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幸屯下城区。
瑞文坐在小沙发的一头，神情有些不自在。
这里是赫特森太太的家。三十多年前，赫尔克里先生曾在这里借住过一段时间。如今，赫特森太太已经成为了献祭品，这栋房子本应成为区政府的所有物，但它所在的地段太差，收复的成本太高，最终被空置在了这里，再度成为了赫尔克里先生的根据地。
“但愿太太留在这的茶叶和咖啡没过期。”
赫尔克里先生找出茶叶罐，又往烟斗里填满碎烟叶。
这次会面十分仓促，瑞文甚至没法进入梦者之屋。他如今的人类躯体太过脆弱，压根没法被查理带进去。
他是通过摄影机回到新德市，然后再坐火车过来的。
“莫里亚蒂又成功地教唆了几名孩子。这次被抓的那位名叫菲克拉，但我相信这只是其中之一。”
瑞文接过茶杯，点了点头。他刚才已经亲眼去看过了那栋已经不再冒烟的百货大楼。
炸药的威力不算强，是粗制滥造的成品，但即便如此，百货大楼的底层依旧被炸塌了好几面墙壁，所有的窗户都碎了，地面被熏得一片焦黑。
“莫里亚蒂的企图是什么？他打算组建一支年轻的恐怖团伙？”
“我们无法以任何法律程序对他提起诉讼。”赫尔克里先生补充道：
“作为曾经亲自参与部分新德市法律制定的人，他比谁都清楚怎么钻空子。另外一方面，直接对他执行强硬制裁也未必能够得到理想的成效。”
就算干掉了这一个莫里亚蒂，他也还有十多个下落未知的克隆个体，这么做形同于打草惊蛇。况且，在“酒神”事件中，他们一行人仅仅是杀死了对方的几个“分身”，就已经连带着让欣帆区的数千人遭遇横祸！
然而，换个角度来说，对方恰恰是认准了己方的这种想法，才敢如此肆意妄为！
想到这里，瑞文放下了茶杯。
“我去一趟。”
“去哪？”
“大学。”
自己如今的人类之躯也不完全一无所用。至少，在人类社会中的行动方便了不少。
沃幸屯的大学走廊上冷冷清清。这段时间是大学放假的时候，只有少数来上假期特殊班的学生徘徊在走廊上。
几片落叶被风吹了起来，在开着窗户的幽深走廊上打着旋。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几块布条随风而动，是过往社团活动的遗留物。
有一瞬间，瑞文回想起了当初自己在奥贝伦大学走廊上的遭遇。当时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差不了多少，身上没几件遗产，只是一位除了一条贱命之外一无所有的晨昏侦探。
但，如今的情况和当初大不相同。现在的自己有不少遗物傍身，身后还有众多支持自己的同盟。
忽然，他被走廊尽头的某样东西吸引了东西。
那是一幅挂画，镶嵌在厚重的黄铜画框里，画本身非常小，画框占据了整幅画作面积的三分之二。
在画框的下面，署着“皮克曼”的名字！
皮克曼？怎么又是他？
瑞文立刻回想起了自己在奥贝伦大学走廊尽头看见的那幅画，那幅曾经把自己给害惨的，绘制着绿色太阳的画。
如今这幅画内绘画的不是太阳。
而是一张脸。
“《自画像》......”瑞文小声地念出了这幅画的名字。
无疑，这张画里所画的就是皮克曼自己的脸，他甚至不需要从衣袋里抽出十烈洋纸钞进行比对。这张脸俊俏却又显得不协调，犹如将许多精致的面部零件以不自然的方式拼凑在一起。从不同的角度看，这幅画中的脸呈现出的表情都是不同的，有时是苦笑，有时是皮笑肉不笑，有时只是单纯地上勾着嘴角。
“和《蒙娜丽莎的微笑》有得一拼。”瑞文在心中暗想。
“我的很多学生在经过这里时都会不由自主地盯着这幅画看。”
从身后传来的声音让伪装成大学生的瑞文肩膀一震。
站在自己后面的，无疑正是莫里亚蒂！他一身条纹西装，打着领带，顶着一张和“比利.弗林特”完全一样的面孔，却又完全没有比利的感觉！
“先生，我从没在这条走廊上见过你。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要我来带路吗？”
