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元清怔怔的看着那在门前停下脚步的身影。
有多久没看到这道身影了,元清算了算,发现已经足足过去了近五个月了。
居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元清摸了摸自己心口,这段时间各种各样的事情接踵而来,让他忽略了时间的流逝,这其中虽然也有他刻意的想要将注意力挪开的原因在,不过在最初灵脉中的那三个月着实是让他感觉非常难熬。
现在好啦。
虽然并不是面对面,但至少他能够看到了。
元清将令牌收回储物戒中,抬步向元霄的身影走去。
这道身影非常凝实,若不是元霄行走间身上衣袍飘动时隐隐显出一丝透明来,元清恐怕要将这身影当成是实体的了。
他在师兄身边停下脚步,想要伸手揪住师兄的袖子,却扑了个空。
元清叹了口气,而后便呆愣的站在原地,怔然安宁的看着对方。
元霄身上没有再穿着纯阳宫的道袍,而是一身黑底金边的长袍,长袍上刻着暗纹,动作间那些暗纹像是流水一般在黑袍上流淌,神异诡秘,让元霄整个人都像是身处黑暗之中。
他如今双手笼在袖中,浑身上下没有佩剑,只有腰上缀着一块不大明显的太极腰坠,腰坠下的黑色流苏以金线捆着,极细微的动作都能将小小的它掩盖住。
元霄眉头微拢,薄唇轻抿着,目光平静无波,神情冷峻,发髻上的装饰也不再是纯阳宫的恨天高,而是简简单单的黑色细绳利落的将一头黑发绑住了。
师兄的头发短了一些,元清看了元霄的头发一会儿,笃定的想道。
而且师兄这段时间过得不开心。
元霄平日里面对别人的时候也总是摆出这样的表情,因为这样配上元霄那张轮廓坚硬的面孔,能显出一些不怒自威的气势,阻挡一部分因为他的身份地位和面容而想要凑过来的人。
可元清却就是觉得,师兄不开心。
虽然如今他的周身威势愈发强悍,动作间总是透出一股子高贵的气息,但那眼神简直都是要射出冰碴来了。
师兄很少这样,除非是遇到了什么冒犯的人的时候。
元清正想着,便见元霄目光微动,将视线转向了一边,像是正看着身边的谁一样,而后冷淡矜持的轻轻颔首,向前走去。
师兄身边有人。
可元清看不到,他也听不到师兄那边说话的声音。
这让元清从怔然中回过神来,眼见着随着元霄迈出的步子,身影越来越淡,元清心中一紧,连忙喊道:“师兄!”
喊完他才反应过来那不过是一道虚影。
他看得到师兄,却也仅仅只是能看到他,他如今身处何处身边有什么人,是个什么样的境况,他通通都不知道。
而师兄那边,更是连看都看不到他。
可是却给了他这边满满的希望……
元清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弘文会在这里呆上三百年都无法离开了。
思见城这个地方……留下这座城这个规则的人或者是天道,实在是太狡猾了。
对于心中执念深刻的人来说,想要顶住能够窥见死去或者距离极远的人的诱惑放下执念,实在是太难——这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反而执念这种东西,心宽点的人还能随着时间渐渐淡忘。
思见城却直接将淡忘这条路堵得死死的,元清清楚的感觉到了自己想要向这座城的规矩屈服的心思。
他被诱惑了,心里因为担忧师兄而诞生的巨大的不安轻而易举的被刚刚的幻象所安抚。
元清现在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先前的忐忑和不安在看到元霄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的时候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种平静已经很久没有了,就是他之前在阶梯上修炼的时候,也得花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清空灵台保证凝神。
元清觉得自己面临着一个再粗暴不过的选择。
一个巨大的直钩放在元清面前,明明白白的写着师兄两个字,明明白白的问他,这钩你咬是不咬。
元清非常想咬。
他看着元霄越来越淡的背影,抿了抿唇。
而在元清觉得自己大概只能这样无力的看着元霄的身影消失的时候,元霄却是脚步一顿,偏身转头直直的向元清的方向看了过来。
