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暖棠也知道自己这一趟,来做的只是一桩小买卖,所以当红波卫迎上来,请她去侯府相见公主、郡主时,她也吃惊不小。
凌家的买卖做得不错,因为制作乐器得了些风雅名声,但一来算不得大富大贵,二来他家只是平民身份,能到侯府觐见当朝公主、郡主,也算是莫大荣光了。当然,凌暖棠不知道,小小的燕子坪藏龙卧虎,公主根本算不得什么,这里还有一位双料皇帝呢。
刚一进入侯府大门,忽然一阵香风袭来,一个侍女打扮的美丽丫头欢天喜地地迎上来,伸出一双人间少见的漂亮小手,拉住了凌暖棠的胳膊:“可是凌家小姐?”
自告奋勇、小九迎门…封邑第一好事之人,听说凌暖棠驾到,是一定一定要抢先来迎、来看的。
凌小姐摇头:“小姐两字折煞民女,凌暖棠万万不敢当。”
小九活泼爱笑,天生八卦心玲珑口,不过从小受严格训练,做事从不会有丝毫唐突逾理,尽职尽责的小丫鬟,一边和贵客寒暄着,一边把她带入中堂。初榕、筱拂都在此相候。
到了地方见到贵人,凌暖棠谨守礼数,但是还不等她下拜,任小捕抢上一步扶起了她,笑道:“久闻棠笛之名,今天得偿心愿,终于见到了你。”
说完,小捕又觉得自己实在没理由‘久闻棠笛之名’,由此厚着脸皮说了句:“我自幼喜欢音律,尤喜笛韵。”一旁的郡主笑了,她的妹妹她最了解,小捕最听不得的就是那些不咸不淡的丝竹乐调,倒是看猴戏杂耍时乐得合不拢嘴。
小捕亲手拉着她入座,小九侍奉在一旁,捧来上好香茗……三个女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凌暖棠身上,借着寒暄客套,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人家。
无论是长相或者举止、气度,施萧晓都当得‘风华绝代’四字,‘漂亮和尚’这个绰号虽然是朋友们的戏称,但也不是白来的,能被他念念不忘的女子,自然不会差。凌暖棠算得上是美女,不过她从门外一路穿行侯府,由远及近款款走来,风姿落在初榕、筱拂眼中,好看是好看,但也算不得如何惊艳。
可是等她落座、谈笑起,郡主等人也就渐渐发觉,她的独特之处了……当凌暖棠注目于己,任初榕会觉得,她在很认真听我说话,哪怕我说的只是无关紧要的玩笑,她依旧认真;当凌暖棠泛起笑容,任小捕会以为,她是真正的开心,那个笑容谈不上有多璀璨,却透出自内而外的荣光,如果没有从心底泛起的快乐,谁能把自己的眼睛笑得发亮?
当凌暖棠说话时,小九会情不自禁地去小心留意,不愿错过每一个字,不是她声音有多好听,到现在为止,大家听过得最清脆悦耳的嗓音非‘做爪子么、格老子的’的阿伊果莫属,小九曾经甩着手叹道:那么好听的声音,可惜被她用来天天说粗话…和阿伊果相比,棠笛声音普通,但她讲话时神采飞扬,并不是说她有多激动或者动作夸张,恰恰相反的,她不扬眉、不撇嘴、更不会耸肩挥手,只是静静开口,可脸上那份悄然显露、恰到好处的神采,会让所有人觉得,‘看’她讲话是一份享受。
不长的功夫,任初榕终于找到了两个词、两个适合于凌暖棠的形容:生动,鲜活。
五官精致但不算最美,只是从未见过如此生动的女子、鲜活的女子。
有她在,仿佛中堂、侯府都变成了一个背景、一盏画卷…她不是画中的主角,但若没有她,便没了这幅画。很古怪的感觉,任初榕难以表述清楚…其实想一想,这世上能让施萧晓动心的,也只有‘生动、鲜活’这两个词。
寒暄了一阵,郡主转入正题:“凌韵闻名天下,能到燕子坪开设分号,封邑上下与有荣焉,只是我还有些小小担心,凭着燕子坪现在的情形,凌妹妹的生意,怕是一时赚不到什么……”
小捕从小跟在姐姐身边,姐妹俩自有一份默契,初榕略显口冷,她就扮回热情,对凌暖坦道:“先说好,赚了钱要留下,万一不赚钱也不许马上走,我第一个舍不得。”
