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杨天鸿仍然走进了藏书阁。
小荷的表情有些复杂。其中可以看到明显的怨意,也有几分若有若无的欢喜。
她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杨天鸿笑了笑:“昨天晚上我还真是这么想过。可是到了今天早上,我忽然发现,除了藏书阁,整个国子监里,我就根本没地方可去。”
小荷黑色的眼睛与黑色皮肤混在一起,颇有些另外一个世界恐怖片里女主角的味道:“为什么?”
杨天鸿叹了口气:“我天生在教室里坐不住。老师必定会用铁尺和鞭子招呼我,再不就是在走廊上罚站示众。无论哪一种,都不是我想要的。思来想去,还是只能躲在这里,熬过这几个月。”
小荷了然地点点头:“你果然是心无大志。难道,你就永远只想在宣武将军位置上呆一辈子,从未想过要得到宰相阁臣之类的高位吗?”
按照大楚例,只有文官才能胜任如此之位。
杨天鸿语气坚定,淡笑着说:“宣武将军又怎么了?我宁愿在北疆杀得戎狄人头百万,也不愿意在朝堂上素餐尸位。宰执的高位,可能与我终生无缘。然,人生但求问心无愧,这世间若是无人敢持刀杀敌,又何来太平盛世?更谈不上什么见鬼的锦绣文章!”
小荷对这种回答瞠目结舌。良久,才缓缓回过神来,皱着眉,连连摇头:“我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说你。听你的话,似乎有些道理。可是依照圣人的理念,根本就是无稽之谈,鬼话连篇。”
杨天鸿依然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小荷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微光:“呆在一楼。估计你还是和昨天一样,觉得没什么意思。不过,若是要上二楼去看看,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杨天鸿斜瞟着她:“说来听听。”
小荷转身从后面书架上拿起一个本子,递了过来。
上面只有几句话。
那是一道题。
雷章乃是本朝镇西将军。六百年前与戎狄一战,雷章率三万轻骑奇袭落鹰原。斩首五千余级。
此战,雷将军轻骑由西面出关,疾行三百里,转向东北,行一百二十里。再转西北,行七百四十里,再转正北方向,行二百里,转东南,行一百里,转东北,行六百八十里。最后转向东南,由北延府入境。
上述形成,乃是镇西将军雷章为本朝扩边掠地大胜之役。问:此战。雷将军总共为本朝扩充领地多少?
杨天鸿的表情有些古怪。抬起头,正好看见了小荷的眼睛。
“想要上二楼,就请解出这道题。”
杨天鸿脸上露出苦笑。
很明显,小荷还在对昨天的事情耿耿于怀。这妮子在诗文方面说不过自己,就直接找了一道数学题来刁难。也怪自己昨天情绪激动,说了很多平日里潜藏在心中的话。现在。被她用来当做对付自己的武器。
既然你说诗文无用,那我就看看你在算学方面的修为如何?难不成。你也要把算学贬得一无是处?
深深吸了口气,杨天鸿认真地说:“如果我解出来。你就让我上二楼?”
小荷黑色的丑脸上洋溢着得意,她伸出右手小拇指:“要不要拉个勾?”
杨天鸿点点头,神情严肃:“当然要。而且,还要拇指盖章,绝对不准反悔。”
十七岁,两个人都是孩子。
……
用另外一个世界的标准判断,这其实是一道几何问题。
向西、向东、西北、正北……
把所有的里程数字统统成倍缩小,按照方向画出直线,很快,宣纸上出现了一道道浓黑墨迹,构成一个不规则的多角图形。
乍看上去,就像是无知顽童在纸上乱画。
小荷双手叉腰站在旁边,颇为得意地看着正在忙碌计算的杨天鸿。
雷章是楚国赫赫有名的武将。出兵落鹰原,也是雷章功成名就的战绩。此战,从戎狄手中夺得的土地当然没有那么大,后人也只是根据雷章当时出兵的大概线路,做了些改动,弄出了这道算学题。
鸡鸭同笼之类的算学问题,在这个世界也有。只不过,很多儒生都不喜欢算学,很少有人在此道上花费心思。
用另外一个世界的眼光来看,这道算学题其实不难。对于不规则图形的求面积问题,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解决方法,就是画辅助线。
很快,纸面上无序混乱的图形被黑色细线分割,变成一个个三角、长方、梯形……
至于长度,题目当中已经很明显。往西三百里,东北一百二十里等等,都是这些分割图形不可缺少的高度或者边长。杨天鸿在这方面很是得心应手,三下五除二,在草稿纸上顺序罗列出整齐的算式。最后,六个三角、两个梯形、四个长方,总面积相加起来,等于一千四百九十三平方里。
当然,这个数字不可能完全准确,只是舍弃了小数点位数之后的基础约数。毕竟,这道题目还有很多地方数字模糊,没有准确数量的前提下,杨天鸿只能做到如此。
看着杨天鸿写在纸上,递到面前的答案,小荷有些发懵,一时间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好。大块的黑色胎记遮挡了面孔,使她看上去如同一头双腿直立,傻乎乎站在那里的可爱熊猫。
杨天鸿抬起右手,指了指天花板,用带有玩笑,,很是友善,也丝毫没有讥讽的语调问:“现在,我可以上去了吗?”