漆黑的双眼目光如炬,灼灼然的像是要穿透虚空窥见什么一样。
被直愣愣的注视着的元清呼吸一滞,手中猛地揪住大袖的内衬,紧张的对上了元霄的目光。
然而师兄什么都没有发现,不,或许他是察觉到了什么的。
元清看到元霄面上的凝重之色散去了些许,眉宇间的褶皱也像是被无形的双手给抚平了,暗淡的眼中重新绽放出令人心折的光。
两人的目光像是穿过了空间堪堪对上了一样,过了许久,元霄似乎被身旁的人提醒了,这才有些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重新将冷凝的神色挂在面上,转身离开。
元清眼睁睁的看着元霄的身影消失,连呼吸都停滞了下来。
他觉得那钩他不咬不行,一旦见过了之后,元清想要继续看到元霄的心情不减反增。
他更为迫切的想要知道元霄更多的事情。
比如他现在到底在哪,是不是真的被带去了鬼界,为什么要换掉纯阳宫的道袍,连唯一属于纯阳宫的标志也那样不显眼。
元清是清楚的知道元霄对于纯阳宫的归属感有多么强烈的。
这是任何一个宗门弟子都会有的心情,尤其是行走在外因为身着宗派衣袍而被人奉为上宾的时候,那种归属与自豪感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
元霄身为下一代的坐忘峰峰主,对纯阳宫的感情更是不必多说。
而且还穿着一身黑,元清不由的想到元霄在离开灵脉的时候身上冒出来的鬼气,觉得元霄如今在鬼界的可能性还真的非常高。
哪怕安明皓表示过鬼修不可能使出拿到强光,哪怕弘文说过思见城不仅仅能看到鬼界的事情,但元清还是下意识的就往那边想了。
因为他对于其他几荒一无所知。
元清从怔然中清醒过来,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如今想这些,还不如好好修炼多见见师兄,说不定能从他行为动作之间稍微推测出来一点呢。
最好是不要在鬼界了,元清想着,毕竟孤阴看师兄好像相当不爽的样子。
元清在门口磨叽了好一会儿,又看了元霄消失的地方一阵,才转身踏入宫殿之中。
说是宫殿,不如说是一个修士修建的洞府更为合适。
这里并不如宫殿恢弘巍峨,也不像元清在纯阳宫的院子那样格局颇小。它属于不大不小的类型,会客的正殿,炼器坊和炼药房甚至是药圃之类的东西都有,书房库房和修炼之地也清清楚楚的挂着牌匾。
一路走过去格局十分规整,除却洞府最外面和各个屋子有着阻拦别人进入的禁制之外,内里连个总体的护持的阵法都没有。
看起来建造这里的人对于安全问题十分放心。
元清扫了一眼库房,想到这里说不定是纯阳老祖留下来的地方,略一犹豫之后,脚下便是一转,直接奔着库房去了。
库房也需要令牌才能进入。
元清从储物戒里翻出令牌印在禁制上,大步走了进去。
库房很大,连着打通了好几间屋子。
刚一踏进门,元清只觉得有一股浓郁到有些炽烈的灵气扑面而来,辛辣的感觉充斥着整个身体。
正在他皱着眉想要后退一步的时候,那种难以言说的滋味又霎时消失了。
元清知道这是因为库房中堆放的东西散发出来的灵气,因为长期被压制在库房中无法自由逸散的关系,才积了这么多,就跟发霉的气味一个道理。
他这一开门,那些灵气便一股脑的冲了出来,喷了元清一脸。
体会了一把无妄之灾的元清叹了口气,将目光落在没有灯光和窗户也依旧亮如白昼的库房之中。
跟坐忘峰中分门别类的将东西都归类好了随时方便取用的整齐不同,这个库房里的东西乱七八糟的散落在地上,如果不是东西都还好好的没有被弄坏,元清几乎要觉得这里是不是遭了贼。
元清刚一把迈步进去,就踢到了一个小瓷瓶。
他俯身将瓷瓶捡起来,扫了一眼瓷瓶上纹路绘成的字,顿时一怔。
筑基丹。
元清知道这种丹药,是能够在筑基的时候减小风险巩固灵台气海的,天赋高的人可以不需要,但天赋中等或者中等偏下的,有这么一颗丹药,筑基的时候简直有如神助。
在资源匮乏的第八荒,筑基丹几乎就是个传说。
最近一颗炼制出来的,还是八百年前天璇宗万长老他爹想尽办法给他弄来的。
对,第八荒已经八百年没有凑齐过一份筑基丹的材料了,不是说筑基丹的材料多么难找,而是有几样材料要生长起来难度简直是不亚于鬼修渡雷劫。
而现在,元清手里就有这么一瓶。
还不是被珍而重之的装在上好的玉瓶中。
元清晃了晃手里的小瓷瓶,听着里头的撞击声,发觉里头有三颗筑基丹。
三颗!
