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到痛苦的,不仅仅是杨天鸿一个人。
五行殿主和钟元宇同样觉得浑身上下疼痛不堪。五行之力原本就是相生相克,在杨天鸿体内相互碰撞,产生出极其强烈的排斥效应,同时,也被抚元丹所化的强大灵能所吸引。钢甲暴羆之所以召集五行殿主,就是让他们用各自熟悉的功法对杨天鸿经脉进行冲刷,使之能够容纳五行元素,进而产生融合效果。
足足七七四十九天,灵虚峰上一直传来痛苦无比的惨叫声。
守卫索桥的门人弟子早已得到消息,严禁任何人在此期间进入灵虚峰。门派事务暂时由紫炉殿主张硕掌管。即便是归元宗内身份超然的长老,钢甲暴羆也一概不见。
杨天鸿感觉自己的身体完全被撕裂,又被一股股外来力量重新拼合。
这是一个又痛又爽的过程。
第四十九天,终于筑基成功。
那种感觉很奇特。就像马拉松选手奔跑已久冲过了终点线,又好患上了膀胱炎病人憋闷已久,终于可以在厕所小便器前酣畅淋漓的释放。再也没有那种几乎把心肺活活撑爆的濒死绝望,再也没有身体里全都是水,走几步都会晃荡,却无法排出体外的强烈恐惧。
结束了极度的痛苦,人体很自然的进入疲劳状态。杨天鸿一直昏睡着,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当他从睡梦中清醒,发现五行殿主和钟元宇已经离开灵虚峰石室。洞府外面月光清冷,一条长长的黑影拖进洞内。
身材庞大的钢甲暴羆坐在洞外岩石上,默默注视着这个被黑暗笼罩的世界。
杨天鸿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走出洞外,带着无比的感激和尊敬,朝着背对自己的钢甲暴羆深深鞠了一躬,说:“感谢前辈赐丹。”
钢甲暴羆依然没有转身,它的声音夹杂着山风,听起来有些沙哑:“不必谢我。这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的机缘。若非你经脉特异,本座也不会出手助你。”
停顿了一下,钢甲暴羆继续问:“筑基的感觉如何?”
杨天鸿活动了一下手腕,立刻感觉有无限的力量涌了上来。他按捺住内心的狂喜,低声恭敬地回答:“非常好,我,我从未想过,自己上山不过两年时间,就可以踏入筑基境界。”
钢甲暴羆淡淡地笑了:“人人都喜欢发横财,修士都喜欢得到额外的机缘。两者道理是共通的。本座此番助你,一来因为你是归元宗弟子,二来……本座希望你牢牢记住自己的身份,以及师门给予你的恩典。无论在任何时候,你都是归元宗的人。”
虽然没有直言,可杨天鸿已经明白话里隐藏的意思。
他朝前走了几步,颇为忧虑地看着钢甲暴羆:“前辈,您想得太多了。无论任何事情,都应该多看看好的一面。”
钢甲暴羆缓缓摇着头:“修炼世界弱肉强食,即便昊天门不打我归元宗的主意,也还有太天门、金天门、上天门……就投毒一事而论,华俊的初衷并没有错。他的本性纯良,仍然还是一个好人。可即便是品性善良的人,仍然无法克服内心*,仍然会被敌人引诱,进而成为本派本宗的罪人。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肯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躲不胜躲,防不胜防,解决根源与核心,仍然在于我宗派本身。只要自身强大,任何鬼蜮伎俩,统统无用。”
杨天鸿觉得钢甲暴羆说话的语气很奇怪,仿佛是在交代后事。他不由得开口道:“前辈,事情并没有您想的那么糟糕,也许……”
钢甲暴羆转过身,用慈祥的目光注视着杨天鸿。
“归元宗的每一个门人弟子,都像是我的家人,我的孩子。”
“身为长辈,本座当然有必要维护归元宗,为以后和将来做打算。”
“千百年来,得到本座赏赐丹药的门人弟子多达数百。然而,能够存活至今,修炼有成者,不过钟元宇、五行殿主,以及门下几位长老。”
听到这里,杨天鸿不由得开口问道:“那么,其他人在哪儿?”