他没认出我来？还是在装瞎？瑞文心中忐忑地道。
这一次潜入，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没有利用“舞台剧本”的力量，而是找伊萨克先生给自己做了伪装。
根据之前的经验，比利似乎能够轻松看透神秘学伪装。“舞台剧本”的力量对他无效。尽管不排除这是他长期监视的结果，但瑞文依旧决定用原始的办法搏一搏。
任凭莫里亚蒂教授再怎么警惕，他也不会想到自己会突然变回了一个普通人类！
“不。我是来找您的，莫里亚蒂教授。”他迅速调整好状态，一如当初和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初次见面的时候一样。
“你是哪个学系的？”莫里亚蒂教授问道。
“我是麦西坎来的，莫里亚蒂教授。我对您的研究课题相当感兴趣，尤其是关于天体运转和犯罪运算论的那些论文。”
“真让人意外，很少有学生对这些枯燥的演算课题感兴趣。”
莫里亚蒂微微扬起眉毛，表情看不出是真的惊讶还是装出来的。瑞文也不知道自己的伪装有没有被识破，直到他看见了对方手腕上的一块金色手表。
那个表盘上的图案至今仍然是他的标记，他能够通过它观察到发生在新德市的一切！
瑞文忍住了下意识低头查看的冲动，他知道自己手腕上没有表，而赫尔克里先生也没有戴表的习惯。
虚海和新德市之间存在屏障，莫里亚蒂无法通过标记观察到在虚海发生的事情。因此，这三个月，他大概率丢了自己的行踪。
就算他真的能看破伊萨克先生的伪装，此时此刻，自己的伪装下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人类，他大概率没法将自己和和自己作对的上位存在联系起来。
因此，不管有没有认出自己，他的警觉度应该都不算高。
接下来，莫里亚蒂的举动更是让瑞文确定自己并没有穿帮。
他走到书架前，取下了几个文件夹，里面装着的正是自己所提到的关于天体运转的论文资料。
“怎么称呼，先生？”
“阿特拉克。”瑞文随口说出了自己用得最久的一个假名。话虽如此，这个假名却是最少人知道的一个，除了咖啡馆的女店员外，知道的人就只有麦姬.日升。
“很好。阿特拉克先生，你对哥白尼日心说了解多少？”
瑞文险些就要脱口回答，但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对方给自己下的绊子！
“一无所知。”
“那你知道，我们曾经的星球是环绕着太阳运转的吗？”
“这听起来就像是科幻小说里的无稽之谈，但……”
“但我能通过数学运算得出这个事实。”莫里亚蒂教授露出了笑容。
“年轻人，我们的感官世界被各种各样的事物所蒙蔽，我们的感知将绝大部分的真相排除在外，我们所看见的是一个相对的世界，每个人的认知都会有所偏差，这也是世界上大多数分歧，大多数冲突的来源。”
“但是，在数学的世界里，真相无处遁形。数学家们不用眼睛去看，而是用运算去模拟，推演。数学的世界是严谨而绝对的，不论推算出的结果有多么不可思议，只要算式正确，那就一定是真相。”
“算式？”
“是的，我可以给你看我这些年列出的公式。你能在其中观测到相当奇妙的东西，只要你的逻辑理解能力足够强，并具备相应的高阶数理知识。”
“单凭数字，就能够推算出过去发生的事情？”
“是的。要知道，王朝时期的占卜师正是参透了‘数’的秘密，才得以窥探遥远的过去和未来的。”
要不是知道你是来自过去的“古人”，我或许就信了，瑞文在心中默默吐槽。
他的数理底子还行，这点要归功于自己作为R1的那一部分，至少能让他看懂基础公式。然而，他本人对于数字的兴趣并不大，甚至看着就有些头疼。
“我很有兴趣，能让我将这些文件复印一份吗？”
“当然，如果你不介意在观看后给我写一份简短的总结的话。”
又来......
