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的局面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出现了变化,小荷自己也不清楚。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顺明帝对杨天鸿的态度真正产生了变化,应该是从幽州大捷以后。
历州新军北上草原,在袭扰战中斩杀了数十万戎狄牧民,也缴获了多达百万头的牛羊马匹。所有这些东西,已经成为了历州最为重要的财货。草原方向和历州方向的消息,都是商人们带到京城里来。一时间,人们忘记了戎狄曾经给大楚国百姓带来的痛苦和灾难,很多人都对历州的丰厚缴获眼红不已。要知道,那可是一大笔钱财,而且数量多得令人发指。若是不能从中分一杯羹,如何能够安心?
户部这边首先就有人提出来,要历州方面把缴获的战利品全部押运到京城,上缴朝廷。对于这种说法,户部尚书李圣杰根本嗤之以鼻。当然,他自己也很想这么做。可是想到杨天鸿软硬不吃的性子,还有手上掌握着数十万兵马,李圣杰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思来想去,他觉得,能够遏制杨天鸿的人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顺明帝。
顺明帝是个好人,真的是个好人。
可是,再好的人也禁不住耳朵旁边随时都有人在不断吹风说话。上古时代的亚圣曾子就是最好的例子,人人都说曾子杀人,哪怕曾子老娘对于自家儿子再是相信,也耐不住三人成虎,众说纷纭。某某人邪恶无比凶暴残忍,只要有一个人说出来,很快就会演变成各种恐怖程度加剧的版本,还会从更多人的嘴里说出来。到时候,黑的也就变成了白的,就算你对于某人的品行再是相信,也招架不住无数人众口铄金。到头来,好人也就变成了坏人。
何况,朝堂上的官员们想要干掉某个竞争对手,总是会把目标可能产生的危害无限扩大。就算是区区一只苍蝇,也会被三寸不烂之舌说成是具有遮天蔽日无上神通的万年神魔。
杨天鸿身上的光环实在太多了。
毅勇公爵、骠骑将军、安州节度使、历州节度使、玄火军团指挥官,封邑还多达好几万户……其中任何一个头衔拿出来,都是足以震得人为之发抖。说起来,也是顺明帝之前对于杨天鸿主动辞去爵位的举动充满了好感,认为杨天鸿对于朝廷的忠诚度无人可比。然而,杨天鸿终究是不在京城,对于顺明帝也不可能每天都行拜见。尽管内侍总管东方空对于种种污蔑杨天鸿的说法嗤之以鼻,却也不可能对顺明帝说起太多。毕竟,东方空只是一个内侍,不是朝中大臣。
杨天鸿的确是立下了天大的功劳。然而,这也正是他的罪责所在。
原因很简单,杨天鸿的官职已经太大,功劳根本赏无可赏。顺明帝也是人,而且还是一国的皇帝。对于手下臣子,若是功劳太大,心理自然也就产生了变化,从最初的欣赏和信赖,慢慢变成了猜疑和嫉妒。
什么有功之人必赏,什么只要立下功劳就能以王爵相赠,统统都是******屁话。这天下本来就是老子的天下,突然之间多了一个人出来跟老子争夺利益,老子难道还不能一巴掌把他拍死?
所以,赐婚什么的就不要想了。在户部尚书李圣杰等人的撺掇下,顺明帝现在满脑子都是想着应该如何才能削去杨天鸿手中的职权。毕竟,他掌控的权力实在太大,已经对皇权构成了威胁。
小荷是个聪明人,也很有主见。杨天鸿离开京城北上历州的时候,就在小荷身边留下了几名实力强横的亲卫。说起来,也是因为张皇后和新萱公主这对母女实在蠢笨,早早流露出了想要对付小荷的态度。灵秀宫中非但没有了此前的清净,新萱公主更是每天都要过来,指着小荷讥讽嘲笑一番。小荷察觉情况不对,这才赶紧联络杨天鸿安排的护卫,想要把消息通知杨天鸿。只是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完全意外的援手。
小荷慢慢抿了一口杯子里的茶水,轻轻地说道:“若是没有兄长的帮助,我恐怕现在还留在宫里,根本不可能逃出来。”
杨天鸿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下意识道:“你说的是太子?太子?”
