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贺拒绝的这么果断,不仅是孟轲有些意外地愣住了,哪怕是那些打算看好戏的大臣们也有些出神。
孟轲眉头一皱:“陛下,手染无辜者的鲜血,难道会让你感到满足吗?难道你就不怕被千夫所指吗?”
“何谓……无辜?”刘贺淡笑道:“庆父除了在朝堂之上,行悖逆之事外,私下更是搜刮民脂民膏,不然,以他区区宗人令的俸禄,能够坐享千亩庄园?”
孟轲猛的抬头:“但这也只是庆父个人所为,陛下下旨夷平一族,难道不是在迁怒无辜?此为不仁也!”
“何为仁?”刘贺挑了挑眉:“你是说,居住在庆父千亩庄园里,吃着庆父以职位之便得来的人血馒头,自己手上未曾染有半点血腥的无辜吗?”
“你言之祸不及家人,朕同意这句话!”
刘贺语气一顿,随即有些森然道:“但前提是,惠不及家人!”
孟轲身子一震,眼神之中精光闪烁,气息变得有些紊乱。
孔融被吓了一跳,挥舞玉质朝笏,狠狠地敲在了孟轲的背上,只见孟轲嘴角溢出一口鲜血,气息变得萎靡起来。
众人被这一幕吓了一大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龙椅上,刘贺淡淡地看着这一幕,微微摇头。
他还只是举人境的孟轲,而非获封亚圣的孟子!
他天资卓着不假,能在这个时代,被儒门创始人孔圣的遗念认可,收为亲传。
但这不代表,他具备刘贺那种划时代的看法和角度!
孟子一生主张的是“仁政”还有“性善论”。
在那从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过渡的阶段,各国之间弱肉强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孟子的存在,无异是一股清流!
但若站在宏观的角度看待孟子于那个时代存在的意义,他则更像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宣扬着理想主义的梦想。
褒义词:圣人!
贬义词:圣母!
能够在那种时代,到处宣扬仁政,孟子的品行和坚持自然不用多辩驳,也正是他能人所不能,保持着跟屈原一样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姿态,才能被后世为巩固统治,安抚人心的统治者大为赞扬!
他,天生具备一颗仁心!
但他孟轲,无论是曾经的历史长河之中,还是在如今这个无数大才涌现的时代当中,从来不是生活在最底层的那部分。
他,生来便是贵族!
他的仁爱之心,也只能涉及到他所看到的方面。
战争会让人死亡,他痛恨战争,希望和平,希望天下诸侯,都能重归于好,恢复曾经礼乐大兴的大同社会!
但他不知道的是,自他之后,有一位叫做嬴政的人,被后世称为暴君。
刘贺还记得,他当初看过的一部剧中,张丰毅老师的一番台词。
不错,朕是打了这场战争。
我大秦十年征战,关中父老前赴后继,血流成河!
普天下的人只看见了这场战争,只看见了朕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是杀人如麻的暴君,对吗?
不对!朕的战争,只打了十年!
而七国间的战争,却打了两百年!
二百年呐,可有一天停止过?
没有朕的天下一统,哪来的天下太平?
韩王、赵王、楚王、魏王、齐王,能给天下太平吗?
不能!
燕丹行吗?荆轲行吗?
不行,只有朕!
战争、太平,由朕说了算,朕才是天下唯一的主宰!
……
没有铁血的手腕,何来的万世太平,如果肉腐烂了,不用尖锐的刀剑去把它剔除,只会让它蔓延,让更多的肉腐烂!
如果寄希望于腐烂的肉不会扩散,那才叫真正的天真!
若给“仁”加上一个定义的话,孟轲让每个人放下戾气,共创美好和谐社会,只是小仁。
秦始皇以文治武功结束乱世,给万民以太平,才是大仁!
起码,在刘贺作为皇帝的角度来看,是这样的!
因此,纵使孟轲有着亚圣的潜力,他也没有任何区别对待,就跟范蠡一样,如果他们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那么,刘贺会非常重视他们,给他们成长的机会。
不然的话,没有成长起来的天才,不是每个人都跟萧炎一样,会有出头之日的!
