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戈萨是座很美丽的城市,曾经有人说摩尔人在伊比利亚半岛最大的成就,就是建造了一座摩尔式的萨拉戈萨城。
虽然曾经被摩尔人征服的历史被阿拉贡人视为奇耻大辱,但是阿拉伯人的入侵给这个地方留下的却是璀璨的文明。
作为伊比利亚半岛最早的一座由清真寺改建的教堂,萨拉戈萨的圣母拯救大教堂是阿拉贡王国教会的中心所在。
这座聚集了众多不同文明和不同时代风格的恢弘建筑矗立在萨拉戈萨城侧的望日山上,这座不高的小丘陵东高西低,有一条经过多少代人反复修建已经形成了一个宽大得超出人们想象的阶梯斜坡。
圣母拯救大教堂每一次布道和公开弥撒,萨拉戈萨人都会聚集在这片阶梯斜坡上,人们会自觉的按照各自身份的高低在斜坡上形成一片由人流组成的瀑布,身份最高的人,自然站的地方也最高,他们会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看向下面茫茫的人群,这个时候是很有成就感的。
亚历山大站的地方就很高,不过他没有所谓的成就感,而是只觉得他似乎已经明白了为什么后来的西班牙帝国会最终衰败。
很显然,即便是号称基督世界最虔诚的国家之一,实际上因为多年摩尔人的占领,这个国家骨子里早已经深深的渗入了东方式的精神。
而多年来摩尔人在伊比利亚的统治方式并没有随着摩尔人的离开而消失,相反却被这些赶走了他们的基督徒完全继承了下来。
所以当面对未来的新大陆时,崭新而又陈旧的西班牙帝国在依靠着强大的先进武力轻易征服和消灭了新大陆的土着之后,却又用当初摩尔人的方式对这片土地展开了残酷的统治。
但是他们显然并没有真正学会他们自己早先的统治者那些灵活而又有效的手段,他们只看到了其中的残酷却没有看到宽容,也更加没有看到摩尔人之所以能在伊比利亚半岛盘踞几个世纪,真正依靠的除了手里的刀枪,还有如今他们用来祭祀上帝的教堂。
未来的西班牙帝国是残酷无情的,更是贪婪而短视的,即便他们曾经在新大陆统治过几个世纪,但他们的这种短视依旧无法摆脱最终导致帝国衰败的命运。
无序的掠夺将成就这个帝国的富饶和强大,同时也将阻碍这个国家走向新的变革。
这些东西亚历山大之前早已经知道,甚至也已经这种未来可能会出现的现象有所准备,但是截止到现在他却还没有一个完整的印象,直到看到萨拉戈萨圣母拯救大教堂下那些人群。
在伊比利亚,贵族的确太过强大了,以致即便是伊莎贝拉和斐迪南这样的强大君主为了收敛权力也不得不徐徐图之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亚历山大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大航海的时代已经到来了,如果不想让西班牙人把他们的这种风气带到新大陆,进而在新大陆形成一股只有掠夺没有建设的坏风气,就必须要彻底动摇如今伊比利亚的贵族根基。
这是个很危险的想法,亚历山大知道不论他是否能够最终带上西班牙王冠,这么做可能带来的都会是一场巨大的破坏,这破坏的风潮甚至可能会直接影响到他的罗马忒西亚,毕竟一头野兽一旦从笼子里放出,就再也很难重新关回去。
只是这头野兽却绝对不能只在笼子里享受那短暂的安逸,否则总有一天它会从一头雄狮变成一只温顺的家猫,到了那时一切也就完了。
亚历山大六世的祈福弥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他随后做的布道却引起了轩然大波,以至这场布道刚刚结束,很多萨拉戈萨贵族已经纷纷以各种借口来觐见教皇。
亚历山大六世驻跸在萨拉戈萨王宫,其中着名的镜厅成了他召见那些贵族的地方。
对于这个后来被路易十四完全照搬的凡尔赛镜厅,亚历山大早有所而闻,虽然在见到全貌之后感觉这里不论是奢华还是规模都不能和凡尔赛的镜厅相比,但是在这个时代却已经是足以令人自豪的创造了。
呈长条形的镜厅有总共344块造型优美的镜子装饰,这些或是由名贵镜框衬托,或是直接镶嵌在墙上的镜子把大厅里的人的身形投射出不同的倒影,每当看着一面镜子里的自己,人们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要看下一面镜子中自己是什么样子,尽管明知都是一个样。
