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长安县试还是万年县试,都不过是京兆府试的一场小小预演。
杜十三娘在人前因一时激愤而大发雌威,等回了平康坊崔宅,她却忍不住后怕了起来,心中满满当当都是各式各样的顾虑。又好气又好笑的杜士仪少不得把她交给了秋娘和竹影去安抚。待到长安县试的结果传来,道是王维一骑绝尘拔得头筹,他接过那张抄了名次的纸卷,展开一看,见柳惜明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三,其他名门著姓却也不少,却不见京兆杜氏子弟题名,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这个疑问直到次ri杜思温命杜士翰转送来了贺礼,才得到了解答。
杜士翰本就是豪爽大方的xing子,因为憋了近两个月,这会儿又是在崔宅,他自是毫无顾忌地大声嚷嚷道:“杜文若杜六郎那是因为有心和你别苗头,所以才应万年县试,至于其他的,京兆公早就让人四处捎了信,道是与其争一时名头,不如在京兆府下辖其余各县应试,不用到长安和万年二县去出风头。果然,长安县试那位王十三郎一首长赋技惊四座,帖经策论也毫无悬念地通过,你在万年县试更是三场之中场场无可挑剔,名声又大,谁敢不取你第一?要是那几个杜家子弟要来和你们争,说不定连京兆府试都去不了!”
越说越起劲的他甚至使劲一拍大腿,幸灾乐祸地笑道:“那杜六郎这一回居然是落在榜末,还不如直接名落孙山,听说他回了樊川就没出过门,哈哈哈!”
见杜士仪若有所思没做声,杜士翰便站起身来,老大哥似的用力拍了拍杜士仪的肩膀:“十九郎,本家那边你什么都不用管。那些往ri嫉妒你的看轻你的,这一场县试下来就已经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了,我家阿爷都是心中惴惴,听说京兆公让我给你送礼,还特意在里头加了一对送给十三娘的银臂支……从前我说话他都听不进去,早知今ri何必当初?你只管养jing蓄锐去预备接下来的京兆府试,要是能入等第,京兆公说届时会在朱坡大开盛宴为你庆功!”
“多谢十三兄特意走这一趟。”
留着杜文翰在崔宅用过午饭后,杜士仪方才亲自将其送出了大门。临别之际,见杜士翰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便策马小跑出了乌头门,他突然有些想念起了容貌上截然不同,xing子上却有相似之处的崔俭玄。想想齐国太夫人故去已快半年了,他在长安崔宅中安享各种便利,以前虽也有信回去,但多数言简意赅,如今终于首战告捷,也该再写一封信让人送回洛阳报喜,好好答谢一番。
万年县试初露锋芒,接下来便是长安最热的夏天来临,王公贵族宅邸的午宴渐少,夜宴渐多,一时杜士仪自然再不像之前那样高挂免战牌一概邀约尽皆婉拒,譬如宋王宅岐王宅薛王宅,抑或是毕国公窦家,楚国公姜家,这些颇有瓜葛的邀约,他都再不推脱一一前往,每每席间都会和王家兄弟俩碰个正着。彼此既是对各自的目的心照不宣,他们自然依旧谈笑风生,言语之间绝不涉科场事。而登门求墨求砚的更多,杜士仪只能以墨工尚在王屋山赶制,石砚仍在雕琢,一应琐事都已经交托给千宝阁为由推脱,须臾便是大半个月过去了。
这天午后,杜士仪好容易躲了邀约在藏中看书,外头突然传来了叩门声:“杜郎君,东都永丰里崔宅命人送回书来了。”
“嗯?我这就出来。”
洛阳到长安七八百里,若是快马加鞭,两昼夜便可以抵达,但等闲送家书不用这么着急,多数十天半个月一个来回,杜士仪从前写信给崔俭玄都是如此。这一次东都送回书,习以为常的他出了藏到了前头偏室,待认出那个风尘仆仆的人,他顿时只觉心头咯噔一下。
竟是此前到嵩山送过年礼,自己已经很熟悉的崔俭玄的ru母之子苏桂!
“怎是你来?”
苏桂的面sè有些沉重。他强自露出一丝笑容,却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行礼恭贺杜士仪县试夺魁,这才双手呈上了一个封泥完好的竹筒。等杜士仪皱眉接过,他便垂手退到一旁默然不语。有些事情身为奴仆的他不好胡乱开口,要说也自有崔俭玄去说。
和自己此前送去那足足用了五张黄麻纸的信相比,崔俭玄的回书毫不逊sè。竹筒用的是竹子根部最粗的那一节,里头那一沓厚厚的信笺拿出来,简直让人怀疑是写信还是写书。然而,当杜士仪一目十行看完第一张纸,他的脸sè就瞬间变得和苏桂同样沉重。
赵国公崔谔之在他当初临行的时候就已经身体不好,但这几个月下来情况非但不曾有好转,而且更严重了,崔家上下如今因此忧心如焚。尤其是崔俭玄这个当儿子的,平ri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在信上却流露出了有些彷徨不安的情绪,一连几张纸上都在絮絮叨叨地叙述着从前那些极其琐碎的小事,言谈间既有对父亲的愧疚,也有对少时不努力的后悔,总而言之便是情绪低落。
当这一沓信笺终于看完,杜士仪长长吐出一口气将其放在手边,这才看着苏桂问道:“十一郎命你给我送回书的事,五娘子可知晓?”
