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鸿恭恭敬敬地回答:“小子希望能够拜您二人为师,学习诗文之道。”
毕元脸上表情变得有些冷漠,插进话来:“怎么,你是打算用锻体丹来作为交换吗?”
杨天鸿连连摇头:“小子决无此想法。丹药只是给予各位的礼物,至于是否愿意收小子为徒,就当是作为两位考校的彩头。如果小子所做诗文还入得二位法眼,就正式拜入门下为徒。若是不然,天鸿也无只字怨言。”
说到这里,杨天鸿把目光转向孟雄,笑道:“我也是见到两位先生,才心生此念。还望孟公海涵,绝不可以贵重之物为彩头。所谓看得见,拿得出,也就是寻常物件而已。只有这样,才能不负文清和安常两位先生的清名。”
话说到这个份上,崔籍和毕元两人的表情才渐渐缓和,看待杨天鸿的目光也不再冷厉。
尽管是被算计,但杨天鸿也做足了姿态,给两人足够的台阶。
是啊!愿意与否,还要看此子是否值得教诲。如果是粗鄙不堪之人,拂袖便走就是。如果此子所做诗文还能入眼,不过就是多了一个徒弟,还能得到一颗锻体丹。
至于孟雄,虽然是陪衬,却很重要。如果孟雄拿出的物件过于珍贵,无异于授人以话柄,认为崔、毕二人借机敛财。但如果只是普通物件,那么事后传出去,任何人都无话可说,还能成为一段武将崇拜文人的美谈。
崔籍脸上重新露出微笑,他看了看坐在侧面上首的孟雄,开口道:“难得此子心性坚决,就依他所言,随便在这堂上指一件物品,当做彩头吧!”
孟雄一阵苦笑。
话说得很简单,可是真正坐起来,却很困难。
杨天鸿是什么人?
已故骠骑将军的嫡子,归元宗的修士。虽然主动辞去了爵位,可是这种人在皇帝眼中,却是真正值得信赖的忠勇之辈。可以想象,只要假以时日,杨天鸿未来的官位权势,未必不如他的父亲,甚至可能远远超过。
孟家是豪商,修士见得多了,却从未见过随便拿出一颗元气丹典当的修士。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不是手里拥有大量丹药资源,如果不是师门长辈特别爱护照顾,如果不是掌握了精湛的炼丹技巧,谁会这样做?
一颗元气丹,相当于好几十年的修为啊!
如此前途不可限量的人,能够随随便便拿一件东西当做彩头吗?
看得出来,杨天鸿的确是想要拜崔、毕二人为师。孟雄也愿意促成此事。只不过,放眼望去,只有杯盘碗盏,婢女侍仆。虽说孟家酒宴上的各种器具都是昂贵之物,却毕竟很俗,根本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用作礼品。至于婢女侍仆……孟奇事先就打听过,只有被认可的人,才能进入杨府外院。婢女这种东西,杨天鸿身边一个也没有,说不定根本就不喜欢。
今天的宴会有些特殊,为了照顾崔籍和毕元的文人身份,孟雄穿戴得很是朴素。他知道杨天鸿没多少银钱,否则也就不会把元气丹在自己儿子那里用作典当。否则的话,平时孟雄身上还是会佩戴几样珍贵的玉器饰品。只是现在……任何一件,都没有带在身上。
人急了就会四处乱看。何况,这还是在孟雄自己家里。
他有些发慌,目光在每一个能够看到的地方来回游走。长廊、厅堂、花园……很快,来回乱扫的视线焦点,落在了侧面方向的大厅里。
杨天鸿神态谦恭,不经意间,早就把孟雄的作态全部看在眼里。
从上首位置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摆在客厅里的那株大红珊瑚。
所以,杨天鸿才提出“看得见,拿得出”这么一个看似平常合理,实际上却暗藏心机的建议。
用珊瑚作为彩头,完全符合现在的局面。
果然,孟雄毫不犹豫的叫过两名健壮家仆,遥指着客厅,说:“去,把那颗珊瑚抬出来,就用那个当做彩头。”
崔籍、毕元二人不住地点头。此物虽然贵重,却也不俗,非金非银,很是应景。
“既如此,老夫就随口考校你一番。”
崔籍慢慢抚着胡须,深深地看了杨天鸿一眼:“今日孟公邀约我等赏荷品鱼,此间有美人佳酿,赏心悦目。你可以这廊上任何一物为题,在半个时辰内做出,方为有效。”
这已经是放宽了条件,等同于变相承认杨天鸿这个弟子。
毕竟,对于一个很会做人,拿得出贵重礼物孝敬师长的徒弟,任何老师都很喜欢,也会给予特别关照。
杨天鸿得到了玲珑宝锁里那位早已坐化的死去师傅思维意识,很多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诗文,都变成了他的意识记忆。
故作姿态深思了几分钟,杨天鸿对着崔籍、毕元二人拱手行礼:“我自幼与兵书为伴,得入师门修炼,对人间岁月蹉跎颇有感悟。既如此,天鸿谨遵师命,以“酒”为题,作诗文一首。还请师傅品评。”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这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传世名作《将进酒》。
大气、豪迈、酣畅淋漓。充满了人生的无奈与渴望,充满了对现实的困惑与放荡。人生不过如此,一切都是过眼云烟。苦苦追寻的名利二字,到头来只是杯中水酒,所谓镜中花,水中月,只要醉了,就能拥有一切。
醉汉在清醒人眼里,无疑是可笑的。
但是,醉汉的思维当中,他拥有整个世界。
崔籍端起酒杯,猛然灌了一大口,口中喃喃自语:“与君同消万古愁,与君同消万古愁……呵呵!我怎么就没想到,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毕元干脆直接抱起酒坛往嘴里灌,淋漓的酒汁泼得满身都是。放下沉重的坛子,他抹了抹嘴,已是有些醉眼惺忪,看着满面期待的杨天鸿,叹了口气:“你这小子很对我的胃口。此文虽然不属我大楚文风,却立意新颖,格调别致。轻松而随意,没有太多拘束,倒也符合你的身份。不管怎么样,你通过了考校,从此之后,出去也可以自称是我的徒弟。”
诗文的感染力极其强烈,孟雄更是当场叫过家仆,几乎是指着杨天鸿连声嘶吼:“记下来,赶快把杨公子所做的文章记下来,一个字也不能错。此文必当流传千古,必当流传千古啊!”