亚历山大觉得教皇把召见贵族的地点选在这里是个很聪明的决定,那些镜子已经足以让人分散精力,而站在那里的教皇只需要耐心的等待着他们穿过那长长的大厅走到自己面前,只是这一路上那几百面镜子投射出的不同倒影,就足以让一个人因为分心而心浮气躁了。
亚历山大默默的站在教皇一侧稍微靠后的地方,这是他第一次公开与教皇站在一起,虽然人人都知道他是教皇的“女婿”,但即便是在梵蒂冈他们也没有这么做过。
亚历山大能够明显感觉到萨拉戈萨贵族与之前态度上的微妙变化,尽管之前当他们进城的时候萨拉戈萨人同样表现出了对教皇狂热般的拥戴,但是却依旧可以从贵族与当地教会的态度上感觉到他们的警惕与疏远。
伊比利亚人与梵蒂冈的关系很微妙,特别是近些年来伊莎贝拉夫妻在给予教会巨大权力的同时却又巧妙的鼓动当地教会与远在意大利的教廷分庭抗礼的小动作,已经让本地教会逐渐变成了这对夫妻的御用工具。
而这段时间在伊比利亚的经历也让他深有感触。所以教会和贵族对教皇疏远这一点儿都不让亚历山大感到意外。
但是现在这些萨拉戈萨人却变得异常的恭顺和谦卑,甚至还有些小小的讨好,这样亚历山大很快意识到这大概和那场布道有很大的关系。
亚历山大仔细回忆了一下,说起来教皇的布道只能算是中规中矩,“魔鬼的诱惑与堕落”这个命题一直是教会劝诫世人的重要训诫,不过这一次似乎起到了某种特殊的作用。
而随后当一个从巴里亚里多德赶来的使者觐见教皇之后,亚历山大才意识到,原来斐迪南终于按捺不住了。
“陛下,魔鬼会因为身份的高贵而放过某些人吗?”
当时者似乎是在向教皇请教这个问题时,亚历山大察觉到教皇有那么一瞬间似乎稍微踌躇,不过随后亚历山大六世用很平静的语调回答他说:“魔鬼甚至试图诱惑主耶稣,以图令他堕入邪恶,上帝对世人的考验恰恰就在这里,对上帝的敬畏让我们每个人都必须站在神圣的十字架前接受鞭挞与考验。”
这个回答并不如何特别,但是却似乎让那个使者十分满意,他恭敬的向教皇献上了斐迪南国王对教皇的“敬意”,那是一块位于阿拉贡王国南部阿尔赫梅西附近的富饶土地,凑巧的是那片地恰好与甘迪诺公爵领地接壤。
虽然丕平献土开启了向教会献纳的风潮,但那毕竟已经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情了,而现在的风气却是有本事的人可以从教皇那里得到更多,所以斐迪南的献土就显得更为贵重了。
即便是亚历山大六世也不禁被国王的慷慨大方感动了,他很是夸奖了一番斐迪南的虔诚,同时对他送给自己这样一块土地表示出了更多的善意。
“你认为他这是想干什么,”只是当只有俩人相处时,亚历山大六世对坐下来的“女婿”问“我了解他,斐迪南是个狡猾而又很难对付的国王,他并不吝啬相反对别人十分慷慨,但是我不认为他会大方到可以现出一块土地,特别是在这儿。”
教皇说着向四周打量了一下接着继续说:“如果你在这里呆的久了就会知道这个地方的人是怎么看待教会的,永远不要因为这些虔诚就把他们视为自己的朋友,因为不论是贵族还是平民在他们的眼里教会更多的是为他们自己的疯狂服务的。”
亚历山大略显诧异的看着教皇,他倒是没有想到亚历山大六世居然把伊比利亚人看得如此透彻,即便是亚历山大自己也不能不承认,他是在来到伊比利亚之后才深深的体会到这一点。
伊比利亚人很独特,他们的虔诚透着明显的偏执甚至疯狂,但是这种虔诚却是世俗民间的产物,教会的确拥有着崇高的地位,但是却从没有人认为就会可以凌驾于国王之上,即便是最虔诚的教徒如果让他们选择最终也只会选择君主和王室,这和欧洲其他地方很不一样。
而这也是让亚历山大更加谨慎小心的原因。
很显然在伊比利亚想要单纯依靠教会的力量与王室对抗是个很危险的想法,只要看看宗教审判所掌握在谁的手中就一目了然了。
伊莎贝拉手下那个狂热的教士托马斯·汤戈马达是宗教审判制度建立者和推动者,他狂热的抱着一本圣经叫嚣着要审判世界,但是最终被送进审判所的却往往是国王的反对者,只是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了教会在伊比利亚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微妙地位。
