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湖水没过我二人,他带着我往湖深处坠去,我睁开眼,看到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湖面一派混沌,看不清画舫在哪儿,也看不清陈兰舟在哪儿。
今夜的水可真凉,凉入骨髓,我费力地屏着呼吸,手却愈发颤抖,慌『乱』之际,竟不受控制般越过紧靠的胸膛,勾上墨袍子的脖颈。动作的幅度似乎太大,以至于他骤然低头,我的唇猝不及防地贴上了他的下巴,上面有隐隐的胡茬。
我打了一个清晰的寒噤,忽然想起一件事。
似是某年六月晚间时候,三层的酒楼下,忽然涌出万千火把,夜空被火光染得通红,无数的人想要抓我,我尚不明白自己所犯何罪,身旁的公子却反应过来,一把将我捞进怀里,我不懂他要做什么,可腰侧传来的力道好似要拼上『性』命保护我似的。
他带我从三层高的酒楼跳下去了。
安然落地之后,抬手解了我的发带,让发丝遮住我的脸,他的手箍住我的肩膀,如今日一般对我说:“你别出声,也别害怕。”
北方柳树丝绦重重,他把无数的火把和弓箭挡在背后,低头对我说:“待会儿不管背后发生什么事,你都往前跑,别回头。今天扇子摊下柳叶湾,跳进去,河湾右侧的青石板能打开,可以藏身进去。”
我鬼『迷』心窍,觉得面前的公子生得这般俊朗这般好看,于是探出手去捞过他的脖颈,硬生生地将他的脸拉进,在那带着微微胡茬的下巴上落下了一个吻。
下一秒我告诉他:“方才忽然想开个玩笑,并非真的动情。你去罢,……”
后面是一个称呼,应当是他的身份或名字。
说也奇怪,明明是这么完整的一个回忆,可偏偏涉及到他的名字时,我如何也想不起来那个称呼了。
我没有听他的话去扇子摊下的柳叶湾,也没有藏身进河湾右侧的青石板,我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如愿所偿地被抓了。我想若是真的犯了罪就应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与他并没有关系,他犯不上为了保护我把自己的『性』命搭上。我一点也不希望他有事,我希望他能一直安好来着。
方才亲他的下巴并不是开玩笑,我明明是真的喜欢这个人的,我只是不想让他知道。
回忆重新拉回湖中,我沉睡五年,水『性』大不如从前,他半托半抱着我往湖岸游去,可窒息感一下一下冲击着灵台,我越来越力不从心,原本勾住他脖颈的手臂渐渐滑落下来。
老娘今天要命丧于此了,我想最后抬头看一眼这个说要带我活命、最后却令我几乎溺死在湖中的人,我想看看他的脸,或者听一听他的声音。可湖水浑浊,水声浩大,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冰凉的触感颤抖地贴进我的唇,将我的唇齿撬开,似乎想努力往我口中渡气,我觉得有些累也有些徒劳,最后拼尽力气错开他的唇,下一秒,湖水冲进我的鼻腔,冰凉感乘胜追击,一路扩散至我的肺腑。
……
脑海中云霞明灭,山岚聚散,原草枯荣,冬雪消盛,这一梦很长,仿佛又睡过了五年。
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宅子的右厢房里,我起身看了看窗外,发现宅子里假山林立,溪水环绕,回廊层叠,花木缤纷,是一处观之令人心旷神怡的宅子。
且这宅子有些熟悉。
“这儿该不会是……”我喃喃道。
正犹豫着要不要往那个名字上猜测,身后忽然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没错,这儿是溪园。”
慌张回头,见厢房的紫藤摇椅上躺着一个悠闲惬意的男人,手上捏着一卷薄书,身旁圆桌上放着两碟点心一壶茶,不是带我活命的人又是哪个。
我笑了笑,抽了抽被风寒激出来的鼻涕,“咦,这不是我的救命恩人么?”
“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里被宁国官府收押,现在没人敢进来,所以十分安全。”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哦。”
他今日没再穿那件出镜频率颇高的墨『色』袍子,而是挂了一件松松垮垮的烟灰『色』薄衫,这衫子瞧着颜『色』不甚现言,可那质地却格外好,是选了最细的蚕丝线织成的,不仔细看都看不到织线的纹路,挂在身上如流过玉石的溪水一样,泛着细腻柔缓的光泽。
一看就很贵。
即便是我这种不太缺钱的生意人,也不敢轻易买来穿的。
等等……仿佛哪里不对劲?
