提过这事的,那时他们都小,他想她不懂事。现在她也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而他已经不能再想这件事。一想到她矫健的身体穿起新娘的红裙、生气勃勃的嘴唇染上新娘的红彩,红盖头遮住她火辣辣的黑眼睛,盖头掀起来以后,她的裙子也可以解开,龙凤的红烛滋滋烧响,她成熟了的蜜色光滑的皮肤、灼热的身体……

他就要烧起来,野兽要撕开他的身体爬出来。那她就要被带走了,被带回山里去。他抑制不住欲望,就没有立场保护他。

他的喉咙干哑,命令:“走开。”

她的肩膀受伤的往后闪一闪,幸好这次没有乌云腾起。他抓紧香包,压住脸。整齐的金线展示出人间的威力,山野离得远了,处理过的白梅香压抑住欲望,他终于可以轻柔、而理智的劝导她:“你可以嫁一个很好的男人。有很多人比我长得好看、比我有文采、还比我有前途、更懂得讨女孩子欢心。我会帮你找,一定找一个稳妥的人,你嫁他不会后悔,会跟他生几个可爱的孩子。你会爱你的丈夫和孩子,跟你的丈夫一起、一步步教导你的孩子们认识人间、过出他们的人生。你这辈子会很幸福。”

“幸福。”碧萝用力的嚼这两个字,像嚼铁蚕豆。

“是啊。”张成点点头,想再说点什么,碧萝打断他:“成哥哥你觉不觉得人间的字很奇怪?像桌子、椅子,你把我领到它们跟前,跟我说它是什么意思,我就懂了,回头它们变个样子,我又不认识了,可你一直耐心教我,我也就认识了,它们再变个样子也认得。但是呢,其他有些东西,比如喜悦、满足、欣慰、幸福、它们是什么呢?它们没有样子。你把我领到这边、领到那边,想教给我,可要么我眼神不好、要么它们变得太快了,我总也认不出。”

“这次不会,”张成胸中有柔软的欠疚,“我会把你带到幸福面前。当你看到它时,你会认出它,我保证。”

碧萝警惕的盯着他。真的很难对成哥哥这样的人保持警惕——但是出于野兽的直觉,她寒毛竖立,像是走近悬崖边的样子,竟然还有人拉着她的手劝她闭上眼睛往前走?——不过,好吧,既然是成哥哥,或者是她弄错了。

“我保证。”张成向她再一次许诺。

碧萝带着他的保证回去了,那一夜发生的事,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是有什么野兽,闷远而凄厉的叫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唐家有个丫头难产终于没能挺过来,带着孩子死了。就是曾从狗洞拉着唐锦平回去、大腿紧绷绷的大丫头。她几年前许了个小子,上年末怀的胎。那小子会打她,她有时候青着眼圈到主人这边诉苦,主人一边骂那小子,一边安慰她:“女人都是这样的,以后会好的。”

结果她没撑到“以后”。

唐锦平不知为什么对这事情很感慨,好像它预示着什么。后来他想起来了,张成给野猴子一样的碧萝坚持穿上衣服时,也劝慰说:“现在不习惯没关系,以后会好的,都是这样的。”

很难说劝慰的人是坏人,只不过,有的人真的没机会“以后会好”。

脑筋里转着这样想法的时候,唐锦平自己被自己感动了,很想找张成详细聊聊,可惜没空,因为唐夫人尽个好东家本份、忙着帮大丫头处理后事;而唐老爷则怀疑上浮娘子是哪家大户的逃妾,忙着尽官府的本份,调查首尾。唐锦平如果只有八岁,父母都忙得没时间管他,他会顶清闲,可惜他现在十八岁都不止了,唐夫人拉着他表现一下“少东家”的善良姿态,唐老爷则拉着他熟悉一下迎来送往、刀笔流程,他忙得脚不沾地。

等到大丫头落了葬,浮娘子也被证明不仅不是逃妾、而且竟然似乎是洞庭侯的老相好。妾与相好是有很大区别的,你看,虽然后者地位好像比前者低,但前者逃出来呢,必要抓回去打死,后者到外地做个生意,各地官员却还要多加关照,卖浮娘子面子就是卖洞庭侯面子。

唐锦平觉得很不可思议,蛮荒妖女怎么会变成贵人的红颜知己呢?不过也不关他的事了。他依旧到茶楼乐馆消遣。

张成在给自己找个好妹夫的消息,就是从这地方刮到了唐锦平的耳朵里。

唐锦平这一气啊,茶也不饮了、酒也不喝了、丝也不听了、竹也不赏了,起身就来找张成理论。

他没找到张成,丫头春衣打发了他,且没敢叫他知道,连小姐碧萝都不见了。

春衣打心眼里是急得都颤了:少爷一转眼不知去了哪里,再一转眼,连小姐都不见了。老爷夫人问起来还了得?她忙托人四处寻找:天老爷,别出什么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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