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阳连梦都没做一个,更对周围的动静完全不闻不问,直到一阵剧烈摇晃传来,他才勉强醒了过来,推醒他的是谢孜濯。
瓷娃娃的唇角挂了几枚笑纹,开口说了句什么,可宋阳只能看到她的嘴巴在动,却完全听不到一丝声响。宋阳恍惚了下,脱口问:“你说什么?”
瓷娃娃又重复了一遍:“狼卒已近,喊你一起看好戏。”
这次能听清楚了,宋阳重新恢复了听力,他脸上的惊讶却更甚……随舅舅学医时他曾了解到,当睡眠被惊醒,五感之中耳听恢复的最慢,不过这个‘慢’只是刹那先后,一般人察觉不到。可刚才宋阳听力复苏,足足延迟了一句话,这便说明他刚才睡得不是一般的沉,用尤太医的话讲,唤作‘死眠’。
比着深度睡眠还要更‘投入’的、单就睡之深沉比着昏厥还要更甚的、几乎算是入定的睡眠,即为‘死眠’。死眠只可能在一种情形下发生:恶患骤起、五劳七伤。
按照尤太医的说法,睡觉是身体自我调节、祛病愈伤的重要过程,睡得好人身体就会好,换个角度看的话,伤得越重也就越需要睡眠,而‘死眠’是身体的自然反应,说明身体要专心对付重病,会暂时封闭五听,以求不被打扰、全力以赴。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死眠’,体质普通之人,身体根本没法自封五听,就只有像宋阳这样,体壮如牛、经络坚实且有不俗内劲护身之人,在突遇恶疾时才有机会死眠。
当时宋阳还只是个娃娃,对诸多医理还不甚明了,曾问舅舅:“死眠就是自救了?”
尤太医先点头再摇头:“说成‘自护’比较恰当,‘自救’可远远谈不上,能让身体死眠的病绝对是要命的,单靠睡觉怎么可能治得好?”
而瓷娃娃一句话之后,宋阳听力尽数恢复,这才愕然发觉,整座夜空早已被诸般吵闹声掀翻,天上群鹰盘旋,数十头库萨尽做啼鸣,高亢嘹亮;南方马蹄如雷,轰轰巨响如雷……只能用惊天动地来形容的动静,一向睡眠警觉的宋阳竟懵然无知。由此他也更加确认,刚才刚刚自己就是在‘死眠’。
以前宋阳也不是没受过伤,其中以小妖怪她妈临死前那一记重拳、任小捕他爹背后砍来的那一刀这两次为最,两次疗伤花费的时间都不短,但也从未有过‘死眠’,这回只流了几次鼻血,身体就扛不住了?
视线尽头沙尘遮天,宋阳身边也不清净,齐尚带着几个同伴上蹿下跳跑来跑去,双方已经进入视距,齐尚等人应该是故作姿态,引诱犬戎冲锋。
宋阳没心思多看什么,谢孜濯见他若有所思,轻轻皱起眉:“身体不妥当?”
宋阳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先笑着安慰了句:“没事。”随后问道:“我睡了多久?”
谢孜濯应道:“一个时辰多些。”宋阳点点头又转目去找罗冠,此刻大宗师的目光也正落在他身上,见他望过来,当即问道:“怎了?”
宋阳应道:“我要气运一个大周天。”
罗冠一点头:“知道了,我给你护法,放心。”
借运功之际内视身体,宋阳现在哪还顾得上看狼卒怎么倒霉,现在恶疾已现爆发之兆,他若是不能找出根源,用不多久就能在森罗殿里和舅舅团聚了……在宋阳闭目入定、专心内视自查后不久,对面军中响起一串嘹亮号角,队中所有狼卒齐齐仰首长嗥,逃犯就在视线尽头,再不用吝惜马匹脚力,冲上前杀干净就是大功一件,最先赶到的数千追兵开始全力冲锋。
花海一望无际,所有花朵平齐高矮,即便狼族初到时有所警惕,在奔驰一段时间、见全无异状后也都放松了下来,何况高空中还有猎鹰盘旋,如果敌人有什么埋伏,库萨便会示警。
和小古猜测的几乎一样,不知鹰眼根本没看出裂谷,还是库萨不觉得裂谷是埋伏,空中猎鹰自始自终只是在为狼卒指引方向,并没有任何示警。
多少年来,库萨都为犬戎骑兵的‘天眼’,狼卒依赖、信赖库萨,既然没有示警,他们就安心冲锋,又怎么可能想到前面的地势会突起变化?
这一次的临时任务比较特殊,算不得太正式的战斗,只是追杀一小群人,不过这些逃犯之中藏有凶猛高手,特别最先赶到、踏入花海的这一营,就是最先追来、始终距离宋阳等人最近的第一路追兵,曾挨过罗冠全力击出的五射。领教了大宗师的可怕之处,带队头领谨慎了许多,完全按照空中飞鹰的指引来抓人,并未再派出小队超前巡弋,这么做并非没有道理,逃犯战力可怕、五感惊人且脚程奇快,若是派出如斥候小队,说不定逃犯会伏击将其毁去,然后再接着跑。
就凭罗冠他们等人的身手,也的确有这个本事。
整整一个大伍,三千草原奇士结冲锋战阵,完全放开脚力,向着逃犯急速而来……完全信赖库萨、并未派出护阵的巡游小队,或许怪不得犬戎将军糊涂,可是单就这一趟追杀而言,绝对是两重昏招。
轰轰浩浩的疾驰,自有一股贲烈气势!每一个狼卒都觉得热血沸腾,在身体中来回滚动,烫的自己骨头发痒、筋肉发胀、皮肤发紧,就好像有一把火,要从身体里烧开来似的,身子热得难受,非得又让冰凉夜风狠狠吹一吹才能舒服,可今天晚上…本来风不小,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空气变得窒闷了,花海里一丝风都没有。所以,狼卒只能让马儿跑得快些再快些,以此引得夜风激烈更激烈,抽打在身体上才会感觉到畅快。
本就饱满的战意,随着骏马奔驰、随着冲天狼嚎,已经彻底炸裂开来,从胸腔分散,狠狠撞向四肢百骸,其中最宏大的那一股则正直向上,直冲脑海!狼卒们自己并未察觉,但是他们能从身边同伴的模样里看出,自己的双眼早已通红。
大伍之长更是嗜杀之人,不过即为将领,无论对什么样的对手总要在心底多藏一份冷静,一边纵马狂奔随队冲锋,一边对身旁的几个副官道:“传令下去,冲杀之前,每个人必须射出五支箭!”