这句话就像一把锋利尖刀,狠狠戳中了钢甲暴羆的心底。它陷入长时间的沉默,足足过了好几分钟,才从喉咙深处发出带有淡淡悲意的声音。
“都死了……”
“每一次门派争斗,都会造成无数死伤。最优秀的门人弟子,往往也是众矢之的。”
“可是,如果他们不在那个时候挺身而出,就会有更多的门人弟子遭到屠杀。归元宗如此,其他门派也是如此,从来就没有结束的时候。”
杨天鸿不再说话,静默片刻,他走到钢甲暴羆身边,在岩石上坐了下来。
这头强大的守护灵兽,同样有着与人类相同的悲伤和喜好。从它的身上,杨天鸿感受到来自前辈的深深关怀,就像老人对后辈的照顾,父亲为受伤儿子不顾一切出头拼命的狂暴与凶狠。
归元宗,是钢甲暴羆的家。
它爱这个地方,深深爱着所有弟子门人。
清冷的夜风,带来了钢甲暴羆喃喃的低沉话语。
“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背叛归元宗。”
“你身具天赋,一定要保护宗派不受伤害。”
“这是你的职责,你的责任。”
……
华俊极重承诺,身为奴仆,每天都住在杨天鸿居所外院,端茶送水,听从主人使唤,极其顺心,从未有过违逆之言。
玲珑宝锁内部的珍灵药园面积已经扩充到三亩半之地。黄世仁对药园里的各种药草照顾周到,总是可以定期供给杨天鸿部分成熟药物。只不过,杨天鸿总觉得黄世仁对自己欲言又止,似乎是有某种难以启齿的秘密。
五行神体的确效果非凡。在钢甲暴羆的命令下,五行殿主纷纷拿出各自珍藏的修炼秘本供杨天鸿参阅。同时修炼五种道法,境界提升不可避免的缓慢下来。然而,这样做的好处也很明显:杨天鸿现在对五行道法的认识理解无比透彻,即便是功力深厚的五行殿主,对不同元素的操控和运用,也远远没有他那么纯熟。
当然,在归元宗,目前最为引人注目的门人弟子,除了灵水殿的张萱如,就是洛图殿的柴宁。
春日大比的轰动效应,直到五年以后的现在也没有完全消除。身为大比获胜者,张萱如和柴宁得到了师门重点培养,两人在去年就已经进入了炼气第九层,随时准备着向筑基发起冲击。
这就是大量丹药集中栽培的结果。很多人都对此觉得羡慕,也明白这就是机缘。可如果换成自己,恐怕刚一上场,就被对手杀死,根本谈不上什么获胜,以及美好的将来。
在大多数人眼里,杨天鸿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归元宗弟子。
张萱如和柴宁是杨天鸿最好的朋友。因为这层关系,杨天鸿在门派内部很受尊敬,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正实力,以及在那场春日大比上发挥的作用。
杨天鸿对此很满意,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在归元宗内部,很少有人知道杨天鸿内门弟子的身份。玲珑宝锁的隐匿效果依然存在,他的外表实力看起来最多也就是炼气第五层。可实际上,早在四个月前,杨天鸿就已经突破了筑基第三层。
《通天决》和玲珑宝锁的秘密,杨天鸿从未对任何人透露。钟元宇和各殿殿主对此感到好奇,经常约他详谈。每当这种时候,杨天鸿总是以钢甲暴羆的秘法作为搪塞。无奈之下,钟元宇等人只能转而向钢甲暴羆求证,得到的结果,总是钢甲暴羆微笑不语的连连摇头,或者干脆以“隐匿符”之类东西作为借口。
显然,钢甲暴羆对杨天鸿身上的秘密多少知道一些。但它丝毫没有外泄,反而主动承担起保护杨天鸿的职责。
除了感激,杨天鸿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翻遍《丹册》,杨天鸿找到一种上古时期高阶修士炼制,专门给地妖王境界灵兽服用的特殊丹药:吞灵丹。
炼制此丹的主材,除了必不可少的成熟药物,还有一味至关重要的配料————魂魄。
高阶修士的魂魄,往往被修炼邪恶阴法的对手拘禁束缚,用作炼制“妖魂幡”之类的兵器。至于魂魄所炼的丹药,却是妖怪一族的最爱。当然,普通人的魂魄同样有效,只是所需数量要更多一些。以“吞灵丹”为例,所需修士魂魄必须为元婴祖师。可是换做普通人的话,数量就必须超过上千。
杨天鸿迫切想要为尽心尽力维护和帮助自己的钢甲暴羆做点儿什么。
归元宗上上下下门人弟子总共就那么几千人,总不能为了炼制一枚吞灵丹,干掉一位元婴祖师,或者杀光门派内部所有弟子。
很自然的,杨天鸿把目光转到了宗派外面的俗人世界。
天下之大,分为秦、楚、燕、齐、韩、赵、魏七国。
各国之间纷争不断,战乱不休。所为的,无非是人口地盘,城池财宝。各国君主谓之:争夺天下。
俗世之间,死者众多。一次战争,死难者就多达数万,数十万,甚至数百万。
即便没有战争,涉罪受刑之人也比比皆是。刑狱大牢里关押着诸多重犯,被砍头正法的江洋大盗随时都有。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收齐上千魂魄并不困难,炼制一炉吞灵丹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杨天鸿想要下山。
还有另外两个原因。
其一,是自己与国君顺明帝有约,必在有生之年,重新以功绩得到与父亲相同的爵位。
