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尔维奥·帕齐,是这座位于洗礼堂后街上,外表样式古老,里面却布置得颇为富丽堂皇的大房子的主人。
只是这里虽然奢华,可是与这个家族曾经引以为豪的帕齐宫比起来,却多少有些显得寒酸了。
不过即便是这样,古尔维奥·帕齐也没有住在房子的主体建筑里,而是住在侧面配楼的一个大套间中。
房子大多数部分的门窗被用木板封死,透过木板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里面都是黑乎乎的,看上去有点吓人。
而且当杰姆斯走进这个套间时,他注意到不但墙壁上是空空的,甚至连一些原本包裹着精美花纹的廊柱也已经被涂抹得露出了里面木头原来的颜色。
至于地上,光可泽人的大理石地面还是完好的,可原本铺在上面的华贵地毯却已经不见了影子。
不过虽然到处都显出一种似乎在刻意追求的简朴,但是一个挂在门楣上醒目纹章却很明显的吸引杰姆斯的注意。
那个有着蓝底金色图案的海马标志和黄金海螺的纹章是属于帕齐家族的骄傲,在多年前,因为帕齐家的人策划了谋杀美蒂奇家的人而被剥夺了拥有这个纹章的权力。
当时凡是参与阴谋的很多人都被处以了极刑,做为当时帕齐家族当家人的佛朗西斯科·帕齐也和那些主使者一起被愤怒的美蒂奇和他们的支持者当街打死。
而整个家族都被赶出佛罗伦萨,流放异地。
而现在,随着美蒂奇家被推翻流亡,帕齐家不但重新回到了佛罗伦萨,而且还在萨伏那洛拉政府中谋到了个很高的职位。
古尔维奥·帕齐是个身材魁梧的人,做为如今帕齐家的当家人,古尔维奥·帕齐是佛罗伦萨现政府中,继作为首席执政官的萨伏那洛拉之下,6位分别掌管不同事物的执政官中的一个,而且他的排名还颇为靠前。
古尔维奥·帕齐的硕壮多少有点出乎杰姆斯的意料,他原本以为这应该是个个头不高,满脸都是算计的贵族官僚,可现在看古尔维奥倒更像个随时可以冲上战场的士兵。
“别站在那里发呆,走过来点,”古尔维奥·帕齐向站在门口的杰姆斯摆摆手“如果是以前我可以用上好的酒招待你,也可以请你吃整个佛罗伦萨都会羡慕的美食,不过现在这些东西都是堕落和罪恶的象征了,所以我只能请你喝这个。”
古尔维奥·帕齐说着,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个看上去很简陋的陶瓷罐向杰姆斯晃了晃。
“不过请别小看这种佛罗伦萨人自己酿的草莓酒,喝过之后你会发现其实这种酒的味道还不错。”说着,主人倒上了满满的两杯“我的几个朋友说有个商人要见我,而且他们很卖力的替你说项,我想你一定在他们身上花了不少钱。所以我给你这个机会,不过你最好说的简单明了,我的时间有限。”
“尊敬的执政官,我这次来是为了……”
“请等一下,”古尔维奥·帕齐抬手制止了杰姆斯“在佛罗伦萨,‘尊敬的执政官’这个称呼只能给一个人,那就是我们的领袖和导师萨伏那洛拉,而对我们只要称呼执政官就可以了。”
“抱歉,执政官,”杰姆斯赶紧纠正过来“是这样的执政官,我想您之前已经知道我的来意,不过我要再稍微向您申述一下,”说着杰姆斯的神色微微一正“我希望能够在佛罗伦萨建立一间交易所,我想您已经察觉到之前佛罗伦萨市场上发生的一些事,那种混乱的局面甚至有些可怕,我想佛罗伦萨政府也不希望出现这种事情,所以我觉得我能在这件事上对你们有帮助。”