小荷点点头,脸上露出微笑:“兄长派人进宫,用另外一个人扮作我的模样,巧计掉包,将我换了出来。我甚至没有在太子府上停留,直接出了城,然后就在这些人护卫之下,一路来到了安州。外面那些就是太子哥哥的护卫。尽管我也有些修为,可是与他们比起来,还是差了不少。”
太子……
杨天鸿眼前顿时浮现出一个玩世不恭的年轻人形象。对于太子,杨天鸿还是打过几次交道,却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太子还应该算是杨天鸿的敌人。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在这种时候出手帮助小荷,还派出得力人手,千里迢迢将小荷护送来到安州。光是这份人情,杨天鸿就不得不承认,太子的确是对自己有恩。
“我也不知道太子哥哥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荷看出了杨天鸿眼睛里的疑问:“对于郎君你,兄长曾经与我谈过。说是很欣赏郎君,也想要依仗郎君,为楚国多多效力。说起来,太子哥哥也有过想要封郎君为王的念头。不过,这种事情谁说也坐不得主。也许曾经如此,可是以后就不是这样。”
杨天鸿默默点了点头。静坐良久,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他不明白,顺明帝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突然之间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可是按照这些逻辑分析,顺明帝的变化又很正常。毕竟,他是一个皇帝,不是普通人。
杨天鸿揉了揉眼角,闷声道:“既然来了,就在这里住下吧!其实,就算你不来,我也要前往京城一趟,把你接出来。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妻子。这一点,任何人都无法改变。”
小荷顿时变得满脸通红,心里充满了欢喜。
杨天鸿又是毫不犹豫地说道:“我这就派人将奏折送往京师,把事情前后经过对陛下说明。反正,来都已经来了,也就不必回去。咱们就在安州这边择日完婚,也好给陛下一个交代。毕竟,你我二人的亲事,也是陛下当众亲口允诺过的。”
对于这些事情,小荷的想法其实就是杨天鸿此刻的说法。她低着羞红的面孔,低声道:“一切事务全凭郎君做主。既与君相知,又有父母许诺,自然是不敢相忘。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
安州。
从地理上看,耀县位于安州的最北端。这里是整个安州最接近于楚国内地的位置。不过,若是从行政区域上划分,耀县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更应该属于遂州。毕竟,除了一条通往安州的大路,耀县的几个方向都被遂州包围。若是从空中俯瞰,耀县更像是一个被遂州随时可能吞进去的包子馅。
话虽如此,不过自从上古时代磐石关设立的时候开始,天下各国的划分省治,都要讲究个犬牙交错,也就是不能让任何一处拥有有完整的地形。这种做法听起来很是有些无聊,却是上位者和统治者为了方便统治的一种手段。楚国也不例外,同样是承袭了这个做法。现在,耀县或许就是当年的遗留。就面积来看,耀县其实算不得什么大县。然而,仗着有几条河流过境,境内又大多都是平整土地,出产还算可以。只是这些年的日子却比从前见好,原因也简单————想要从安州走陆路去遂州和楚国内地,都要经过这边。靠着分润来往商路上的丰厚收益,整个县城的局面都跟着活络了起来。
不过,富裕归富裕,耀县这边终究还是个小地方。县城里那几个大户放在安州,最多也只能算是第二等或者第三等的土豪,根本没有什么拿得出手力量。再加上杨天鸿执掌安州以后诸多铁腕手段,富户们还要仰仗杨天鸿在安州这边的政策和集市生财。如此一来,这耀县县上上下下对于安州最为服从,对于杨天鸿极其麾下玄火军也最为敬畏,不敢有丝毫的违背。当然,更多的,自然还是尊敬。
大清早的时间,远远的从遂州方向走来了一行人,骑马结队,顺着北面方向的官道,进入了耀县境内。
田宇是个书生。不过,田宇属于那种家中颇有资财的书生。田家祖籍是在郝洲,也是当地有名的大户。说起来,田宇最初也没有想过要来安州这边看看。要不是在酒楼里听到了太多关于安州的传闻,田宇根本不会动了想要南下安州的心思。
关于安州的传闻很多,也全部都是与杨天鸿这个人联系在一起。其中最为著名,也是广为人知的,就是清灵玉液。
这种烈酒若是换在别处,那倒也没什么大不了,最多就是滋味儿醇厚好吃。天下间的好酒多了,区区一个清灵玉液倒也算不了什么。但在换在北方,尤其是靠近边墙长城的西北部,那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那个地方整年间大多数时间都是苦寒,冬日有些身家的军民士绅都喜欢这醇烈的烧酒,熟悉边市和草原上的人更知道这烧酒在草原上意味着什么。据说,很多制酒家族,还有无数酒坊的子弟,都来到安州,想要把这清灵玉液的手艺学会了。只不过,那么多年过去了,安州还是安州,清灵玉液还是清灵玉液,两者之间的关系仍然还是那么密切,从未听说过其它地方有类似的好酒出现。
