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不是真应了这冲喜之说,傅家下聘后三日,原本躺在榻上吊着一口气的裴蓁羽睫微颤,似有醒的征兆,待在过了五日,那紧阖的眼微微颤颤的睁了开来,惹得晋安郡主又是哭又是笑,大悲大喜之下竟晕厥了过去,又闹得沛国公府人仰马翻。
屋内的药香烘的屋里又闷又沉,裴蓁歪倚在榻上,宛如明珠朝露的娇嫩脸庞略显消瘦,肤色更是苍白无一丝血色,目光略有些呆滞,遥遥望着远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奶娘姜妈妈自是以为她因之前的祸事受了惊吓,琢磨着是不是要和郡主禀报一声,请郡主邀来什么得道高僧来收收惊才好。
不知过了多久,裴蓁原本呆滞的目光渐转清明,瞧着屋内的人无一不是曾为她所熟悉的,奶娘姜妈妈在记忆中银白的发丝也被乌色所取替,碧裳和红桥几个也是双十年华,娇嫩的脸上神色轻快,眉心间的肌肤细嫩无纹,并无后来因忧虑导致的细密纹路,任裴蓁琢磨了十来日也想不明白她这一番际遇从何而来,竟从花信年华归至未及笄之年。
“县主可是要进食?”碧裳见裴蓁望向自己,想着因太医的嘱咐让郡主多餐少食,虽距刚刚用膳的时间不过才过了一个时辰,但在用些流食也是无碍的,便低声询问起来。
裴蓁摇了摇头,问起了晋安郡主的去向。
“母亲呢?”
“郡主被皇后娘娘召进宫里了,您这一病,不止是郡主,就连皇后娘娘和大长公主都是吃不下睡不着,为您操碎了心。”姜妈妈温声说道,一边朝着碧裳递了个眼色。
碧裳会意的点了下头,转身吩咐小丫鬟去置办些吃食进来。
“炉子上正温着鸡笋粥,县主一会多少喝点,这厨子还是大长公主特意送来的,说是您最喜欢喝陈师傅熬的鸡笋粥了,等醒过来保准是要想的。”
裴蓁嘴角微微一牵,透出了几分笑意,搭着姜妈妈的手慢慢支起了身子,眼下她浑身无力,只动了这么几下就娇喘吁吁,姜妈妈眼疾手快的扯过一个引枕放在她身后让她倚着,一脸心疼的说道:“县主慢着些,这身子还需将养着才是,都怪那王家小儿不知天高地厚,才给县主惹来这场祸事。”
裴蓁美眸微垂,思量着姜妈妈口中的王家小儿是哪一个,于她而言,时间已太过久远,年少时所知的人与事早被岁月所湮没。
“这笔帐总有讨回来的一天。”
姜妈妈点着头,附和道:“县主说的没错,那王家小儿仗着有太子妃撑腰就胡作非为,竟连郡主都敢冲撞,这笔帐郡主都记着呢!不撕下王家一层皮实在难解心头之恨。”
裴蓁听姜妈妈提及太子妃,便知这王家小儿原是太子妃娘家的侄儿,她虽是国公府的千金,可实则是由外祖母德宗大长公主教养大的,揣摩阴私手段已成了她的本能,不用思量便知这里必有古怪之处,不由露出一个冷笑,问道:“太孙选妃的事可有了结果?”
姜妈妈露出一个笑意,道:“您糟了这样的难,皇后娘娘哪里有闲心管那等琐碎之事,便把日子挪到了八月,说是也是大吉的日子。”姜妈妈说话间,眼底闪过一丝骄傲的神色,这样的荣宠,也只有自家县主才有的。
裴蓁倒不觉得意外,这样的行事倒符合她姨母的作风,她若真因这场人为的意外逝了,姨母定然不会让那些人如愿的,这太孙妃的位置怕是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因我之故耽搁了太孙选妃实在令人惶恐。”裴蓁轻声说道,脸上却无半分惶恐之色,这话由她口中说出反倒像是一句戏言。
两人说话间,外面传来了一声清脆的请安声,随后一道轻柔的嗓音响起,话音落地,没多时一个穿着米分衫绣花长裙的小娘子走了进来,却是七娘子裴蔧,只见她神色关切,轻轻柔柔的开了口:“八妹妹今日可觉得身子舒坦了些?原想早些来瞧你,可又怕打扰了你静养,今儿个一早我身边的柳儿遇见了温妈妈,听说你精神头足了不少,我这才安了心过来瞧瞧。”
裴蓁招呼着裴蔧在姜妈妈搬来的素三彩绣墩坐下,脸上带着几分笑意,细声细气的开口道:“好了许多,劳烦七姐惦记了。”
裴蔧神态亲昵的拍了拍裴蓁的手,柔声道:“与我还说什么见外的话,我昨日又去庙里为你求了平安符,只希望这一难过去了,日后你都平平安安的才好。”说着,裴蔧从挂在腰间的米分底湖蓝边的荷囊拿出一个折的约两指款的黄色纸符。