“一间……交易所,能告诉那是做什么的吗?”古尔维奥·帕齐不动声色的问。
“执政官,那是专门用来规范如今混乱的市场的,”杰姆斯很认真的说“我去过比萨,而且很荣幸的和蒙蒂纳伯爵打过交道,所以我对他们的交易所很清楚,比萨人就是通过交易所这种东西调动和贩卖货物的,而且这个交易所往往用很少的钱,就能调动十倍甚至更多的货物,而后只需要按之前交易时候签约的款项和利息付款就可以,这就是为什么之前比萨人能那么疯狂的向佛罗伦萨投入各种商品的秘密。”
“哦?”古尔维奥·帕齐的神色微微动了,他原本斜靠在椅背上身子微微前倾,脸上露出了些许关注的样子“告诉我你准备具体怎么做。”
“是这样,我发现比萨人虽然有一个比较强大的贸易联盟,但是他们真正厉害的地方,是那种通过极少的资金调动大量货物的手段,而且他们通过那间交易所很容易的就控制了几乎所有商品的定价权,这是最可怕的地方,他们可以把价格压得让别人根本无法承受的地步,而通过那种赊账贷款似的手段,他们完全不用担心自己的资金无法及时收回来。”
说到这,杰姆斯微微弯腰行了个礼:“青原谅,就拿您的这罐草莓酒来说,如果我同时进货100罐,即便成本很低也可能会担心因为资金都压在这些酒上无法即使收回来而犹豫不决,可如果我只用10罐的本钱就能进货100罐呢,即便这些酒暂时积压在手里,本钱也不过是十分之一而已,我完全可以用剩下的钱去投资其他更好的产业,而我手里还永远有一笔100罐草莓酒的生意,您觉得这样的一个地方,是不是很有用呢?”
听着杰姆斯的话,古尔维奥·帕齐的脸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他用手抚摸着刮得光滑下巴,似乎在琢磨杰姆斯的话里有多少是可以相信的。
“你见过那位蒙蒂纳伯爵?”古尔维奥·帕齐看了眼杰姆斯“能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他的,还有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我为他往北方运过粮食,”似乎觉得说的不够清楚,杰姆斯耸耸肩“其实是为他给法国人送过粮食,那时候他还不是伯爵,只是那不勒斯的一个小领主,不过他的舅舅是那不勒斯的莫迪洛伯爵,我向您一定知道这位大人。”
帕齐点点头表示的确知道。
“在做生意上我觉得那位伯爵有些地方的确和我们大家不一样,他的办法一开始看起来似乎有些荒诞不经,可是只要稍微仔细想想就可以发现其实这些办法都很奇妙,这方面我没见过比他更精明的了,而且我想您也看到了最近在佛罗伦萨发生的事,我相信他这次肯定大赚了一笔,不过这个还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蒙蒂纳伯爵总是能想出别人想不到的办法,或许就在我们正商量的这个时候,他已经又有了新点子了。”
“看的出来你似乎挺推崇他。”帕齐嘟囔了一句。
“不执政官,事实上我有点怕他,”杰姆斯摇摇头“我觉得如果我们也要开这么一间交易所,那就一定要和蒙蒂纳伯爵搞好关系,甚至必要时候邀请伯爵和我们一起做生意,这毕竟是他想出来的办法,而且如果和他们联合起来,就能借用他那个贸易联盟的作用,那对我们是很有帮助的,您应该知道汉萨同盟能够兴旺那么多年,就是因为他们有一群坚定的盟友。”
“可是我听说这个蒙蒂纳伯爵和教皇的女儿关系密切,甚至现在那个卢克雷齐娅都和他一起住在比萨,是这样吗?”
