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皇宫,赵孟清当着程遇的面把精简禁军一事勇于承担下来,程遇好像早就料到赵孟清会答应,所以并未表现出多少震惊来,也并没有出尔反尔不让他做这件事。倒是陈长风在一旁略显愤懑,脑门上的青筋似乎要跳出来,最后实在气不过,借着赵孟清常年请假不为君分忧之事挖苦了几句。
赵孟清并不计较,临走的时候依然笑呵呵的同陈长风打招呼,要知道程遇在他眼中都仿佛一根不起眼的小葱苗,如此推算,陈长风在他眼中怕也不过是风吹而落的草籽一粒,长不长得成野草还另说呢。
我便是这时候从赵大人身上学到了一个道理——
尽管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对我们百般不利,但当我们不在乎他的时候,他无论作何表情、作何行动,或急或气或怒或怨,我们都可以一笑置之,心中不会浮起哪怕一丝的失望。此种情况,也适用于从一段痛苦不堪的感情中抽离出来、再也不在乎的时候。
禁军裁减的事务分了两个方向,一是制定标准对现有的禁军逐一考核,留下表现良好的那些;二是从锦国国内重新招募勇士,充入禁军队伍。
这两桩事说着简单,可做起来当真是有万重阻力。且不论那些与朝廷官员沾亲带故的人有多难从禁军队伍里剔除出去,就说对这近十万的禁军逐一考核,便是个十分耗费精力的体力活。同包括赵大人及几个新选出的禁军首领通宵达旦地忙活了半个月,本首辅颇没出息地累倒了。
怕耽误事情进程,临倒之前我曾问过赵孟清一个问题:“可否让崇安王殿下替本首辅盯几天?”
彼时正在记录考核成绩的赵孟清笔锋顿了顿,转脸看我的时候,神『色』十分讶异:“崇安王可有藏兵谋权之嫌,首辅大人没有听说过么?”
“听说了,但我不相信他会做这种事。”我强撑着桌沿,皱眉道,“别的大臣这样猜疑也就算了,为何赵大人也这样说?你和崇安王殿下不是肝胆相照好友么?”
赵孟清放下笔,一身肃然道:“庙堂之上,国事之间,岂有‘好友’一说?大丈夫修身治国,宜独善其身,忌结党营私,如此才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我同崇安王并非什么肝胆相照的好友,不过是都爱欧阳询的书法,勉强算作字友罢了。当初崇安王有藏兵的迹象之时,在下便顾以锦国大局为重,与他果断断绝了往来。”
这段话如此大义凛然、大义灭亲,以至于叫我着实愣怔了片刻。朝夕相处半月有余,我同他独处的时候,听到的可都是什么“每个月总有那么三十天不想工作”、“工作使人不得开心颜”、“我若是累脱发了算不算工伤朝廷会不会管我”、“连续熬夜的情况下谁能对我的黑眼圈负责”……
我挠了挠耳朵,方才这个人说的“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以锦国大局为重”是不本首辅的幻听?
直到身后响起太监退出房内的轻微的碎步声响,我才反应过来,眯了眯眼与他交流了个颜『色』,互相通了些款曲,又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勾了勾唇。
我这厢还没『露』出一个完整的笑,便灵台一空,两眼一蒙——昏死过去。
等待我的是半月前没有得到答案的那个梦境。我解释不清楚有些梦为何会这样奇怪,间断两次还能继续做下去,仿佛讲完了一个章回的说书先生,每次说到精彩处必戛然而止,让你眼巴巴盼着下一回的分解。
我想,大概是自己太想知道那个公子的回答,所以我才又回到了这个梦里。
“你觉得,‘夫君’这个称呼如何?”我问他。
“……你说什么?”
我看到他震惊的神『色』,怕他不同意,想方设法编着谎话想要套住他,如同套住一只兔子、一只不属于我的兔子,“我的故乡民风保守,亲了一个人就要对他负责。我主动亲了你,你也回应了我,我二人除了拜天地,互相对对方负责,已经没有别的退路了。”
话说完,便觉得很荒唐:主动亲了又怎样,等来了回应又怎样,即便是我同他睡过,我也不能勉强他同我拜天地,强迫他娶了我的。
但好在我喝了很多酒,于是这一切的荒唐都可以归于酒醉,我想我这辈子可能都套不住这只兔子了,他比故国皇宫后山上的那些兔子可爱多了也狡猾多了,我若是不抓住这次醉酒的机会,怕是永生永世都得不到他了。
于是不由分说地抓上那公子的手,装出一个飒爽如女将军的笑:“跟我来!”
攥紧他的手腕在城中疯狂地跑,流云晚风,落日霞影,火烈的红光与静谧的蓝幕相逢,风自耳畔呼啸而过,月亮升起于东方光芒穿过苍穹变成流水的模样。
我带他跑进了一家绸缎店,在掌柜关门前一刻撞开门板进去的,怕身旁的公子突然反应过来这件荒唐事,于是马不停蹄地付钱,给他置办了一件喜袍,给我置办了一件嫁衣,随便找了条红绸把头发绑了帮,根本顾不得衣裳合身不合身。
人群熙熙攘攘,桥下水流淙淙,爬上一座小山,到了那棵乞求姻缘的树下,气喘吁吁之时才觉出自己脚板生疼,发现自己从那花楼里出来就没来及穿鞋。
可我已顾不了那么多了,欢喜雀跃地看了他一眼,拿出山大王的气势,对身旁的压寨男人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天就当着这千年姻缘树,把婚结了罢。”
说罢强行拉着他,陪我一同跪下。
我问:“你有没有读过《诗经》里‘大车’那一首?”见他尚处惊愕之中,于是道,“无妨,我来说给你听。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这世界上,有很多话是那么好听。纵然这话是我自己念出来的,纵然这话身旁的公子可能并不认同,可我仍然觉得很好。我曾经对他说过这种话,我曾勇敢热烈地表达过自己的心意,那就够了,人生至此无憾了。
看着这树上系成花盏状的红绸被风吹散了几朵,觉得十几年的时光能有这样一刻就足够了,现在,蒙蔽大脑的酒该醒了,这一场强行制造的荒唐该结束了,这只我喜欢多年的兔子也该跳出我的圈套,去找他真正喜欢的人了。
风云淡去,月水满铺,我约莫是笑了笑,然后松开他的手。
正要说些告别的话,可下一秒,手指被带着力道的指骨扣上,耳边想起了他的声音:“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那声音坚定,坦『荡』,严肃,热忱,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大片大片的水泽不受控制夺眶而出,我僵着脖颈转头看他:“原来你也背过这首诗啊,原来你知道啊。”原来你也愿意把这句话念给我听啊。
伸手解下发上的红绸,一边哭一边系在他的头发上,我小时候看过我父亲画的自己和母亲成亲图,母亲就是这样给父亲系赤红的发带的。
再抬头时,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师叔。
墨袍子。
卫七。
卫期。
日光刺穿窗格,落在眼睑上晕出刺目的光圈。
我自床榻上缓缓睁眼,看到身旁垂头坐着的公子,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崇安王殿下……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