副官略有迟疑:“小狼崽子们都上劲儿了,冲去砍杀更过瘾……”
伍长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解释,只是喝道:“让你传就传!”
砍杀是过瘾,但是被人家砍杀了还能过瘾么?不过十来个逃犯,靠近后先几轮箭雨泼过去,不用什么准头,万多枝箭下去,什么东西都变成刺猬了,武功再高有什么用?在大军面前大宗师有什么用?
伍长可不想因为追杀十来个逃犯就折损几十位儿郎,那样的话,等回了营究竟是记功还是受过可都说不准了。可惜…他们用不上弓箭了,他们跑到地方了。
还不等副官把命令传下去,冲在战阵最前的一队兵马忽然消失不见!
凭空蒸发,连人带马。
……犬戎为牧民之国,马背上的强族,骑战是他们的根本,而积年累月的战争更让他们积累了大量经验,单就骑兵的素质与战术而言,当世就只有回鹘能和他们勉强抗衡,中土上其他国家全都不是对手,大燕也不行。
骑战韬略中,仅仅‘冲锋’这一项,犬戎狼卒就有‘四力五略’九中战法,其中四力分别指:三蓄、五蓄、七蓄和十蓄,顾名思义,三蓄就是用三成的力量冲锋,就是佯攻;后面则依次提升力量,在不同的战局运用不同应对,到十蓄才是真正的全力冲杀,不计后果只求杀敌,哪怕前面的队伍倒下,后面的狼卒踩着尸体也要上。
这一次冲锋前,伍长传命十蓄……其实只要不是三蓄,其他几蓄都无所谓的,三千人打几个逃犯绝没有不胜的道理,但他们已经追了整整一天了,始终摸不到敌人的影子,儿郎们心里又烦又闷,现在好容易追到了,伍长为了让狼崽子们泻泻火,就传了十蓄之令。
胜仗不怕小,只要打出气势,自然能提高士气、把好精神积累到下一站,伍长的命令仍无可厚非,但仍是昏招,第三个昏招。
十蓄之击,舍死而冲。排头陷落之后,随后的兵马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跟着一起掉下去了,眨眨眼睛的功夫,好几百人就那么没了,后面的狼卒总算有所反应,奋力想要代住缰绳,可再后面的骑兵不知道裂谷状况,又因‘十蓄’,奔驰中完全不管不顾,前面慢了后面就撞过去……裂谷宽大,以罗冠的眼力自然能看得一清二楚,哈哈大笑痛快异常,但是班大人老眼昏花,又是深更半夜间,老头子把眼睛瞪得都快流眼泪了,也只能勉强看清楚敌阵动乱的势头,可即便看不清具体情形,老头子还是高兴得忘形了,手舞足蹈,全不似平曰里那副活死人的倒霉样子,嘴里一个劲地尖声笑道:“哗啦啦、哗啦啦!”
小婉被他闹糊涂了,仍是和以前一样,伸出棒槌似的手指捅老头腰眼:“什么哗啦啦?”
老头子扭了下腰,躲开她的手指,同时笑着应道:“白天齐老大掉下去的时候,是嗖的一声不见了,现在犬戎狗子们,是‘哗啦啦’地摔下去不见了,他们正在‘哗啦啦’,我帮他们喊。”
莫名其妙地解释,混不着调的口号,但老头子那份开心可是货真价实的,看着他这份兴奋劲,阿伊果又好奇了,她想说啥就说话,一点不怕戳人肺管:“你老汉儿高兴个爪子么,犬戎龟儿要杀南理使官,你是南理叛臣,应该看到犬戎龟儿得手了才更高兴咯。”
老头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眨眼过后,他又恢复了冷冰冰的神情,老眼暗淡无光。
阿伊果纯粹是好奇外加嘴巴臭,倒没有伤人之意,而且这一路走过来,右丞相偶尔也会开口指点,说的话虽然算不得金玉良言,可至少意见中肯,大家相处得还算不错,阿伊果说完自己也后悔了,毕竟是黄土盖过眼睛的老人了,将死之人就算以前做了天大错事,又何必在揭他疮疤。
黑口瑶挺尴尬,试探着:“老汉你莫得在意哈,哗啦啦,接着哗啦啦咯。”
班大人紧闭着嘴巴,一个字也没再说……裂谷另一端的‘哗啦啦’还在继续,后阵轰轰推进,边缘处的狼卒嘶声呼喊,奈何周遭的马蹄声,狼嚎声号角声交杂在一起,完全乱成一团,没人能听得清他们到底再喊啥。而连出三道昏招、最终引领自己的狼崽跑上死路的伍长,人在前阵中,这会早都掉下去摔得骨折筋断了。
发令之人不再,场面没人控制,后队还不知道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就依着‘十蓄’军令行事……裂谷容积可怖,再多兵马摔进去也休想能把它填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