……
天已经黑了。
离开孟府的时候,杨天鸿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正常情况下,他不可能喝醉。只不过,孟府佳酿的确不错,得到崔籍、毕元的认可,让杨天鸿满心欢喜,也就没有可以运转功力化解,连续几坛酒灌下去,加上滋味鲜美的鱼脍,这一顿他吃的很满足,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大红珊瑚已经装进了乾坤袋。对于这种修士必备的物件,孟雄等人早已见多不怪。杨天鸿胸口的玲珑宝锁热感越发强烈,只是必须要等到返回杨府外院,才能仔细查看这株珊瑚的真正奥妙。
虽然已经辞去了勋贵身份,顺明帝仍然给予杨天鸿某些特权。巡街的一队武侯把杨天鸿等人拦了下来,验看过身份铭牌后,放任其离开。
清冷的月光,在黑黝黝的街道深处,照出一片淡淡的白色。
一个身穿黄色道袍的中年男子,站在道路中央,用充满仇恨的双眼死死盯着渐渐走近的杨天鸿。他的肩膀上斜背着一口铁剑,反手便能从鞘中拔出。
五年时间,很多事情都会发生变化。
沈长佑的性子已经不如过去那么急躁。上一次被陈正坚吓得当场逃走,让他真正明白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句话的真谛。当年,杨天鸿离开杨府前往归元宗,沈长佑也进入杨府悉心教导徐氏二子。可是,养尊处优惯了的杨文耀和杨文嘉,根本么有丝毫修炼之心,更谈不上什么一心向道。
对于这两个新收的徒弟,沈长佑很是无语。
杨文耀和杨文嘉都喜欢喝酒,每次喝酒必须有女人作陪,逢酒必醉,醉了就开始混乱,男女一堂糜烂不堪。类似的事情,沈长佑就亲自撞见过好几次。虽然责罚了几次,徐氏二子却从未悔改之意,甚至对他这个修炼师傅心生恨意。
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不堪造就。虽然沈长佑的计划很高明,想要培养徐氏二子作为帮手,从杨府内部给予杨天鸿致命一击。然而,徐氏二子终究是烂泥糊不上墙,五年时间过去了,在强行灌注丹药的前提下,修为仅仅只是炼气初阶。这种程度和资质,不要说灭杀杨天鸿,就连昊天门刚刚入门的新人学徒都不如。
如今,沈长佑只能自己动手。
杨天鸿骑在马上,远远看到了沈长佑在月光下被拖出很长的身影。
勒住缰绳,抬手制止了已经拔出佩刀,正打算冲过去的随身亲卫,隔着大约三十多米的距离,杨天鸿朗声道:“沈道长,别来无恙啊!”
沈长佑消瘦的脸上,显露出颇为古怪的神情:“你好像对我的出现并不觉得奇怪。怎么,你知道你会在这里等你?”
杨天鸿带着醉意摇摇头,轻声笑道:“我可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过,你早晚要来,我们之间的账迟早要算。不瞒你说,下山回家以后,我每天都在等你。只是没有想到,你居然这么好的耐心,一直到今天才肯出现。”
这显然是在讥讽,甚至嘲笑。
沈长佑眼中掠过一丝羞怒之意,本就阴沉的脸,朝下低了几分,口中发出无比怨毒的低吼:“你杀了我那徒儿沈星,我岂能放过你?”