元清觉得他要是把这三颗筑基丹带回第八荒肯定要发财。
当然了,最终还是上交宗门的可能性最高。
元清默默的将筑基丹收回储物戒里,抬头看着满满一库房的东西,觉得这里筑基丹都能用瓷瓶装,剩下的东西估计差不到哪儿去。
要不要全搬走?
元清这么想着,手上已经不由自主的开始动了起来。
他埋头在库房里整理了好久,将之前玄明塞给他的另外两个储物戒也翻了出来,毫无价值的辟谷丹什么的一股脑扔出来,然后一件一件努力辨认着作用,然后分门别类的放进三个储物戒里。
元清的见识并不多,但是玄明在将他扔进密地之前,还是给了他一大堆玉简的,除了坐忘一脉的心诀御剑阵法之外,还有什么万物图鉴啦之类的东西。
所以元清一边看着杂七杂八的玉简,一边辨认库房里的东西,勉强还是能认出不少。
认不出来的,就被他扔进了一个全都是不认识的东西的储物戒里。
元清的三个储物戒面积并不算特别大,但纯阳宫给亲传弟子的东西也没有差到哪里去。
等到元清将最后一件东西收回储物戒中的时候,库房里的东西已经被整理得妥妥帖帖整齐有序了。
当然了,如果有人知道先前这库房里是什么的话,肯定会把元清给掐死。
因为元清把他储物戒中的灵符和一些普通的阵盘丹药什么的全都拿出来摆好了,顺便把那些装着珍贵丹药的瓷瓶拿来装了辟谷丹,珍贵的丹药便换上了精致的玉瓶,然后将那些珍贵的东西放进腾出空隙的储物戒里。
总的来说,他给自己的储物戒来了一次大换血。
谁知道他哪天就突然能够离开这座城了呢,要是突然离开了,库房里那些珍贵的东西他可没时间回来带走。
期间元清啃了五颗辟谷丹,一颗辟谷丹能坚持约摸五日左右不需进食饮水,五颗,那就是近一个月的时间了。
元清掰着手指算了算,有些惊讶于时间的流逝。
不过他也清楚,这其中大部分时间他都花在了阅读玉简上。
元清在第一次感觉腹中空空的时候,发现师兄的虚影并没有再出现在他面前过,便是已经决定咬了思见城垂下来的这个直钩了。
元清觉得既然是试炼,而且还是针对筑基期的试炼,他到了筑基期之后,说不定就能离开了。
努力修炼还能多见见师兄,等到他离开思见城,再成功找到离开密地的方法,就能跟师尊说的那样看到师兄了。
虽然不知道思见城之后还会有什么试炼在等着他,但如今既然能够多看看,为什么不多看看呢。
反正努力修炼增加修为这种事情,又不亏。
他绝对不是在给自己咬钩找借口!
元清揉着咕咕叫的肚皮,看了一眼焕然一新的库房,转身走了出去。
从库房里出来重新看到天光,元清眯了眯眼,转头向洞府外一路小跑过去。
啃了一个月的辟谷丹,他现在迫切的想要吃一顿正常的饭菜。
刚一拉开洞府的大门,元清便见弘文盘腿坐在禁制外面,撑着脸直愣愣的看着洞府的大门。
虽然弘文是在发呆,元清却像是在他脸上看到了两个字。
左脸写着无右脸写着聊。
元清对这个娃娃脸话唠少年的印象还挺好的,当下也不再犹豫,直接迈步走了出去。
弘文看到禁制一阵波动的时候微微一愣,有些惊讶的看着从禁制里走出来的元清,语气是更加夸张的惊讶:“你居然出来了??”