现在的田宇,外表完全是个富家公子的打扮。或者应该说,脱掉那身书生袍服,他本就是一个豪门公子。带着管事,其他几名田家家丁则是护卫模样,一行人就这样出了遂州,进入了耀县。
在这个世界上,规则就是文贵武贱。田家也不例外。说起来,田家也算是书香门第,接连出了好几个进士,田宇本人也是诗书满腹,做得一手锦绣文章。在田家,田宇的学问算是上等,不然的话,也不会早早就得了举人功名。很多人都说,田宇自己也是这么认为,觉得经世致用的才华算是顶尖的。田宇觉得,像自己这等人物若是一入官场,只要不犯小错,另外再有有贵人扶持,肯定是前途无量,会被大用的。只不过世情虽然知晓,很多事情的处理上却依旧摆脱不了书生意气。可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试问谁还没年轻过?等到磕碰过几次,看多了世间事,自然就心平气和了。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对于圣人的教化,田宇一直是当做金科玉律来奉行。因此,一方面是好奇,一方面是觉得应该出来走走,长长见识,这才带着家族人等来到了安州。
说起来,这还是田宇走这么远的路外出游历。他毕竟是个举人,对于诗文可以信手拈来,对于外出却不得不依靠手下。耀县的县治与郝洲差不多,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田宇一行人也没有逗留太久,早早出城走了十几里路,田宇就觉得颇为惊讶,骑在马上,扬起鞭子,指着前面的大路,忍不住和跟在身边的管事感叹说道:“没曾想,在耀县这等偏远的地方,百姓民众居然还有心思修整官道。你瞧瞧,看看这垫土和路基,这等功夫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到的。比起这边,咱们郝洲到府城那几条路,还是什么连接大楚京城脉络的交通要道,如今已经是破败成什么样子了。”
田家管事也在眯着眼睛看。
眼前的道路说不上宽敞,却很平整,能看出垫土修缮的痕迹,而且官道明显比两边高些,说明垫土修缮做了很久。听主家一讲,跟随的护卫家丁们才注意到这个,都在那里议论纷纷:“公子说的没错。郝洲通往府城的那几条路,车辙都已经成沟了。其实,这路上走得人一少就能长草,走大车还要安排人在前面填沟挖土。没想到这边倒是齐整,真是怪了。”
一帮人满怀疑惑着走了一段,看着路边有农户,那管事先生下马问了问,他开口却是北面郝洲那边的口音,而他在这种地方只说京城里的官话,也只有这样才能被人听懂。郝洲虽好,言语却还是方言。
很快,管事先生回来,翻身上马之后,对着田宇说出了答案。
“公子,那人说是安州那边经常要有大车什么的过来。若是这边的路不好走,也就没有人过来做生意了。所以,这路还是乡里的老爷们安排人修的。”
“大车?想必也是商人。没想到,原来是为了一己私利。”听到这里,田宇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不以为然的点点头。
他一向看不起商人。读书人高贵,对于天下百业都是不会放在眼里。何况,修路这种事情一贯是劳民伤财。想想也是,若非是有商人出钱,百姓怎么可能主动出力修路?果然是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啊!
再走远些,就会发现某一段的道路变得破败,再走一段,又是有人修缮的样子。
“看来,这耀县境内的豪强都知道修路通商,但却没有什么统一安排,各个只顾着自家。”田宇骑在马上闷声说道,脸上的轻蔑之色毫不掩饰,更是对此不以为然了。
如此一来,田宇对于耀县的情况也就没什么心思继续了解。所以,一行人并没有在耀县境内多加停留,再加上县城距离安州境内不远。于是清晨出发,天还还没有黑,田宇等人就进入安州境内。
远远的,路边竖着一块界碑。看到界碑之后,也就知道进了安州辖制。其实,就算是没有这块界碑,大家也能觉察出自己已经不在耀县境内了。原因很简单————这里的官道比耀县境内的还要宽敞三倍以上,修缮的更加齐整。更夸张的是,道路两边居然全都栽种着树木,整整齐齐两排看上去很是赏心悦目。这些路边种的树虽然不高,可也能看出已经长了两年左右,道路两旁还能看到浅沟,这是用来排水的设置。虽说沟渠不是太深,可是用来排放雨水,却也已经足够。
界碑三里地左右的地方,有一座客栈。几根捆绑起来的粗大竹竿上挑着旗幡,旗幡上四个大字“前房后院”。客栈门前停着几匹马,几辆大车。天色到了差不多的时候,路上已经没几个行人了,毕竟此时距离天黑不远,这个位置前后都没有什么村落人家,懂行的肯定会提前找好投宿歇息的地方。
为首的田家护卫骑在马上,朝着客栈方向看了很久,才转过身对着田宇说:“公子爷,前面那客栈似乎有些蹊跷,可能不太干净。这荒村野地的,开设客栈并非正常。要不,咱们再向前走走?或者,一口气进了安州府城再歇息?”
田宇却没接这个话。他翻身下马在那道路上来回走动,仔细端详,看了一小会,又对着这条官道的远方看了一会,视野所及之处都是这般宽敞齐整,路边小树成行,沟也没有断绝。
树木,这就是田宇觉得安州与其它地方最大的不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