听到帕齐的疑问,杰姆斯心里暗暗对亚历山大的“不检点”一阵诟病,不过他还是赶紧说:“执政官我想您是误会了,蒙蒂纳伯爵的确与那位小姐有着很亲密的关系,不过他和教皇之间却并不融洽,特别是和凯撒·波吉亚,他们的关系很糟。凯撒曾经公开表示绝不承认伯爵与他妹妹之间的关系,而且据说波吉亚家正在积极与那不勒斯王室联姻,准备把卢克雷齐娅嫁给腓特烈国王的侄子比利谢利公爵阿方索。”
帕齐默默点头,这些消息他多少听说过,所以知道眼前这个商人倒是并没有骗他。
相反,因为他对这些事情知道的很清楚,倒是证明了这个人的确和那位伯爵关系不错,否则这种只会在贵族上层当中流传的消息,一个小商人是不太可能打听得到的。
不过即便这样,帕齐也没打算立刻给他回答。
他需要好好考虑一下,因为如今的佛罗伦萨正是麻烦重重的时候。
之前佛罗伦萨发生的那一幕实在是太让人印象深刻了,普通市民们或许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或是因为听说了那些投机商自杀才关注这些事,可是市政厅的官员们却很清楚这件事对佛罗伦萨带来的巨大影响。
按照刚刚不久前财政厅的统计,只是一个9月,佛罗伦萨就流失了将近6万弗洛林之巨的金钱,这即便是对于佛罗伦萨这样的地方来说,也是让人感到心惊胆战的数目。
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
之前那些投机商们为了更多的囤积货物,他们不但把自己的所有财产都投了进去,更是到处借贷,甚至不惜悄悄的向那些来往于比萨和佛洛伦萨之间的犹太人借高利贷。
一旦还不上那些贷款,那些商人就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之中。
有的人选择了一条既勇敢又懦弱的道路,他们用自杀这种即便死后也无法升上天堂的办法摆脱了在人世间的苦难,而大多数人却不得不背着可能一生都还不起的债务的苟延残喘的挣扎着。
而就是这些人,因为他们的缘故,很多佛罗伦萨人的财产变成了一批批放在库房里堆积如山的货物,这个引起的恐慌才是让佛罗伦萨人感到害怕的。
他们担心自己的财产最终变成一堆一钱不值的破烂,为此人们推举出了一些代表找到政府,希望佛罗伦萨的官员们能帮助他们解决难题。
为了这个,佛罗伦萨市政厅头痛万分,却又一筹莫展。
离开了帕齐家的大房子,杰姆斯沿着洗礼堂后面的街道缓缓向前走着。
天气已经有些冷了,枯黄的树叶随风飘得到处都是,踩在满是枯叶的地上,发出的那种“咔咔”脆响似乎在不停的提醒着人们,很快将要迎来寒冷的冬天。
杰姆斯的住所在阿诺河边的一处大杂院里。
这里是由四周的房子围拢起来后形成的空地上盖起来的一片居民房。
院子中间有口井,附近几十户人家都用这口井里的水,所以井台被磨得很光亮,在夏天的时候女人们会一边在井台的石头上用洗衣锤敲打衣服一边闲聊,可现在围坐在井台前的是一群男人,他们正看着一个年轻人画画。
“你应该却找那些大师拜他们为师,”一个男人看了看年轻人画板上那些只用简单的线条就勾勒出来的形象摇摇头“不过你现在混得也不错,听说你那个朋友赚了不少钱是吗?”
“我不知道,”罗恩左·萨巴蒂尼一边认真的画着一边随口说“他整天都不在家呆着,有时候我跟着他出去也不懂他在干什么。”
“你应该去找那些大师,他们会教你的。”
那个男人又说了一句,换得的却是旁边几个人的嘲笑。
“算了吧,即便是最伟大的木桶也已经放弃了继续画画了,你觉得他能学到什么。”旁边一个男人摇摇头“而且尊敬的执政官说到很多,那些绘画能给我们什么呢,除了能摆在贵族们的客厅里供他们炫耀,我们还是要为每天的面包奔波,所以我们的执政官痛恨那些浮华的东西,他宁愿把钱花在我们这些穷人身上,也不愿意为艺术家们掏一个铜板。”
“这话对,还有那些女人,她们每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可那有什么用,一次虔诚的祈祷要比她们花在梳妆台前的时间短得多,可那能让我们灵魂得到拯救。”
这个男人的话引来了四周人们的迎合,他们纷纷在胸前划个十字,然后虔诚的低声默念几句经文,然后这才又坐下来继续聊天。