苏桂微微一愣,立时点了点头:“行前五娘子问过。知晓杜郎君县试夺魁,五娘子还让某捎口信,让杜郎君安心预备京兆府解试,其余皆不用挂念。”
这么说,崔五娘应当是知道崔俭玄会在给他的信中一吐心中郁结忧切,所以才会说其余皆不用挂念。
想想那位什么事情都料理周到井井有条的崔家五娘子,尽管杜士仪心中担忧稍解,但还是让苏桂先歇息,然后便拿了信笺回房写回信。路上撞见得知崔家来信的杜十三娘,他不想让小丫头担心,对其只字不提崔谔之的事,只道是自己受崔五娘之命,要训诫崔俭玄好好用功读书,听得小丫头乐不可支,回房之后,他洋洋洒洒便写了五六张信笺,不外乎是用平ri那般口吻开解了友人一番,待装入竹筒封了口之后,他立时叫来了苏桂,请其尽快送回东都。
书信送出,他知道自己眼下也帮不上忙,一时只能打叠jing神继续应付那些纷至沓来的邀约。
这一ri申时,赴过一场夏ri少有午宴的他顶着ri头回来,一进崔家那乌头门,汗湿重衣的他便再顾不上仪态,伸手拉了拉领子,恨不得立时用井水痛痛快快往身上泼两桶。谁知道正门的门丁却带来了一个不那么美妙的消息。
楚国公姜皎长子,姜家大郎姜度已经在崔家等他大半个时辰了!
对于姜度此人,杜士仪说不上好感恶感,此刻听说其竟然有耐xing等上这么久,他也不好回房先去更衣,先擦过汗便径直往正堂西边的廊房去见客。才打照面,他甚至来不及招呼一声,姜度便懒洋洋地说道:“杜十九郎,你和崔家哪位娘子有婚约在身?”
“什么?”
见杜士仪大吃一惊,姜度方才站起身来,似笑非笑打量了他好一阵子,最后干咳一声道:“看你这样子,这事情仿佛是空穴来风。不过,我听到的传言却是言之凿凿,说你入京应试,不回樊川杜曲,却留在平康坊崔宅,而且崔家上下侍你如主,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崔家和你定下了婚约,你身为未来女婿,自然在此被待为上宾。”
最初的惊愕过后,杜士仪很快便回了神。打从回过樊川杜曲,又从京兆公杜思温那里得到了一番善意的告诫提醒,因而借住到了平康坊崔泰之的宅邸,他不是没有预料过这样的闲话。因而,他苦笑一声便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好教姜四郎得知,我自己都是第一次听说,原来还有这一回事。”
姜度盯着杜士仪的眼睛看了许久,最终确定他不是在和自己打诳语,顿时皱起了眉头:“柳惜明在长安县试中输给了王十三郎,京兆府试可比县试更难,他要想跻身等第,难如登天,而不入等第,明年岁举几乎就是无望,难道会是他故意放出这消息?不对啊,崔相公和崔府卿出身名门望族,行事正派公允,在两京之中名声很好,若知道你是崔家半个女婿,郭荃不敢不让你入等第,这不是反而给你帮忙吗?”
杜士仪自己亦是分外狐疑,然而,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他便哂然一笑道:“既然有人传谣言,那就任凭他们去传吧。”
“哦,你就不打算搬出崔宅表明立场?要知道你如今名声大噪,可是未必需要崔氏作为靠山了!”
“姜四郎此言差矣,只为了流言便那样划清界限,不但突兀,传扬出去反而有人要说我心虚或是不知礼……对了,姜四郎能否帮我一个忙,就说我和崔十一郎同门求学,再加上当初老宅失火废弃多年,这才寄居崔宅。虽未必有用,总好过就一种声音越传越广来得好。”
“这个么……容易。我让人放出风声去就是。”姜度伸了个懒腰,这才目光炯炯地看着杜士仪说道,“不过你可记住,我不是帮你。我这个人一贯是睚眦必报,要是你在京兆府试能把柳惜明摁下去,我就再欠你一个人情,但使你进士及第,守选时我让阿爷好好给你帮个忙,谋一个好官职!那该死的家伙,一有机会就上蹿下跳,简直和跳蚤似的,该好好给他一个教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