我猛然低头,发现自己身上也穿着一件同样颜『色』同样质地的衫子,且衫子里面还有干净清爽的、同样颜『色』同样质地的中衣。
经常出现在话本里的情节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一桩一桩出现在我面前,比如遇到危急就要昏『迷』,落入水中就要湿衣,湿衣就要换衣裳,女主醒来就要欲哭无泪地问一句——
“这衣裳是……是你帮我换的?”
他摇了摇头,即便没有开口,也算是否认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长呼出一口气,心有余悸地问道:“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今天看着不像前些日子在湖岸边打招呼时那样温柔谦和,反而眼神冰冷,神『色』漠然,以至于过了很久才放下那卷薄书,开始搭理我:“画舫上那个男的真的这么好么,以至于你掏心掏肺掏金叶子,宁可不要命也要天天往他那儿跑?”
这句话仿佛是德高望重一生勤俭的长辈在教导冥顽不化纸醉金『迷』的晚辈一样,明明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却还要保持着面上的庄重和威严——我重新换个浅近的比方,他躺在摇椅上这般指责我,形如爷爷骂孙子。
若他手上的不是书而是拐棍,怕是早就照着我的腿敲上来了。
我怂了那么一怂,目光躲闪:“呃……唔……我没有天天去,只是心血来『潮』才会过去,兰舟小公子也不是坏人,我同他宛如故友,彼此尊重,并非你说的那种掏心掏肺掏金叶子的关系。况且我前后只去过这么两回,可偏偏就是这么不凑巧,每回都能碰见你。”
他半阖着眼睛看我,也不说话,神情寡淡地很。
我低头擦了擦鼻涕泡,又壮了壮胆,继续道:“我觉得也不能只说我,你是不是也该反思一下自己为什么也常去那种地方,不然我为何每回去都能看到你?”
他唇角似有若无地抽了一抽,仿佛不愿意同我多说话,抬手捏起一枚桂花酥送进嘴里。
我的肚子便这般瞅准时机地响了。
左瞅瞅右看看认真打量了几番,觉得他若是把这两碟点心全部吃下去肯定会腻,不如我帮他吃几块,这般想着,身子便不由自主靠过去。
可我这厢手还没『摸』到碟沿儿呢,他就卷起书把我的手打掉,从身后的桌案上拿下一个脸大的空碗,又拎出一只硕大的壶,把那空碗倒满,最后推到我面前:“先把这个喝了。”
我看着面前满当当黑漆漆的一碗『药』,不禁陷入了沉思。
他见我不动声『色』,于是凉凉道:“你落了水,染了风寒,喝完『药』才能好。”
我皱了皱眉,把智商强行拉回来,立起手掌比出一个拒绝的手势:“等等,你为何知道我给兰舟小公子掏金叶子的事?而且,我好像忘了问,到底是哪个人想要杀我,『逼』得我要大半夜的跳水逃命?”
他不紧不慢地翻着那卷书,神『色』异常平静,远不是当时立在茶室门前,浑身透湿、一脸肃杀的模样:“你不用知道。”
我不喜欢他这个回答,语气也不似方才那么怂了:“你该不会是看我不顺眼,故意拿什么有人要我的命这种话来诓我,然后故意把我弄下水,好看我狼狈不堪甚至当场过世的样子罢?”
因为隔得很近,所以我看到他细长的睫『毛』骤然扑簌了几下。
他终于放下了那卷书,从躺椅撒花姑娘直起身并朝我抬起右手。我以为他要打我,下意识往左边躲了躲。他的手清晰一顿,怔了片刻,最后还是探过来。他并没有打我,只是轻缓地『揉』了『揉』我的额发。
“哪有诓人还把自己也带下水的。”他无奈地笑了笑,说,“你好像对我有点误会。”
“嗯,你说的不错,方才是我误会你了。当时在湖中我将要溺死的时候,你明明也在发抖。”我本想对他笑一笑,并认真虔诚地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可沉寂多时的躁动又从心底里蔓延上来,我咬了咬唇想把这难受的情绪压回去,以至于对他笑得十分狰狞且难看。
他好像发现了我的异样,手指贴近我的脸,眼里全是慌『乱』:“你怎么了?”
我被这情绪折磨得几乎要哭出来:“我应该谢谢你的,若不是你我兴许逃不出画舫,也逃不出揽月湖,可不知为什么,我好像特别讨厌你,从见你第一眼开始就讨厌你,有时候恨不得想让你……”
恨不得想让你去死。
我疯狂地捂住嘴,不让自己把那句话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