就像刚刚一样,刘贺的一句“祸不及家人的前提是惠不及家人”,一下子击中在了孟轲的心房之上。
不过是七品举人境,尚还没有稳固的文心,刘贺一句话,差点让他文心受损,再进一步,则容易怀疑自我,否定自身!
这就是聪明人的弊端,一句话,很可能让他想的太深,太多!
也正是因为,孟轲自己,本就包含在“吃人血馒头”这其中,哪怕他自己不承认,但庆父作为如今孟家活跃在朝堂上的人,如果说跟他同宗同族的没受过他半分恩惠的话,那是绝无可能的!
孟轲此来,所谓的让刘贺施以仁政,不株连他人,本就是夹杂私货,又怎能问心无愧?
“孔圣亲传,就这?”
司马徽适时冷笑道。
孔融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反驳,专心致志地用自身的力量替孟轲疗伤。
一声闷哼,孟轲的脸色微微发白,强撑着说到:“谢先生,学生已无大碍了!”
看了看倔强的孟轲,孔融叹了口气:“事出有因,我本不欲强加个人意见于你,但如今你自问,问心无愧否?”
孟轲咬了咬牙,眼圈竟是有了些许红意:“若生不能奉母,纵使我他日问道巅峰,又有何意义?”
“明知事不可为而为之,于己于他人,无益也,孟轲,切勿自误啊!”
孟轲低头:“学生省得……学生可否!”
孔融面色一变:“你敢!”
朝笏微抬,孔融似在警告孟轲,把他刚刚那可怕的想法收起来,不然定要用这孔家先祖留下来的遗物制裁他这个孔圣亲传!
虽然孟轲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但孔融已然了解。
孟轲竟是想借孔圣之名,逼迫刘贺修改旨意!
孔融,绝不允许孟轲这么做!
孟轲双拳紧握,感受到了无力。
司马徽却在一旁煽风点火道:“陛下圣明,竟是连孔圣亲传的面子都不给,看来你们曲阜如今当真是江河日下了啊!”
孔融、孟轲二人沉默。
“孟轲!”
龙椅之上,刘贺突然开口喊道。
孟轲抬头望去,眼神中竟是有了一丝惧意。
“既然你为孔圣亲传,朕有一篇文章赠予你,你可敢收下?”
孟轲眉头一皱,不语。
刘贺也不等他回答,开口朗声道:“我这篇文章,名为:《鱼,我所欲也》!”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也。生,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也!所欲有甚生者……贤者能勿丧耳。”
“一箪食,一豆羹……此之谓使其本心。”
叮咚……
孟轲听完之后,还在发愣,孔融已经是跳了起来。
怀中,玉佩宛如烧烫的铁石,烤断了红线,自发飞向了半空中。
众人还在回味刘贺所言,半空中的玉佩绽放出夺目的光芒,在其照耀之下,凡是修习儒家各道的儒生,此刻如沐春风,浑身飘飘然,仿佛置身云层之中。
徜徉而惬意,身心皆是得到了极大的升华,平日里,想不通道不明的事,仿佛在这一瞬间念头通达。
刚刚破境成就四品大学士的王允更是一愣,因为他感觉到自身刚刚突破到四品的浩然正气,再度登上了一个台阶。
一瞬之功,胜过修行数载!
然而,这还只是这光芒照耀下的好处。
玉佩破碎,孔融心疼之余,骇然地望向光芒凝聚而出的一道高大身影。
孔融双腿一软,声音发颤道:“先祖!”
什么!
凡儒生体系,眼神中透露出狂热的情绪,随后跟随孔融的脚步,一个个五体投地,高呼:“孔圣!”
唯有一人,脸色极为复杂,那就是司马徽的画卷化身。
只是一具化身,他根本没有跟其他人一样接受到刚刚的那番好处!
孔圣显灵,整个大汉朝开国以来,都没有过几次,哪次不是引得万民朝拜,儒门大兴?