现在斐迪南派来的使者却如此殷勤的献上珍贵肥沃的土地,这就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真正的目的。
“陛下,我在巴里亚里多德的时候听说过一些奇怪的传言,那是有关胡安娜公主和她的丈夫菲利普亲王的。”
教皇看了眼亚历山大,自从知道他的“身世”之后,亚历山大六世就对他的种种举动有了更深的认识,现在听到是关于胡安娜的消息,教皇不得不变得小心起来。
“公主的精神很不稳定,她有时候暴跳如雷有时候疑神疑鬼,似乎在她的身体里有着不同的几个灵魂,不过这种说法只是一些宫里传出的流言,但是关于菲利普却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得了某种可怕的疾病。”
教皇的神色瞬间一怔,他的身子微微坐直两眼紧盯着亚历山大,他很清楚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
如果作为王位继承人的胡安娜出了什么意外,即便只是单纯的关系到未来联合王国王位继承的问题已经足以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其影响甚至能够震撼整个欧洲大陆。
更何况……
亚历山大六世看了看面前的年轻人,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让他既憎恨又无奈的年轻人会和欧洲最尊贵的两顶王冠有着如此深的关系。
没错,是两顶王冠。
亚历山大六世似乎已经看到了卡斯蒂利亚王冠上的宝石在他的眼前璀璨闪烁,同时另外一顶看上去似乎关系不大的阿拉贡王冠也在向他招手。
如果,即便只是如果,可已经足以让人只是想象一下都为之心跳的情况出现呢?
在由亚历山大继承卡斯蒂利亚王位的同时,如果那不勒斯女王箬莎·科森察能够得到西西里,那么也就意味着她同样可以得到阿拉贡。
要是这位女王又没有后裔……
即便只是想一想这种可能都能让人为之激动得全身发抖的未来让亚历山大六世几乎忘了当下的处境。
教皇那因为激动显得兴奋的样子让亚历山大感到疑惑,他当然不知道亚历山大六世这时候已经在琢磨怎么给波吉亚家的后代赚上一顶,也许两顶,甚至是更多的王冠。
胡安娜公主精神错乱的消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在萨拉戈萨流传开了。
即便为此王宫派出了大批的卫兵上街去捉拿那些胡说八道的刁民,然后毫不客气的把他们如同腊肉般在街边的长柱上吊了一串,可流言依旧还是无法控制的传开了。
这种时候,人们自然也就想到了教皇的那场奇特的布道,于是更多的人涌向王宫,要求觐见教皇。
亚历山大六世这时候却已经不再召见他们了,他和斐迪南派来的使者进行了一次长谈,只是使者不知道的是,这次被他视为与教皇单独见面的约会,其实参与者并非只有他们两个人。
当使者恭敬的亲吻教皇的指背然后小心退下后,亚历山大从教皇房间旁的一扇小门里走了出来。
他注意到教皇坐在椅子里望着门口出神,似乎完全没有看到他的到来,就静静的站在教皇身边等待着。
过了一会,亚历山大六世似乎才从沉思中醒来,他望了眼旁边的亚历山大,轻轻的吐出口淤积在胸中很久的闷气。
“这么说,胡安娜公主真的被魔鬼纠缠上了?”
亚历山大注意到教皇说这话时的样子与其说是疑惑,倒不如说是在控诉,他用那种肯定的语气阐述这个“事实”的时候,已经在开口的那一刻就已经把胡安娜钉死在了他心目中的那个十字架上。
“告诉我,你有多少把握?”亚历山大六世做了个揭开盖子的手势,亚历山大知道教皇这是在暗示他向外人表明身份,公开争夺卡斯蒂利亚王位。
“这要看形势的变化,陛下,您不是也曾经很有耐心的等待了很多年吗?”
教皇看着亚历山大略微沉吟,他知道卡德隆的失踪和亚历山大有关,但是却知道他是否已经清楚了卡德隆的来历。
或者他其实早已经知道,但是却故意不揭穿?