小荷下意识地点点头,把那张写有答案的纸,握得很紧。
这道题的答案,应该在一千四百至一千五百之间。因为题中的几处数字较为模糊。最终的数也就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的精确。总之,只要是在这个范围内,无论任何得数,都是对的。
杨天鸿飘然走上楼梯,很快消失在一排排整齐摆放的书架之间。
小荷颇为苦恼地摸了摸额头。看着那张勾画了无数线条的纸,低声自言自语:“他究竟是怎么算出来的?难道,这家伙之前就听过这道题?也知道解题的方法和步骤?”
……
国子监藏书阁共有三层。下面两层用于摆放书籍,顶层则专属于大楚国长乐王项光。
又到了一天之中太阳停留在空中最后的时间。
夕阳的余晖照在身上很是舒服,从天空斜射下来的阳光并不刺眼,如同气势恢宏的聚光灯。照耀在藏书阁金黄色的琉璃瓦上,仿佛要把整个世界变成同一种颜色构成的相同物质。
项光头发花白,身材却很高大,整个人显得强健有力。他双手背在身后,站在藏书阁顶层的露台上。面带微笑,默默注视着远处灿烂的漫天云霞。
长乐王,是一个颇有意思的封号。项光当然有自己的封地,但他主动向顺明帝求来了“长乐”这个封号,也心甘情愿交出了大部分封地,以及所有兵权。正因为如此,项光在所有楚国皇室宗亲里显得尤为不同,也拥有很多特权。比如。他可以久居京城,可以在京城乃至楚国任何地方游山玩水,身边却不会出现任何一个来自皇廷大内的密探。
人老了。也就淡了许多年轻时候的梦幻和理想。龙椅距离自己很远,想要坐上去,就必须付出很多普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放弃世界上最珍贵的亲情、友情,甚至爱情。如果顺明帝是一个昏庸无能的家伙,项光说不定还会萌生出想要争夺天下的心思。然而。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自己的侄子。也就是顺明帝项钟,都算得上是英明君主。既然如此。还不如把所有权力统统上缴,自己就呆在这藏书阁中,老老实实做学问,当一只埋头不问窗外事的书虫。
如果换了以前,项光一定会对着如此美丽壮阔的夕阳大发感慨,然后豪情万丈做上一首诗。可是现在,他怎么也笑不出来,最对也就是把这种景观当做是普通自然现象。以往经历过的岁月,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他,很多年轻时候珍视的东西,其实根本毫无意义。在永恒的时间面前,它们脆弱的就像是肥皂泡,轻轻一碰,就会“砰”的一下炸开。
这就是人生。
天空中的五彩云霞一点点淡去,天空开始变得阴沉下来。很快,大片黑暗笼罩了地面,在肉眼能够看到的地方,却逐渐亮起了无数灯火。
人类总是能够寻找到对抗黑暗,解决自己不喜欢问题的方法。
因为我们很聪明。
身穿宽松衣袍的项光转过身,正好看见了眉头紧蹙,坐在身后椅子上,右手杵着下巴,望着桌子上那张被杨天鸿画上了无数辅助线的草稿纸,默默出神的小荷。
一袭青衣,丝毫掩饰不住小荷曲线玲珑的身材。如果换个角度,从身后望去,会让男人感觉到难以抵挡的诱惑。但只要转到正面,看到那张被大片黑色胎记笼罩的脸,相信任何人都会觉得惊讶,然后产生本能的怜悯,或者厌恶。
项光大声笑了起来:“别看了,这道题被我修改过,与最初的原型区别甚大。你用来考校这小子的版本,只有你、我二人知晓。就算他从前听说过类似的算学题,也不可能知道准确答案。所以,他并非装模作样,而是凭借真才实学,解出了一千四百九十三里这个数字。”
既然放弃了争夺天下,项光就必须找到一些让自己感兴趣,为之沉迷的东西。他自幼喜欢算学,也愿意呆在这藏书阁中。国子监乃是文人墨客最为集中的地方,项光也没有自曝身份,心甘情愿在这里管理藏书阁。天长日久,这里已经俨然成为大楚的皇家图书馆。
小荷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张草稿纸:“这种解题方法我从未见过,但毫无疑问,真的很高明。”
“岂止是高明!”
