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任初榕的脑筋、心思,宋阳还是信任的,她说陈返‘不对劲’,那陈返就肯定不对劲。
“你说,我听着。”宋阳平复了下情绪,取出了药箱帮她处理伤口。任初榕习惯姓地向后躲,摇头道:“不用你了,我说完话就走,找其他大夫来看就好。”
宋阳笑了下:“想不留疤,最好别乱动。”这句咒语灵验得很,承合郡主立刻不躲了。
长到这么大,任初榕第一次和一个半生不熟的年轻男子这么接近,心中莫名紧张,连脖子都有些发僵发硬,不过在她脑子里,还是浮现出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曾想到的念头:还好,这小子长得还不错……
宋阳手脚麻利,片刻功夫就敷药、包扎完毕,又写了一道方子递给任初榕:“上半段外敷,一天换一次药,下半段内服,也是每天一剂,睡前煎服……脸怎么这么红?”宋阳笑了,没什么恶意,谈不上轻浮,但也有几分取笑的味道。
跟着也不用对方解释,宋阳就继续道:“放心吧,不碍事,用不了两个礼拜就好了,不会落疤。”
任初榕面色迷惘:“礼拜?”
宋阳恍惚了下,随即失笑摇头:“是胡话,你不用理会,半个月就好了...说陈返的事情吧。”
“你最近没和陈返有过接触吧。”任初榕并未急着说上正题,而是先问了一句。宋阳点头,自从除夕打天九之后,他就没再没见过陈返,对大宗师的状况并不了解。
任初榕道:“这座驿馆之内、周围,有的是暗桩和眼线,倒不是想要监视你们,而是为了随时了解,我家看上的人才,今天又和哪家接触了……”这个事情不用解释,宋阳完全能够理解,当即摆了摆手,示意她捡选要紧的事情说。
“凤凰城繁华,外地人到此,大都会四处转一转,驿馆中所有人都是这样,陈返也不能免俗,不过他和别人不同,离开驿馆时一般没什么,但闲逛一阵下来,他就开始、就开始……”
说着,任初榕蹙起眉心,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了,琢磨片刻才再度开口:“开始兜圈子。我的人不是刻意盯梢,但几次无意中都看到他,在几条街反复转个不休。开始我们也不觉得奇怪,可是总这样,就显出异常了。”
宋阳还记得,不久前和二傻吃茶楼时,也看到了陈返‘兜圈子’。
“特别是年后,”任初榕继续说着:“他出去转,兜圈子花的时间一次比着一次更长。到了最后一次…他上次离开驿馆是正月初五,今天是初九……三天多的时间,不分白天黑夜,他一直都在距离驿馆几条街外的地方,来回来去地转。”
不是任初榕笨嘴拙辞,而是陈返的举动实在反常,以至她一时间没法把事情说得清晰、准确,不过宋阳也能完全明白她的意思:“现在陈返还在外面兜圈子?”
任初榕神情认真,稳稳点了点头:“不知他出了什么问题,可他是大宗师…而且还是红波府从青阳带回来的,我怕他会闹事。我想请你帮忙,去看看他到底怎么了。”
京师重地,大宗师真要搞出什么事端,红波府也脱不开关系。可是就凭着陈返的脾气,谁敢没事上前问他一句:你转悠啥呢?
在青阳的时候,任初榕眼前看着陈返帮宋阳提高战力,隐隐觉得他们两人间应该有些渊源,这才来请宋阳帮忙。把事情说完后,任初榕犹豫着,又补充了句:“我觉得,陈返的样子像极了……迷路。”
“二傻也这么说过。”宋阳应了句,只是随口搭声,并没有取笑的味道,他再度起身:“我去看看他。”任初榕苦笑,把药方抓在手中,随着他一起站起来向外走:“我还有其他事情,陈返的状况你随时通知我。”
在郡主手下的指点下,宋阳在五条街外找到了陈返。
除夕已过,但未出十五,街上仍旧喜气盈盈,人人新衣新帽,精气神十足地走在街上,遇到相熟的立刻拱手施礼、送上一串吉祥话……陈返就在街上,左顾右盼着,仿佛在寻找什么,脚下却漫无目的。
他游荡了快四天,虽然精神还不错,但身上的长袍免不了腌臜了,夹杂在衣着光鲜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宋阳遥遥望着他,一向矍铄、倔强的大宗师,此刻落在眼中和普通的老人也没了太多区别。
陈返有些苍老。他本来就是个老人吧。
宋阳吸了口气,脸上现出一副饱满笑容,快步走到陈返身前:“让我好找,原来您老在这里。”
陈返的目光有些迷惘,看着宋阳没出声,好像不认识他似的。不过很快迷惘就消散而去,换做一抹轻松,从陈返的眼中一闪而过,旋即他的目光有如以往一般,变得冷冰冰了,继续向前走去:“找我做什么。”
宋阳跟在他身后:“没什么正经事,就是来找您老聊聊天,大过年的,好歹也得请您吃顿好的。”
陈返语气生硬,声音更没有一丝温度:“无事献殷勤,非歼即盗。”宋阳摇头笑着,正想再说什么,陈返却一挥手:“少废话,我且问你,画好了么?”
宋阳愣住了:“画什么?”
陈返站住了脚步,缓缓转回头,目光森严地盯住了他:“连画什么都忘记了么?”
话题混乱,宋阳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而陈返见他不说话,脸上渐渐显出了怒色。宋阳叹了口气,先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我没画……”
陈返声音严厉:“只是没画?不去画和忘记该画什么,是一回事么?”
宋阳的脑筋不慢,这次回答的极快,语气却免不了带了些试探:“画太阳?”以前他曾见陈返在自己的屋中不停地画太阳。
陈返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些,转回身继续向前走:“为什么不画?三副落曰图,七天之内交给我,否则我撅了你的弓!”
宋阳的心沉了下去。很明显,陈返把他当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个时候陈返好像看到了什么,头也不回地对宋阳甩了句:“站在这里等我!”说着,分开人群走到街对面一个卖各种年货的摊贩前,买了张红纸,把小小的一锭银子胡乱包裹起来,又走了回来,想说什么可是姓格使然,老头子最终还是一言不发,直接把‘压岁钱’塞进了宋阳手中……
陈返的确是迷路了。虽然他自己不说,但宋阳却能笃定。
记忆混乱、迷失方向、认错熟人、暴躁易怒……这种老人中常见的疾病,在宋阳的前生里有个准确的名称:老年痴呆。
这是神经与脑部的病变,即便大宗师身体强壮,也无法逃过这只病魔。
千年之后医学发达,对它也没有一个准确认知,病程不可逆转,无治。陈返最终会失去记忆、失去自理的能力,变成一个痴痴呆呆的老人。
恍惚之间宋阳想起,还在青阳时,自己与陈返激战之后,曾问他:为什么帮我?
陈返本已打算回答,却忽然变得暴躁不已……他想说,可他忘记了答案。
此刻陈返并未戴着斗笠,上次所中剧毒的复效仍在,头上脸上光秃秃地可笑。宋阳也分不清正渐渐从心底弥漫起的些许窒闷,究竟是后悔还是内疚,握着压岁钱对陈返认真点头:“回去我就画。”
陈返难得之极地笑了起来:“咦,大了一岁,好像真又懂事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