之前一再建议罗恩左拜师学画的男人有点尴尬,还隐约有些不安,他有意和其他人搭讪着说话,但是却显然收到了其他人的冷淡。
罗恩左却觉得这个人不错,至少在这个大杂院里和他说得上来。
不过在发现那人似乎情绪不高后,罗恩左也就把注意力全部投入到手里的画板上。
杰姆斯回来的时候,罗恩左正对着自己的画仔细端详,看到杰姆斯,年轻人露出了笑容。
跟随着杰姆斯进入弗洛伦萨,年轻的罗恩左经历了很多让他觉得难以置信的事,他拜访了心目中无比崇敬的大师,但是让他意外的是,波提切利似乎对教他绘画完全没有兴致。
相反,这位绘画巨擎不厌其烦的控诉艺术的弊端甚至罪恶,这让年轻人不禁惊讶莫名无所适从。
他觉得似乎波提切利对他自己的那些伟大的艺术作品充满了无比的憎恨,似乎那些东西不是他的杰作,而是什么堕落的象征。
这让年轻人完全被这个意想不到结果搞的昏头转向。
甚至当他回到大杂院的时候,都没有能从那种意外和震惊中清醒过来。
拜师学艺的意外受挫让罗恩左·萨巴蒂尼很沮丧,而继续留在佛罗伦萨却又让他为自己拮据的生活发愁。
罗恩左不得不一边靠为杰姆斯的生意记账赚些生活费,一边依旧顽强的学习,他希望能重新打动波提切利,不过让他失望的是,这个想法似乎有些过于天真了。
除了波提切利,罗恩左已经发现似乎四周的人都和那位大师一样,对所谓能够引诱人们陷入堕落的东西有着深恶痛绝般的憎恨。
而那些并不认可这种想法的人,正在逐渐的被人们孤立起来。
他想起了之前杰姆斯对他说的,这座城市正在发生着一些古怪事情的话,但是把心思完全放在绘画上试图早日出人头地的罗恩左却又不知道这一切的古怪又是从哪里来的。
现在他唯一能放心的与之交谈的就只有杰姆斯,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似乎人们之间不再那么亲近了。
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应该察觉到佛罗伦萨人中的那丝古怪,那种似乎对身边的人永远保持着某种距离和戒备的态度。
佛罗伦萨人对上帝的虔诚让罗恩左感到诧异,尽管他之前去过的地方不多,但他从没见过哪个地方像佛罗伦萨人这样近乎疯狂的虔诚。
按照首席执政的命令,每天清晨,人们需要在祈祷之后向上帝请求心灵的指引,中午,在感谢上帝赐予食物的时候要吃上一小口预示着耶稣基督肉身的掺了盐的干面包。
而在晚上,已经失去了各种聚会与晚宴的佛罗伦萨人,唯一该做的,就是吃完晚饭后虔诚的向上帝忏悔和反思这一天来自己的所作所为。
整个院子都是这样,这条街都是这样,整座城市似乎也都是这样。
这里是属于上帝的佛罗伦萨,也是属于萨伏那洛拉的佛罗伦萨。
“不要再画画了,”杰姆斯走到罗恩左身边看了看然后摇摇头,他没什么对艺术的鉴赏能力,如果画布上画的是金光闪闪的弗洛林,也许他会更感兴趣“我们很快就要有事情做了。”
“我们要干什么?”罗恩左好奇的问,虽然把追求艺术视为目标,但是这段时间来跟着杰姆斯也让多少开了眼界。
没有人知道杰姆斯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倾销大潮中究竟赚了多少,不过罗恩左知道,如果他愿意,现在就可以买下附近任何一座宫殿。
“还记得那些佛罗伦萨商人囤积在仓库里卖不出去的货物吗?”看到罗恩左有点茫然的点点头,杰姆斯露出个玩味的笑容“我为它们找了个不错的买主。”
“买主,你是说所有货?”年轻人有些错愕的问。
“对,所有货,不论是他们自己早先还是后来比萨人卖给他们的那些货物,我把它们都卖掉了。”杰姆斯得意的说。
“可是这怎么可能,要知道那些货物至少值将近10万弗洛林,谁能一下子掏得出这么多钱?”罗恩左诧异的问。
“总会有人的,”看到年轻人因为他这话又要开口询问,杰姆斯只好耸耸肩承认到“我承认之前有点吹牛,其实我还没找到买主,不过也差不多,我相信至少如果蒙蒂纳伯爵听说了这个消息,一定会感兴趣的。”
说完,杰姆斯似乎是想要说服罗恩左,又像是要说服自己的用力点点头:“没错,伯爵一定会感兴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