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时候,李云心身上的宝甲、宝剑,都已经失掉了道法赋予它们的神通特性,变成了最“寻常”不过的武器——甚至可能比江湖人士佩戴的刀剑、盔甲更不合用。
世俗人用钢剑、钢甲。他们没什么神通好依赖,于是在最基本的属性上做文章。如何折叠如何锻打才能锋利坚固,这是世俗间匠人们追求的最高目标。然而修士们在炼制法宝的时候却可能反其道而行之。
或许有的武器盔甲的材质本身比世俗间的更加锋利坚固,但另一些——譬如李云心身上如今这一件盔甲,用的主要材料乃是软铜与锡、金。这些东西辅以其他的天才地宝对于成阵最有效果。而一旦阵成,其上附着的道法神通或许能叫这件铠甲抵御攻城槌的攻击、玄境大妖的轰击。那么用什么材质,自然也就无所谓了。
因而在道君的禁制中,他身上这件威风的铠甲便变得如同鸡肋一般。
李云心晓得这一点。于是挺剑突刺的时候便在掌中做好了准备——这锈迹斑斑的玩意一断,他便立时震碎身上这已无用了的铠甲、抛下这柄莫名其妙的、必然折断的兵器,再取出一件合用的来。
他这一剑去得刁钻又突然。道君纵想躲闪、一时却没有避得开!
须知这李云心在剑术一途上是下过功夫的。虽然必然没有剑宗弟子高明,也比不上什么一流的江湖高手。但凭借强大的肌肉掌控能力、只要略加修习便会精进许多。
然而这道君乃是妖魔,天生神通肉身强横,哪会闲来无事学什么狗屁剑术?
到这时候彼此肉搏,可就吃了大亏。
李云心这一剑先取他肋下、中途又转向刺他的面门。等他侧了身子躲闪过去,竟又鬼魅般地刺他的脖颈!
道君何尝与人这样争斗过?
索性不躲闪了……仗着他坚固的外甲硬抗上去!!
于是那柄本该被崩碎的锈剑,毫无阻滞地切开他的外甲、没入他的脖颈当中。斜斜刺进大约三分之一个剑刃,从道君肩胛骨之下的狰狞骨刺里露出剑锋。巨大而可怕的痛楚叫道君一时之间无法叫喊出声。但更加强烈的则是惊诧之情——他与李云心一样,从未想过这柄剑居然锋利如斯!
两者相交只在一瞬之间。下一刻李云心发力一挑,剑身直接从道君的半边身子里切出来、斩掉他的一条手臂!
然后他惊讶地看了一眼自己手中这柄剑。
它倒是变了模样了。从前是斑斑锈迹。如今锈蚀都已消失。似乎是插入道君的身体中时,龙子坚硬的肌肉、铠甲将那些锈蚀都刮去了,于是露出其下的剑身来。
可那剑身其实也并没有四射的寒光。这并非意味着它不明亮——实际上这柄剑明亮光滑得像是一面镜子。只是它内敛不张扬,将所有的光辉都收敛在刃中,不向外发散一丝一毫。倘若非要形容的话,该说它仿佛是用凝固了的光制成的。
到这时候,李云心终于记起这是什么东西了。
他此前被困小云山,曾在画圣的书房当中见到苏玉宋与卓幕遮。那伪剑圣的手中曾拿了一柄剑——便是一柄表面锈迹斑斑的奇异长剑。似是她之后将这剑放在云山上,被他连同乾坤炁殿中的宝贝一起收了。
然而如今多想无益。这么短暂一惊之后他再扑上去、厉喝:“这一剑怎么样?再吃我一剑!!”
道君终于晓得了这宝贝的厉害……再一次扭头便逃!