司马徽无助又彷徨地跪在地上,心中充满了悔意。
然而,盘旋在半空中的那道高大身影,没有去看他的后辈子孙孔融,也没有关注他的遗念收下的亲传弟子孟轲,而是一脸慈祥地看着刘贺。
“孺子,可教也!”
口含天宪,充满了认可和褒奖之意。
众人惊呼之余,抬头望去,便看到了惊骇的一幕。
身体“虚弱”的刘贺站了起来,以一代帝王身朝着这位千古圣人由衷的一拜。
而高大的身影也是探出一只手掌,轻轻地抚摸在了刘贺的额头之上。
刘贺感觉浑身一轻,操劳的疲惫尽扫而空,念头通达,仿佛无事不成,无所不能!
圣人抚我顶!
这是来自儒门创始人,孔圣的最高褒奖!
就是因为刘贺刚刚的这篇文章?
待到光芒散去,所有人恍若隔世。
刘贺左右纱帐也是久久没有放下,两道目光打在刘贺身上,有骄傲的,也有复杂的。
刘贺怅然若失,自己借用孟轲的一篇文章,没想到会引来孔圣显灵。
此时,他还不知道“圣人抚我顶”这种让无数儒生羡慕嫉妒恨的至高荣耀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大好处!
他的内心甚至有着一丝的愧疚,这算不算是夺人气运?
然而孟轲对此全然不知,经过刚刚的那一幕,他跪在地上,待到其他臣公都踉跄起身,依旧还纹丝不动地跪着。
就是不知,他跪的是孔圣,还是刘贺!
“学生愚钝,妄议朝政,恩师显灵,方知自己险些闯下弥天之错,请,陛下降罪!”
“起来吧,理不辩不明,何罪之有!”
刘贺摆了摆手,听到刘贺的话,孟轲竟是没有半分犹豫道:“学生遵旨!”
刘贺眨巴了一下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孟轲原本只有10的友好度,正在不断增加,一瞬间功夫,已经是涨到了70的程度。
“陛下,学生悟了,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舍生而取义也!学生谢陛下赐文,今后定以此文为毕生之信念理想,至死不渝!”
“学生不才,有个不情之请,还请陛下应允!”
刘贺皱了皱眉,开口道:“你可是想以己之身,换取至亲性命?”
孟轲一愣,点了点头道:“陛下圣明,学生正有此意!”
“孟轲!”孔融一急,伸出手想要阻止,可看到孟轲一副决然的样子,伸到一半的手无奈地收了回来。
“可愿告诉朕,你想换谁的性命?”
孟轲脸色一喜,赶忙回答道:“家母!”
“令堂……”刘贺眼含深思道:“可是那位当初为导你向善而三迁其家的伟大母亲?”
“陛下,竟也闻听过此事?”
孟轲小脸捎带羞意道:“学生愚钝,若非家母当初三迁之教,哪得今日,学生愿一命抵一命,求陛下成全!”
“至情至性,至仁至孝,你母子二人,皆为世之楷模!”
“按说,朕当法外开恩,宽恕令堂,以全你之孝道,然……”
“陛下!”孟轲打断道:“学生先前愚钝,竟想以一人之言,违抗法度,学生已经知错了,学生不求法外开恩,只求陛下能遂学生心愿!”
看着孟轲此刻恭敬的样子,刘贺由衷笑道:“你不妨听完朕的话,再做抉择!”
孟轲发愣,但还是点了点头。
“朕念在你一片孝心,法度之外,尚有人情,哪怕是让朕朝令夕改,宽恕令堂,也无不可!”
“但,朕却不想如此,因为,凡事有因,才得有果!”
“你母亲为导你向善,耗费心血,你既为人子,自当思报!”
“朕为全你之孝道,愿给你一次机会!”
“你若成之,非但你之述求可达成,还有你身旁这位文举先生此次的另一述求,朕亦可应允!”
孔融一愣:“陛下知我到此第二件事?”
“哈哈,朕道是孔文举之心,路人皆知,除了为那《吕氏春秋》而来,你曲阜书院久与朝堂隔绝,千里迢迢,来这朝堂之上,难不成是跟一些为老不尊的人斗嘴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