杨天鸿淡淡地说:“有些人,本来就该死。”
无比强烈的愤怒,瞬间布满了沈长佑整个面孔。他反手从背上抽出长剑,用剑尖指着杨天鸿,寒声道:“你,你再说一遍试试?”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杨天鸿的声音异常平静:“你那徒弟沈星既入杨家为仆,就应该遵守我杨家的规矩。所谓尊卑有别,上下有分,我为杨家嫡子,也就是杨府的主人。沈星不思为主人排忧解难,却反倒对着主人拔刀相向。这难道是仆人应该做的事情?还是他沈星可以自持修士身份,妄自尊大,目空一切?”
沈长佑张着嘴,半天也无法说出话来。虽然脸上的狂怒表情依旧,却搜肠刮肚找不到一个反驳杨天鸿的字。
杨天鸿说得没错,沈星擅自插手主人家中的事务,死了也是白死。尽管他是修士身份,官府却不会为了一个想要动手打杀主人的奴仆出头。世俗之间所有事情都有其特定的规矩。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杨天鸿和徐氏之间的纷争,乃是主人之间的矛盾。沈星区区一个仆人参与其中,名不正,言不顺,被杀也是活该。
暴跳如雷的沈长佑渐渐平静下来,他扬手把铁剑往空中一抛,寒光四射的宝剑顿时漂浮在半空,剑尖笔直指向对面的杨天鸿,如同一枚牢牢锁定对手的导弹,只等控制者一声令下,便会喷吐火焰,朝着目标疾驰而去。
“你不过是个巧言令色之徒。年轻人就是嘴皮子上的功夫厉害。不过,你好像忘记了,你现在已经不是毅勇候世子,身上没有勋贵之爵,仅仅一介白身而已。何况,今时不同往日,你虽然拜入归元宗门下,身边却没有师门长辈跟随。五年时间,你的境界提升了两层。这种修炼速度不可谓不快,但是你过于心急,尚未筑基便已下山。我早已在周围设下警讯结界,就算你有师门长辈突然来援,我也有足够的时间先杀你,然后离开。”
杨天鸿淡淡地笑笑:“你以为我之所以说这些话,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吗?”
沈长佑已经运起的飞剑控决慢慢放下,眯缝着双眼,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杨天鸿慢条斯理地说:“五年前,你尚且杀不了我。现在,你又如何能够决定我的生死?”
“不,你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沈长佑断然暴喝:“我已筑基,五年来勤修苦练,境界早已突破了原来的障碍,你不过是……”
杨天鸿故作惊讶地打断了他的话:“哦!原来你突破了。真是失敬,不过我的没看出来你究竟强大在何处。说到筑基……呵呵!筑基很了不起吗?比起金丹宗师,又能如何?”
金丹?
沈长佑心神一凝,整个思维随着“金丹”两个字变得紧张起来。他猛然睁大双眼,用惊惧的目光在四周来回扫视。然而,所能看到的,只是黑沉沉的街道,惨白如纸的月光。
周围一片安静。
除了自己和站在对面的杨天鸿那群人,再也没有多余的身影。
杨天鸿身边仍然跟着杨家五名亲卫。其中修为最强者,也不过是炼气第三层。
哪里有什么见鬼的金丹修士?
简直就是危言耸听,故意消遣道爷我吗?
想到这里,沈长佑脸上肌肉一阵颤动,浮现出一个残忍狰狞的笑容。那柄一直悬浮在半空的铁剑,也略微改变了尖端方向,剑身微微摇晃着,发出充满震感的“嗡嗡”声。
此剑虽然材质一般,却在五年时间里经过了沈长佑反复祭炼。为此,他足足砸进去上百块下品灵石,将此剑品质足足提升了一个等次。
通灵感越是敏锐的飞剑,控制运用起来就越是顺手。沈长佑有足够的自信,一剑下去,足以割掉杨天鸿的项上人头。
他决定不再与杨天鸿废话,凝聚心神,举起右手,朝着飞剑捏了个法决,口中狠狠发出一道命令:“疾!”
所有人都看见,随着沈长佑的号令,铁剑如同脱缰野马骤然朝前飞行。刚刚冲出半米左右,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挡住,再也无法寸进。
不,不是挡住,而是被人从后面抓住了剑柄。
那是一只手,从黑暗夜幕中突然出现的手。手指细长,骨节粗大,充满了力量。它握得是如此之紧,铁剑就这样稳稳停在空中,尽管剑身一再摇晃,却无法挣脱,只能无助的朝着左右两边来回乱晃。片刻,就彻底失去了动力,剑尖下垂,“哐啷”一声掉落在地。
沈长佑以极快的速度转过身子,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铁剑原本悬空的位置。
漆黑一片的夜幕深处,渐渐显出了一个瘦长高挑的人影。此人身穿一袭灰袍,踩着蓝麻布鞋,头上扎着普通常见的修士发髻。他从地上捡起铁剑,用手指弹了弹,不屑一顾地摇摇头:“如此劣质的材料,居然也敢用来打造兵器,真正是堕了“飞剑”两个字的名头。”
沈长佑发誓,这个陌生人出现的方向和位置,自己已经反复检查过好几遍。这里是一条空旷无人的街道,不要说是藏人,哪怕就算是一只老鼠呆在角落里偷东西,自己也能通过灵识判断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