不过又是短短数息的功夫罢了。刚威风过的道君重变成此前落荒而逃的丧家之犬。只是他这一次逃得比上一次容易些。因为李云心并没有法宝可以追他。二人在天上你追我赶,很快袭杀出近百里去,终将这一群妖王抛下了。
可没人敢上前看热闹了。无论道君还是李云心都太邪门——诸妖王如今第一次晓得龙族的确深不可测。他们的身上隐藏了太多的秘密,就连展现出来的手段都叫人觉得匪夷所思。
但他们也没有等多久。
约莫十几息之后。在煞君、白云心、九公子决定追过去看个究竟的时候,天边射来一道白光。李云心自白光中现身、重回群妖的视野里。只是如今他身上的白衣似乎变成了金衣——那是龙族的金血。他的手中提了一个头颅。面目狰狞,被金血糊得看不清确切模样。
他立在半空中,沉默而严厉地将诸妖王扫视一番。才一抬手将头颅抛下去:“我已经斩杀了狻猊的一个真身。这就是它的头颅,哼——算他逃得快。但他也逃不掉。过了今夜我一样要去找到他、杀了他!”
说到这里,天边传来道君隐隐约约的声音:“……小儿你暂且猖狂——”
李云心举起手中的宝剑往远处一指:“那就回来受死!”
便不晓得那道君又隐隐约约说了些什么,声音越去越远,终究消失不见了。
他到底是没能将道君留下。但也在情理之中。两人修为相近,同为龙子,且道君不像睚眦一样身受重创,起初是没什么弱点可寻的。既然是玄境的大妖又想要全力保住自己的性命,若没有天时地利、提前的布置,在捉对厮杀的时候想要彻底灭杀也是很难的。
只是……他竟能将玄境的道君追得落荒而逃、且斩杀了一个化身!
这样恐怖的战斗能力着实骇人!
诸多的妖魔惊诧。但惊诧的并不止他们——
十里之外的矮树阴影当中,那清水道人紧锁眉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李云心的身上——从他与道君追逐远去到如今他又在群妖面前立威,她都瞧在眼中了。
因而晓得其实并没有将道君的化身斩杀。
他将乾坤子母盘毁了、云山又离地而起。于是这片战场的当中的禁制便也消弭。既无禁制,道君以那可怕的神魔之身施展遁法就去得快极了。但他断了一臂,李云心若一心一意要追也总能追得上。可这或许要花费几个时辰,也可能花费几天。
如今此处群妖心思浮动,他可没法子就这么走掉。于是果断地停住脚步、自己画了个脑袋提回来糊弄人。这的确是他一贯的作风的。想那道君逃命还来不及,自然不可能回来对质。
看到这里,清水道人仿佛自言自语、也仿佛与一边的王掌柜说:“……怎么会?”
李云心“是那个人”或“不是那个人”,清水道人似乎都有某种独有的辨别方式。但这方式到底是什么,便是王掌柜也不晓得。可至少今夜他知道,在自家主上看来情况有些怪异——
李云心没有通过此前任何一次的测试。于是对他失望,打算丢弃。
谁料他竟通过了最后一个决定性的测试……未死!
王掌柜不晓得道君那神魔身、那神魔身所拥有的禁制到底意味着什么。但知道李云心可以不被那禁制影响这个能力对于自家主上而言至关重要。由此……向来沉静果断的主人也犹疑不定起来。
他略想了想,才低声道:“主上,既然一时未定……不如先回去,从长计议。”
清水道人在黑暗中沉思了一会儿,才道:“传他来。看看李云心。”
王掌柜微微一愣:“主上是说……”
“是。”
于是这位得力的助手,木南居庆国、余国大掌柜又愣了一息的功夫才道:“主上,此举……不妥吧。”
他追随清水道人许多年,向来恭顺,谨小慎微。如眼下这般得令却不执行、甚至质疑起来,可谓是极罕见的情形。但清水道人竟未见什么情绪波动。只道:“没什么不妥。他也会想的。传。”
王掌柜在黑暗中轻叹了一口气,到底将手探进袖中。也不晓得使了什么手段用了什么东西。三息的功夫之后道:“他已晓得了。”
于是这两人再没什么话好说。安静地站立在阴影当中,看十里之外的李云心。
约莫过了两息的功夫,因为两人先前说话声而安静下去的虫鸣再一次响起。
它们又鸣叫了约莫三息的功夫,声音忽然小下去。
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清水道人身后的黑暗里,低声道:“君上。”
这是一个男声。听起来并不苍老,声音也称得上清亮。说话时似乎没什么情绪波动,非常平静。但他这平静,却不是一潭安静的湖水那般的平静,而是一湾死水那样的死寂。
清水道人未转身:“你再看看他。”
来者抬头去看十里之外的情形。只扫了一眼便道:“这是李云心。”
“这些日子你也一直在关注他。”清水道人沉默一会儿才道,“那你现在看,他是不是从前那个李云心?”