说着弘文微微一顿,仔细打量了一番元清,“……你修为怎么一点都没动啊?”
元清揉着肚子没说话。
“我还以为你这段时间一直不出门是在里边修炼。”弘文说着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元清的动作,“我带你去吃好吃哒!”
元清摸了摸因为储物戒被塞满了而只能格外放进布兜里的碎银子,点了点头。
弘文便带着元清离开了内城,一路溜达出去,停在了一家客栈外边。
看到迎出来报出了一溜儿菜名的小二,元清微微一怔。
那小二看清了弘文身后的元清,面上也是一愣,看了弘文一眼,再看向元清的时候脸色有些不自然。
弘文带着元清直接上了客栈三楼雅间里,对跟过来的小二报了老长一串菜名,小二又看了看元清,将菜名记下,转身出了雅间。
“你见过这小二?”弘文转头看向元清。
元清点了点头,“是他告诉我去内城的。”
“这小二本来老早就能离开了的,也是运气不好,连着几次就差临门一脚便能带着他母亲离开了,结果都被闯进来的修士给破坏了。”弘文叹了口气,“好几次啦,他呆在思见城中的年头比我还久,所以对修士的印象一直不太好。”
“……”元清觉得这小二心理承受能力也挺强的,“他之前对我态度很好。”
“那是怕你动手。”弘文拿起筷子敲了敲碗,“这小子,给修士的菜里下毒的事儿都能干出来,已经被鬼修带走修理过好几次了。”
元清一愣,“你被下过毒?”
弘文点了点头,咂咂嘴,“不过城里这家最合我口味了。”
要不是特别合他口味,他肯定不会来这家了。
“被鬼修带走,是有什么惩罚?”元清看着弘文给他到了杯茶,将这杯茶推到了弘文面前,然后自己拿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弘文嘟哝了一声我又不会给你下毒之后也没显出介意的样子,只是想了想,“有的啊,他跟他母亲都要被惩罚的,差不都就是扣功德延长还阳的时间吧,所以现在已经不敢这么做了。”
元清安静的喝着茶没说话。
“不止他,这座城里挺多人都被修士祸害过。”弘文叹了口气,“所以我们没事还是少出来。”
弘文见元清不吭声,脸上显出了两个小梨涡,“你见到你想找的人了吗?”
元清顿了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居然还能坚持住不修炼!”弘文又一次惊讶的睁大了眼。
其实是一直在整理库房的元清喝了口茶,也没说实话,只是转而看向弘文,“你不也是。”
弘文闻言摆了摆手,“我是一直都有修炼啊,每天见到了人之后就把先前的修为散去了。”
元清微怔,看了弘文半晌,“为什么?”
元清记得强行散去修为对于根基的伤害是非常严重的,弘文在这里已经三百年了,如果真如他所说的话,根基怕是已经毁得差不多了。
“因为他不会想见到我。”弘文沉默了好一阵,脸上的笑容也消失得一干二净,才又开口道:“也不会愿意接受我给他积攒的功德。”
话题稍微有点牵扯到隐私,元清垂下眼也就不再问下去了。
雅间顿时陷入了一片微妙的安静之中。
小二端着菜推门而入,似乎一点都没被这气氛所影响,目不斜视的将菜都布好,完事儿转身就走。
弘文被这动静从恍惚的神思中惊醒过来,又笑嘻嘻的给元清介绍各个菜色。
元清听着,瞅瞅热情无比友善好客的弘文,时不时点点头。
一边吃着菜,元清有点纠结的想着怎么拯救可能要倒大霉的弘文,却听楼下大厅一道粗狂的声音高声道:“你们知道吗,城门外头突然多出了一条溪水!冻死人了,跟雪山上流下来似的,还带着碎冰块呢!”
元清一怔,想到自己进入思见城时那扇点着油灯的木门周围流淌的寒冷河流。
他手中一紧,筷子“咔擦”一声断成两截,像是被这声音惊醒了,元清霎时站了起来,没管弘文似乎被吓到了神色,直接自三楼翻窗一跃而下,向着城门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