项光撇了撇嘴,用拇指顺了顺唇边的白色胡须。不无感慨地说:“我翻遍前人典籍,也没有找到过任何关于这种解法的先关线索。这应该是杨天鸿自己独创。或者,归元宗里有某个算学高人。一千四百九十三……这个数字非常准确,可是就连我这个出题者,也无法用从前的方法算出来。正是应了那句话: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小荷微微笑了起来:“王叔。您实在太过谦了。算学一道,即便放眼天下各国,您仍然可以排在前三位。”
“哼!即便是算学魁首,又有个屁用!”
长乐王项光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走到最近的一把椅子面前坐下,侧过身子。看着摆在茶几上的那张稿纸,认真地说:“杨家世代忠良,广平候一脉历来也是人才辈出。那杨天鸿所说的话,也的确有几分道理。我大楚以文驭武的法子,实在缺陷甚多。轻鄙武人。又何来征战天下之兵?难道日后真的要派文官大臣手持书卷上阵,见了敌人,口称“之乎者也”,对方便纷纷下马跪倒,纷纷来降?”
小荷“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王叔,您实在太有趣了。您怎么会突然想到这方面?”
“不想不行啊!”
项光高大的身子往后一靠,仰着头,注视着阳台外面依稀出现了星光的夜空。淡淡地说:“除了跟随太祖开国的诸位将军,骠骑将军杨靖应该是我大楚最为英武的俊杰。北定戎狄二十年,杀得戎狄人头滚滚。闻风丧胆。若无杨靖在北面定边,我大楚早已被戎狄扰得混乱不堪。可笑朝堂上那些素餐尸位的文臣,居然说什么杨靖杀戮过甚,惹得天怒人怨。倚本王的意思,就该把这些混蛋全家放逐到塞北或者南疆,让他们亲自去体验一下。手持书卷对着野蛮人口口教化,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小荷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目光:“王叔。听您的口气,似乎对杨天鸿很是赞赏?”
“何止是赞赏?这小子说的那些话。很对本王的胃口。”
长乐王项光慢慢抚摸着胸前长须,双眼视线放低,看到了远处国子监后舍里的点点灯火,语气有些黯淡:“远的不说,就说说这国子监。有资格进入这里的人,除了豪门贵官花费银钱走关系想要买个学子身份的后代,就是通过各地州县考试录取的贫寒学子。这些人,学文做诗毫无问题,文章也做的花团锦簇。然而,仅仅只是写文作诗,又有何意义?就以那杨天鸿所说为例:以八股文章取得殿试第一名的状元放到地方上,他会丈量土地吗?知道如何治理水利?遇到灾年,饥民如何处理?遇到丰年,怎样做才能保证民间粮价不被商人操纵,导致谷贱伤农?”
小荷忽闪着明亮的黑色眼睛,问:“王叔,您说的这些,是真有其事?还是真有其人?”
“统统都有!”
项光显然是来了脾气,瓮声瓮气地说:“桑陌县令高玉方,是广润二十七年的科举榜眼。此人的文章诗词,曾经被先帝评为当世无双。然而,高玉方在地方上连个屁都不会放。到任后,桑陌县被他搞得一团糟,就连税银也收不上来。此人在管理方面简直可以说是无能至极。桑陌原本是一等一的富县,却被他硬生生弄成了连年歉收的穷县。最后,桑陌百姓造反,高玉方被暴民所杀。人头挂在县衙前面的旗杆上,尸体被暴民剁碎了喂狗。民怨之深,可见一斑。”
“还有,遥定县令鲁金盛也是诗文俱佳,却连最基本的行政事务都不懂。此人在遥定担任县令六年,从未出过县衙,每日里不是作诗画画,就是陪着娇妻美眷饮酒作乐。所有事务都交给县丞处理,下面的人也就欺上瞒下。到了最后,遥定县百姓根本不知道上面还有个县令,只知道全县事务均由县丞负责。有这种比猪还蠢的家伙存在,你觉得是我大楚之福,天下学子的榜样吗?”
“相比之下,杨天鸿说的那些话简直是发人深省。只可惜,满朝文武能够看到背后问题的人寥寥无几。就算有,也远远不是世间无数文人的对手。就如同本王,我是看不惯那些所谓文士领袖的肮脏做派。不就是会做几首诗,会写几个好看点儿的字,就一个个尾巴翘到了天上。若是真的遇到外敌入侵,大楚需要壮士对敌定边,你看他们肯定是一个个有多远躲多远,比老鼠和蟑螂都不如。”
小荷双眼亮如晨星,慢慢地问:“王叔,您的意思是,诗文无用?”
“当然不是。”
项光认真地说:“这世上无论做任何事情,都要有个度。诗文如此,战兵也是如此。你父亲在这方面就拿捏得很不错,否则,也不会任由杨天鸿辞去爵位,又为他提前留下朝廷官职。只不过,想要改变时局现状,并非一朝一夕。但只要有了一个类似杨天鸿这样的标杆和开始,朝中那些脑子愚钝的老混蛋,也就有了对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