亚历山大六世觉得已经无法看清这个年轻人的所作所为了,这让他隐隐感到不安,即便他给他生了个可爱的外孙,可教皇依然觉得这显然是不够的。
“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亚历山大六世声音变得低沉起来“我老了,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等待新的机会,波吉亚家也已经没有那么多的人等着这样的机会。”
教皇说着伸出手,虽然已经有些颤抖,可他还是用力抓住亚历山大的衣领把他拽到自己面前,紧紧看着他的眼睛:“这知道这是你欠我的,你必须把这些债还清。”
说着他抬手捧着亚历山大的脸仔细端详,缓缓在他额头上亲吻了一下,随后教皇紧贴着亚历山大的耳边压低声音说:“不论你要做什么,可是都不要忘了你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永远要记住他们也许可以犯下无数的错误,但是你也许只要错一次就可能会一败涂地。”
亚历山大默默点头,他知道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亚历山大六世的警告都是正确的,在与伊莎贝拉夫妻的这场角逐中,他是那个从一开始就站在悬崖边面对敌人的一方。
除了彻底战胜对手,他别无出路。
和亚历山大之前想的多少有些不同,萨拉戈萨大主教是个很随和的老人。
与其他那些贪图享受,贪得无厌的同行相比,这位据说出身微寒的大主教就显得太优秀了,以至在亚历山大看来即便称不上是圣人也不遑多让。
只是这位大主教也许正是因为不论是在教廷还是在本地教会都没什么厉害的靠山,所以他就难免成为了斐迪南的应声虫。
他对斐迪南的言听计从和逆来顺受让很多人都看不过去,以至在背后称呼这位大主教是“国王的另一个妻子”。
不过大主教显然并不在意这些,他把侍奉国王当成了自己一生中最荣耀的事情,而因为一直贯彻着国王的需要就是他的使命这个信念,萨拉戈萨大主教不但得到了国王的赏识,甚至还成为了最受斐迪南信任的亲信之一。
亚历山大拜访大主教的时候,他看到这位尊贵的教士正在用慈祥的目光望着几个瘦骨嶙峋的儿童,大主教满怀关爱的打量着那些孩子,然后挑选出其中几个看上去颇为顺眼的让人把他们带走。
亚历山大并不想“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大主教大人,可是看着他偏偏就挑选了其中眉清目秀的那几个,亚历山大还是不禁想到了某些很让人不舒服的东西。
“公爵,请您放心,陛下在他的故乡是完全不用担心的,我们到现在还依旧记得陛下担任瓦伦西亚大主教时候的辉煌成就,所以难道您认为我们会怠慢教皇吗?”大主教用满是错愕的神情望着亚历山大,那眼神甚至让他觉得这稍稍的质疑都是对当地教区的侮辱。
“不,大人您误会了,我怎么会这么认为呢,您和您教区的教民对陛下的恭敬是有目共睹的,哪怕是我也要自惭形秽,我只能说在陛下面前为您和国王的虔诚感到激动,请允许我向您表示最崇高敬意,您是基督世界的真正典范。”
亚历山大是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向大主教大人告辞的,不过他深深的领会了一个真理:果然是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国王的另一个妻子”名至实归。
虽然萨拉戈萨的贵族们殷勤而又谦卑,但是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舞台并不在这里。
国王希望教皇能够巡视巴里亚里多德。
所以教皇陛下在短暂停留之后就向卡斯蒂里亚首都出发了。
就在教皇离开萨拉戈萨的时候,伊莎贝拉也已经从派往萨拉戈萨的的耳目那里得到了关于教皇的所有举动,这让她即便是因为身体不适不得不卧床休养,可还是对亚历山大六世表现出了极端的愤怒。
她砸碎了来自东方的名贵花瓶,还因为愤怒惩罚了身边原本宠信的几个随从,然后她不得不在摩尔人随从的劝解下闭上眼睛不让自己自己因为愤怒做出更糟糕的事情。
而让伊莎贝拉失望的是,斐迪南虽然很快就来探视她,可他那殷切的关心却怎么也无法掩饰住因为教皇到来引起的人心浮动的喜悦。
150年8月26日,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巡视卡斯蒂利亚王国首都巴里亚里多德。
这一天,阳光明媚,被上帝赐予的光明照耀着巴利亚里多德城。
在无数人各怀心事的观望之下,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进入了这座卡斯蒂利亚王国的首都。
“回来了,”亚历山大抬头看着并不是很高的巴里亚里多德城墙,他先是一笑,接着双腿微微用力轻轻一夹马腹向着城门缓缓前进“你也想这里了吧帕加索斯,那我们就留下来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