凌暖棠应道:“封邑有销金窝、有妙香吉祥地,将来繁华,怕是要冠盖南理、绝伦天下,到时候想要再开铺子,怕是抢不到好地方了…其实这是家里长辈的生意经,我不懂得这些,暖棠此生,只会也只爱制笛、鼓笛。公主放心,暂时一定不会走的,至于将来……真有一天铺子倒闭关张,我也不想走,清静小镇,难得一方好水土,轻易不会再离开。”
中规中矩的回答,郡主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小捕则有些心急,两眼放光地笑道:“说到妙香吉祥地…凌小姐当知本地主持是无艳大师,我以前好像听谁说过,你和他曾是旧识。”
话题忽然转到施萧晓的身上,很明显的,凌暖棠的神情恍惚了一下,继而应道:“以前我在红城的‘凌韵’号,与无艳大师的清修福地相邻,见过面是没错的,但说到旧识…”说着,她轻轻摇了摇头:“谈不到相识,只说过两句话吧。”
施萧晓说是‘六个字’,凌暖棠说是‘两句话’。任小捕心眼痒得受不了,明知不该问,可还是问道:“哪两句?”
初榕皱了皱眉头,初次见面就去追问私事,未免有些过分,当即咳嗽了一声,跟着又瞪了妹妹一眼。
不过凌暖棠却从容得很,清透一笑,应了小捕的问题:“那时红城凌韵刚开张,他路过时进来转了一圈,选了个笛子问:多少钱。我应了句:三百文。然后伙计迎上,他付账买了笛子,就走了。”
任小捕目瞪、宋小九口呆、承合郡主无言以对……其实当初在海上,人家施萧晓讲的明白‘我只和她说过六个字’,可是这句话被女人们传来传去,渐渐变成了:凌暖棠六字破去无艳佛心。
如今真相还原:
多少钱?
三百文。
在场的几个女人不知是该失望的叹口气,还是惊喜的赞一句:这么点小事你俩居然还都记得……至少,她们现在明白了,施萧晓的那根笛子是一笔三百文钱的生意……按照这个价钱,现在帛夫人要做的是一笔差不多三千万根棠笛的大买卖:黄金百万两。
十足真金,大都百两一锭,大燕全境二十一州启运,一道道汇总至北方,这笔钱运途隐秘,但终归没能逃过谢门走狗的耳目。
最近这段时间,帛家两口子各忙各的,夫君领着大狗小狗和武夷卫斗得酣畅淋漓;娘子则率领心腹追踪黄金,如今黄金的运途已经基本结束,被分存于两处,一笔将近三十万两,打着商队的旗号,藏在茶叶、丝绸等货物中,暂存于大燕极北雄关燕云城内;另一笔足足七十万两,被运入燕、犬戎两国交界的深山内,但具体地点还没有确定,运金人正在山中艰苦跋涉。
即便到了现在,谢门走狗也没能弄清楚,这么多金子到底出自谁家,但也不难看出,这些钱是要流往草原的,至于为何被分成两笔,以帛夫人的心机倒是不难猜出端倪:钱是用来做交易的,三十万两是定、大头七十万两则是本。
先下定,待对方真正做事,再付清本金。
如此想来,先头的三十万定钱,随时都可能流入草原,为此帛夫人一度懊恼不已。
之前的商议中,无论谢门走狗还是谭归德,都决定不再黄金运输途中动手…各州府运送黄金的线路、曰期各不相同,仿佛二十一条金色小溪向北方汇聚而来。
以谭归德的实力,人手总数倒是足够分成二十股劫匪,可是真正落在行动上就没那么方便了,不是有一万人就都能动一万人。朝廷正在四处搜寻叛军,本来藏得好好的人马忽然一窝蜂似的炸开,没办法不暴露。这一来,在保证不被朝廷察觉的前提下,他们充其量能够同时去动两三条线,只要其中一条线遭劫,其他线路都会警惕起来,反贼们就再没机会了,他们想捞个大的,所以一直在耐心等待所有黄金汇聚。
谁都不曾想到,这笔钱最终的去向竟会是敌国犬戎,是以在发现其中六条线、总共三十万金汇入了燕云城的时候,反贼们就只剩干瞪眼的份。
钱进了燕云,就和谢门走狗完全没关系了,雄关重镇兵多将广,恐怕去月亮上偷嫦娥的玉兔,都要比从那座城里把这么多沉重金子抢出来容易。
幸好,还有七十万两被藏进了深山,和大活佛一样,帛夫人不贪心……此刻帛夫人正在谭归德的营中,和老帅一起吃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有心腹小狗赶来呈上密报,同时送来了一个包袱,谭归德明白规矩,暂作回避,待小狗离开后他才再度进账,随即发觉帛夫人神情里尽是沮丧。
老帅白眉一轩:“事情有了变故?”
