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漆黑如徽墨,浓稠得化不开。
凉风习习,撩拨得树叶飒飒作响。
山谷中时而传来夜枭哀凉凄惶的喋叫,恍若鬼魅的哭号,声声刺耳、惑人心弦。
不远处,遮天蔽日的密匝枝叶间,晃动着猫头鹰诡异阴冷的瞳子,令他有种正被那长着尖喙利爪的嗜血猛禽,贪婪窥视的错觉。
脚下,是或许已经存活了上千年的苔藓,因为没有被阳光抚慰过,湿滑糜烂,散发出腐败潮湿的霉味。身畔,草茎上滚动着颗颗莹润的露珠,稍稍触动,就瑟瑟滑落,打湿了裤脚。
暗夜,把这白日里繁花似锦、鸟鸣啾啾的幽谷,幻化成鬼影憧憧的阴森之地。葱郁的树木、翠绿的藤蔓和娇艳的花朵,都被扭曲成异常诡异可怖的姿态。
他手执一盏未曾点燃的灯,静静站在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勾起唇角,绽开抹慵懒的笑意,缓缓从舒云袖中探出手来,屈指轻弹,乍起的碧绿色火苗落到灯芯上。
笼着雪霁茜纱的琉璃盏瞬间亮起来,一簇碧绿莹莹的火,一捧幽幽静静的柔光。
刹那撕裂夜的帷幕,映着他疏淡的眉眼,并不见得多么漂亮,但眼眸流转间,风情无限。
他面前,是个不大的湖,湖水仿佛浸染了灯火的绿意,在夜色中闪烁着粼粼绿光,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硕大翡翠。
空气中氤氲着一股子淡雅清幽的香气,他的笑意不自觉加深了。
他似乎没有留意到,在他头顶的树干上,盘桓着一条足有儿臂粗、通体黑白棋盘格子状的斑纹蛇,正兴奋地盯着他,奇特的是,它的下颚是肖似刀尖的尖锐钝角。
它的名字叫——趺吻蝮,是这世上最毒的毒蛇之一。
一滴涎水足以药死十头大象,连最坚硬的金刚石都能轻易被腐蚀穿透。
此时,趺吻蝮呲着两颗寒光闪闪的锋利尖牙,贪婪地盯着视线里的猎物,不停吞吐着血红色的信子,嘴角的涎水慢慢滑落……
滴答……滴答……
一滴又一滴,落在男子束发的白色缎带上、落在他乌黑的发间。
趺吻蝮几乎要笑起来,它马上能吃到夜宵了,要知道,它已经饿了很久。
可是,可是,趺吻蝮重重打了个哆嗦,猛地瞪大惊恐莫名的眼睛,男子完全没有反应,甚至,它落下去的涎水,连一点痕迹都没有在发带上留下来,好像根本不曾存在过。
刹那的惊慌后,趺吻蝮迅速蹿入枝叶中,转眼间就消失不见。
它从未遇到过这样可怕的敌人,当然立刻逃走。其实它是很聪明的,要不然也不可能活到好几百岁。
男子根本没在意它的去留,只专注地、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平静如镜的湖面。
“亏你是天界上仙,居然连条趺吻蝮都不忍心杀死。”近乎嘲弄的话语突然自湖底传来。
“世间万物皆有它的生存法则,趺吻蝮也不例外,我又何苦徒增杀孽?”男子懒懒恹恹地笑着。
声音飘渺清爽,如泉水叮咚,在恹恹夜风中柔柔展开,余音袅袅,琉璃盏也似随声而动,碧绿色的火苗摇摇曳曳、飘飘忽忽。
“你放了它,它又会造多少杀孽?”湖底的声音不赞成地哼道。
“圣人不仁,乃滋养万物。弱肉强食,本来也是天道。”男子语气依然绵软轻慢,似乎漫不经心。
“不懂你在说什么。”湖底的声音抱怨。
“你当然不会懂,你只是……”男子顿住,轻笑,“怎么会懂呢?”
湖底的声音陡然嗔怒:“你在嘲笑我吗?”
“不是的,”男子摇头,“有时候,不懂反而是种单纯的快乐,我但愿你永远都不懂天理法则、不懂陈规定例……什么都不要懂。”
片刻的静默后,湖底再次传来说话声:“我是不懂,我只是在时时刻刻想着……”
男子静静等着那声音说下去。
“想着怎样杀死你,把你拖进这蒂莲湖底,让你永远陪着我!”
男子没有吭声,只是依然懒洋洋地、宠溺地望着湖面微笑。
“不如,你就下来陪我吧。”话音刚落,一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突然从水中探出,迅速向他伸过来。
手背上绘着朵嫣红如血的莲花,含凝欲滴,在黯淡的灯光下折射出妖冶的流光。
探出的手臂竟长达七八丈,轻易擒住男子执灯的手腕,牢牢抓住,执拗地往水里拖,“来吧,鱼和虾的追逐我看了几千年,早就看腻了,你下来陪我玩!”
男子怔怔看钳制自己的那只手,很漂亮,白皙、纤细、修长、骨节匀称,手背上的血莲花栩栩如生,像跳动的火焰,只是掌心冰凉冰凉,冷得骇人,死蛇般缠在自己手腕上……
他慢慢地,慢慢地弯起眉眼,细细地笑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