其二,就是这鸣凤山上再也没有值得玲珑宝锁产生动静的物件。想要打开更多的密门,就必须遍访名山大川,险密之地。君不闻,遨游四海,万里跋涉,乃为人生之乐事。
……
下山的过程并不麻烦。只需向师门长辈禀报一声,得到许可就行。
尽管很是不舍杨天鸿就此离去,宗主钟元宇仍然无法改变杨天鸿固执的心意。无奈之下,只能召集五行殿主,以及紫炉殿正、副殿主,秘密赐予杨天鸿几件师门法宝,再三叮嘱:遇到麻烦一定要以玉简传讯,归元宗会在最短时间内,派出得力人手予以支援。
带着五名家族亲卫,以及新收的仆人华俊,杨天鸿一行人飘然下山。
山门外,界石边,有一汪潭水,清澈见底。
平静无波的水面,宛如一面银镜。杨天鸿弯腰站在水面,清楚看见了自己的投影。
五年时间,把一个懵懂少年变成了青年。虽然只是刚过十六岁生日,自己已经显得英俊挺拔,一身象牙白的儒生服剪裁合体,头巾简单,却很是整洁,高挺鼻梁使面颊显得清瘦,不知在不觉,已经长出了明显的喉结。
有了玲珑宝锁,五年,等于十五年。
只有杨天鸿自己最清楚,在山上的这段时间里,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炼丹之法已经颇为熟练,抚元丹之类的高级丹药,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困难。
玲珑宝锁内部的大五行阵列虽然无法运转,却可以帮助杨天鸿休息五行之术的玄妙技法。这也是他五行道术突飞猛进的真正原因,钟元宇等人却无从查知,只认为是杨天鸿勤奋聪颖所致。
当然,归元宗最为擅长的炼器之法,杨天鸿也不会放过。多达上千本相关典籍已经熟背于心,唯一欠缺的,就是没有太多实际操作经验。
这并不奇怪。十五年不等于一百五十年,大量时间花费在炼制丹药和看书背诵方面,留给炼器的自然就少之又少。不过,杨天鸿随时可以返回归元宗,修习炼器方面的技巧心得。
侍卫杨元看见杨天鸿盯着水面投影,久久沉凝不语,不由得笑道:“少爷,你长大了,难怪认不出自己的模样。我也有过像你这样的时候,还以为是在铜镜里看到了另外一个人,吓了一跳。”
杨天鸿摸着自己长有柔软绒毛的嘴唇,直起身子,仰望天空,感慨地说:“这一趟出来,真是有些想家了。”
他指的“家”,是那些与自己关系亲密的老兵,尤其是杨大山、杨大海。
站在一旁的侍卫杨通插进话来:“好男儿志在四方,少爷你如今修炼有成,必定可以重整骠骑将军虎威,重新得到毅勇候之位。”
杨天鸿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你说得对,这是我此生发下的第一个誓言,必当实现。”
杨元笑了笑,问:“少爷,我们现在去哪儿?直接回京城吗?”
杨天鸿点点头:“我曾与陛下有约,十年之内,修为必将达到炼气第五层。”
……
京城依然繁华,熙熙攘攘到处是人。挑担的货郎、行脚的商贩、卖菜的农人、形形色色的居民百姓,共通过构成了热闹无比的街市,上演着一幕幕盛世清平的剧目。
这与鸣凤山上清净悠闲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酸甜好吃的糖葫芦,快来买啊!”
“刚出锅的蒸糕,热乎着呢!”
“羊肉锅盔,又酥又脆的羊肉锅盔,来晚就没了啊!”
食物,是最能挑起人类快乐兴趣的东西。无数叫买声从街市各个角落里冒出来,空气中混合着油香、甜香、肉香。在攒动的人头之间,可以看到一股股不断升腾的白色蒸汽,耳朵里听见油锅煎炸发出的声响,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实物,口水却已经不由自主流了出来。
杨天鸿在一个小馄饨摊前停下脚步。
这是一个类似剃头匠的挑子。一头装着炉火锅灶,上面煮着热腾腾的开水。一头放着锅碗瓢盆,侧竖的木板横放开来,就是白净的案板。摊主是一个身穿短褂的壮汉,一边用力揉面,一边大声招呼着往来的客人。
馄饨皮擀得极薄,包馅儿也很简单,筷子随便在事先拌好的肉馅里一点,裹住薄皮,手掌一团,再往沸腾的锅里一扔,整个过程不超过两秒钟。
刚出锅的小馄饨薄皮变得透明,可以看到微红的肉馅。芝麻油、蒜泥、酱醋、姜汁、精盐顺序添加,最后才是红彤彤的辣椒油,葱绿脆嫩的香菜末,筷子迅速拌开,杨天鸿迫不及待夹起一个馄饨送进嘴里,顿时感觉到极其浓郁的香味和鲜美在舌头尖上弥漫开来。
在山上过了太久的清净日子,只有真正把这碗小馄饨吃到嘴里,才有了重新返回人间的感觉。
一行人在路边或站或蹲,大口吸溜着汤碗里的馄饨。这幅景象达官贵人肯定不屑一顾,可是在平民百姓眼中,却是再正常不过。
馄饨很便宜,两个铜板一大碗。如此廉价,的确是大楚境内国泰民安的最佳体现。
打着响亮的饱嗝,抹着油光滑亮的嘴,杨天鸿笑吟吟地看着侍卫杨元付钱,收拾好东西,一行人转过身,朝着设置在内城外侧的吏部大堂走去。
顺明帝是一个颇为念旧的人。在大楚的官员名册簿上,仍然有着杨天鸿的名字。
当然,是那种特别注明,添加了括号的“白身”。
既然下山,就必须去吏部销假。
至于家……那个地方,杨天鸿迟早要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