瑞文回想起了遥远的过去，当初，自己也是这么应付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的。
“当然没问题！”
这一次，他打算直接把这些研究文件交给教授，反正标记没法窥探到新德市外面的东西，就算文字里存在诅咒，教授也能轻松破解。
“你看起来是个天资不错的年轻人。”莫里亚蒂教授从书桌上拿了一盒烟递过来。
“比我之前带过的那个毕业生强，他的毕业论文让我不愿承认自己是他的导师。如果我没记错他的名字，应该是菲克拉先生。”
菲克拉？
听见了想听见的名字，瑞文冷不防地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
“没什么......您说他是您执导的学生？”
“是的，但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仅限于此。他是因我的名气而来的，而我给他打了个不高的分数。”
这是在有意撇清关系？
瑞文努力让自己不要多想。之前他有过教训，因为自己想得太多，导致无意间误解了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的很多话。
自己只是个和对方初次见面的学生，对方理所当然不会向自己透露更深层的秘密。
他将来还打算继续和教授深入接触，但未必每次都是自己来。同一个角色能由许多人一起扮演，而他打算慢慢让“阿特拉克”这名学生成为己方安插在教授身边的一个共有身份。
瑞文离开校舍，又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手中的复印件，确认上面既没有标记，也没有任何诅咒的残留。
这代表莫里亚蒂教授真的没有起戒心，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一名从麦西坎大学来的学生！
“真没想到，伊萨克先生的伪装居然还有超越神秘力量的一天！”
瑞文在心中暗自感叹，居然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打入了“敌方”内部！
接下来，他打算偶尔抽空过来应付这边的事情，实在抽不出空来，就让其他人顶替自己的身份，利用电话或书信等形式和莫里亚蒂教授进行交流，慢慢和他拉近关系，就像当初和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套近乎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对付的是敌人，是个真正十恶不赦的家伙！
瑞文带着资料回到伊洛克岛，听见了码头那边传来的骚动。
“浪来了！浪来了！所有船只立刻回港，要出人命的！”
昔日平静的海面此时已然翻起惊涛骇浪！琥珀色的浪尖疯狂拍打着沙滩，无数形态各异的鱼在浪中挣扎着！
海水在距离码头两三海里开外的地方搅成了可怕的漩涡！浪头时上时下，将小渔船像玩具般抛来抛去！浪里至少有五六艘船，它们的主人在船上绝望地呼喊着，他们的家人就在岸边，惊愕地注视着这本不可能发生的飞来横祸！
“鲸鱼！是鲸鱼！”水手们屁滚尿流地从侥幸逃回码头边的船里冲了下来。
“有头小山高的鲸鱼跑到近海来了！它特别大，动一动尾巴就是一个巨浪！叫一声就能掀起洋流！”
鲸鱼？
瑞文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朝码头冲了过去，跳上了随海浪起伏的蔻蔻蒂。
“金！你之前听到的声音，是不是这鲸鱼的声音？”
“嗯，就是这个声音！”金用力点了点头。
“自从那天被洋流冲走之后，我就偶尔能听见了。”
“你不早说？”瑞文瞬间松了口气，险些跌倒在甲板上。
原来这只是误会一场。金听见的并不是“深空之眼”的呼唤，而是这头鲸鱼的声音，想必，当初卷走他的洋流就是这鲸鱼路过掀起的，他在阴差阳错的情况下和鲸鱼建立了某种联系，这才能不时听见它的叫声。“深空之眼”复苏的征兆还没有出现！
可是，为什么会有鲸鱼出现在这呢？
一块大石放下后，瑞文心中又涌出了新的疑问。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船头，看向远处的巨大漩涡。
一只犹如月亮般的巨大白色眼睛，突然在漩涡中睁开，死死地盯着这边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