“自从他走进清水县之后,就不是了。”来者答。
“一年之前……”清水道人说了这话又顿了顿,似是在斟酌词语,“你对我说,他应该并不是真的一无所知。”
“他隐藏极好。我观察他许多年才得出这个推断。”男子见清水道人说了这话之后便又停顿,晓得“君上”是在与自己“交流”。于是平静地说,“但没有君上的命令,我不好试探他。只是因为心里有了这个心思再继续观瞧,就觉得他的破绽越来越多了。”
“这些细节你从前倒是没有提过。”
“君上日理万机,属下只需要将结论呈上就好。不敢用太多的细枝末节占用君上的时间。”
“唔。那么现在说说看。”
“是。”男子略想了想,“其实也还是推断。李云心隐藏得极好,没有半点破绽。唯一可疑的是他的心性。”
“他看起来心性淡泊与世无争,只对画道有兴趣。但实际上心里很向往外面的世界。这种向往出现在孩子的身上很常见,然而他又将它藏了起来。藏得很好但不足够好。由此我意识到,他的心里应该还藏了些旁的东西。”
“但这仅仅是我的推断,并无什么实证。一年之前说的也是这推断,因而未提细节。”
清水道人沉默一会儿才道:“你的推断是对的。李云心的确与众不同。否则他不会得到今天这样的成就。”
“那么……”男子说,“他的确就是君上要找的人么?”
“一刻钟之前我认为不是。但到如今,我又不确定了。”她轻叹一声,“他实在是个可怕的变量,还要再继续观瞧一段时日。但他现在应当已经晓得了些事情,我们没法子再做单纯的旁观者了。需要一个恰当的机会,在我们与他都能接受的情况下、告诉他某些事。”
“至于现在么……”清水道人终于转身看了这男子一眼,“我要问你的是。到了那时候,你愿不愿意去同他说那些事。”
男子沉默了。
清水道人微微一笑:“怎么。见他如今的样子,你怕么?”
男子挪了挪脚。想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不。相反……我很为他感到高兴。她也该高兴的。”
一直沉默无言的王掌柜与清水道人,因他这话对视了一眼。而后王掌柜皱眉道:“你这是……不是已经斩去了么?”
那男子的声音终于有了些变化。但似乎是多了些惆怅的意味:“做起来总比想起来难。我又不想斩了。”
这句话该是又勾起了他心中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就仿佛那一湾死水的池底有什么重新泛起来、浮上水面。他略迟疑了一会儿道:“君上……到底要他做什么?”
清水道人便背了手,在阴影当中踱了两步。
“原本也不要他做什么。”她轻声道,同时微微低了头,仿佛若有所思,“只是要做个帮手、或者牺牲品罢了。”
“但后来发现他状况有异常,本是打算丢掉的。可是你力主再观瞧些日子,于是我就依了你的心思。”
她这话该是对那男子说的。
“于是到半年前,竟然发现他身上还有些叫我惊喜的东西,因而又寄予厚望。可半年的功夫给他许多的选择……虽说他应对得都很漂亮,但没一件是依照我的心意在走的。于是又失望了。”
“到如今么,我也不好妄断了。然而至少晓得,他或许是个惊喜。”她转脸看着李云心,轻声道,“他可能变成救世主。如果他的心比我想得还要再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