“是好消息。”嘴里说着好消息,帛夫人仍是满脸无奈,谭归德奇道:“看你的样子,当真不像是有喜讯。”
“千真万确,大好消息。”帛夫人愁眉苦脸地报喜,还怕对方不信似的,从刚收到的包袱里掏了掏,跟着‘当’的一声,把一枚沉重金锭扔到了桌子上:“您老看,这笔钱已经算是到手了。”
不用问,这块金子就来自深山,谭归德眼睛一亮:“怎么回事,仔细说说!”
帛夫人敛衽施礼,苦笑道:“您老容我缓一缓,我出去转一圈看看月亮,待会心思平复了,再把事情原原本本将给您听。”
谭归德是什么人,胸中自有担当,在怎么纳闷也不会急在这一时,闻言笑道:“夫人请便,不用管我…不过今天是初一,天上没月亮,你只能看星星。”
初一夜,朔月时,夜空中不会有月亮。
在初一夜里看月亮的,不止帛夫人一个,还有燕国师燕顶……燕顶带着稻草登上高原有段时间了,不过并没急着去仁喀城,这并非他们的主意,进入吐蕃之后的行程,都是大活佛派来的接待弟子引领、安排的,大活佛有意杀一杀国师的威风、沉一沉国师的姓子,所以吩咐弟子不用一见面就立刻带他们过来,先四处转转去吧。
以燕顶的城府,哪会把这种小伎俩摆在心上,一路上随遇而安,对方怎么领他就怎么走,反正心里明白,就算柴措答塔的来人把他引到天边去,最终也还得再把他们送到大活佛跟前。
吃过晚饭,国师和稻草在外面散步闲聊,其间抬起头望了下夜空,腹语道:“都说高原距离天空更近,所以月亮也更皎洁,照我看,却不见得有什么区别。”
稻草没找到月亮在哪里,随即想起今天是初一,笑道:“您老怕是没看清楚吧,今晚没月亮,又何谈区别。”
来自腹语的笑声沉闷异常,国师看了稻草一眼:“没有么?那月亮去哪里了?”
稻草愕然无以对,心里觉得国师这个问题问得可有点混。
国师眼中的笑意更浓了,自问自答:“月亮哪都没去,它还在天上,只不过你我看不到它罢了。朔时月,不可见。”
说到朔月,国师似乎来了兴致,一边随意游走,一边腹语不停:“月以天地为尊,星河追月而动……”中土星象之说自古有之,汉人信奉天圆地方,自己所在天地是宇宙中心,曰月环绕不休,而夜空中群星的移动变化,都是因月生月落而起,这才有了国师口中的说辞。
“月亮主宰夜星,初一不见月,可星河仍自移动……这倒和世事有几分相似。”国师的语气没什么变化,但低垂着、望向地面的目光里,却透出了一抹狂妄:“或许有一只手正在推动天下,可天下人又有几个能看到这只手呢?”
稻草想打个哈欠,想想有觉得有点不合适,忍耐之余,干巴巴地笑了几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