姜妈妈见状忙接了过去,当下就挂在了帐钩上,裴蔧见了脸上的笑意越发的愉悦,声音更是轻缓而温柔:“妹妹可有什么想吃的?我记得你最喜欢富围鲜家的小云吞,可巧他家上个月出了鲜笋猪肉陷的,用花胶鸡汤做底,味道又浓郁又鲜美,妹妹若喜欢,便打发人来知会一声,我让下人去买。”
“好,若想吃的时候我便知会七姐。”裴蓁笑眼盈盈,又与姜妈妈道:“妈妈,让人把我从洛邑带回来的礼物找出来,一会送到六姐和七姐那,九妹和十妹妹那也别落下了。”说着,便对裴蔧一笑:“回来时给你们都带了礼物,原该早些送过去,不想我这出了意外,身边的人一时倒把这事给忘记了,赶巧今天七姐过来了,倒让我记起这事了。”说罢,笑意积在眼底,神情中带了几分打趣,道:“七姐可莫要呷醋,六姐那份我得多添上一些,也算为她添妆了。”
“哪里就会呷醋了,偏就你狭促,越发的喜欢打趣人了。”裴蔧抿唇一笑,掩去眼底的异色,又见碧裳端着托案过来,便道:“妹妹用了膳后便歇着,我明儿个在来看你,若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便打发人来知会我一声就是了。”
“好,姐姐慢走。”裴蓁微微一笑,吩咐红桥送裴蔧出屋。
姜妈妈接过案板上的瓷碗,用手背试了试温度,这才舀了一勺要喂裴蓁,口中笑道:“七娘子是个有心人,倒还记得县主喜欢鲜笋。”
“若没有这份仔细,在这府里她哪里会这般自在。”裴蓁轻笑一声,推开了喂到自己唇边的瓷勺,道:“妈妈,我自己喝就行了。”
姜妈妈把碗递了过去后,便把帐钩上的护身符摘了下去,顺势揣进了袖中,笑道:“如今府里适龄的只有七娘子还未订亲了,她的好日子还在后头了。”
“若不然怎么说薛姨娘是个有后福的。”裴蓁微微一笑,又道:“妈妈叫人去请温妈妈来,我有些事要问她。”
姜妈妈微怔,想着裴蓁病刚刚个见好,还是不要劳心伤神才是,可见她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神情却是不容置疑,便叹了一声,原本嘴边想要哄劝一二的话咽了回去,只唤人去请温妈妈过来。
因晋安郡主进了宫,温妈妈便寸步不离的守在了拂月居,生怕裴蓁再出什么变故,拂月居也没有个能拿主意的人,故而没多时人便来了正院,刚巧裴蓁用完了粥,她见状没让旁人接手,自己接了过去递给了一旁的碧萝。
“给妈妈看座。”因是大病初愈,刚刚又说了一会子的话,裴蓁眼下的嗓音便透出几分无力,又轻又软。
温妈妈推辞了一番后,才小心翼翼的坐在了刚刚裴蔧曾坐过的素三彩绣墩上,眼风扫过榻上的裴蓁,脸上的笑意微收了几分,隐有恭顺之意。
裴蓁却是笑眼盈盈,语速微慢的开了口:“父亲这半年中还是常歇在傅姨娘的院子吗?”
作为女儿,裴蓁问起父亲房中事总归不合时宜的,温妈妈心里咯噔一下,拿不准裴蓁问这话的意思,却也不敢因她年纪尚幼便糊弄于她,可毕竟事关房中事,她总不好在裴蓁面前说透,斟酌了一下,便道:“国公爷是个念旧的。”
裴蓁长眉一挑,苍白的唇边漫延出些许的笑意,她容貌极盛,虽是病容却比寻常时多了几分楚楚风姿,这一笑,只让人觉得说不出可怜可爱。
“父亲待傅姨娘这般长情倒是她的福气,我听说傅姨娘如今还被关在院子里?”
温妈妈不解其意,便回道:“没有郡主的令,这府里谁又敢做主放傅姨娘出来。”
“怎么说六姐都说了亲,母女连心,想必她出嫁那日定还是想与傅姨娘一见。”裴蓁轻声说道,声音又轻又缓,这样的语速说出来的话总显得有些耐人寻味。
温妈妈迟疑了一下,才道:“县主的意思是?”
“与母亲说放了她出来吧!”裴蓁轻声说道,嘴角慢慢荡起笑意:“咱们这国公府也该热闹热闹了,等六姐的亲事办完,三哥的亲事也该有了着落,想三嫂去了也有三年,便是为她守孝这日子满打满算也是够了,不说别的,楌哥儿和潆姐儿总得有人来教养吧!楌哥儿到还好说,潆姐儿毕竟年幼丧母,将来说亲一个丧妇长女的名声便已让人轻视。”
温妈妈没想到裴蓁会说到裴三郎的婚事,且似乎有了什么打算一般,想着裴蓁到底是由德宗大长公主教养大的,说出这般不符合年龄的话来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便道:“县主说的是,只是三郎君自三少夫人去了以后就不在提婚娶之事,去年郡主也说起过几家小娘子,三郎君一听就给回绝了。”
裴蓁秀眉微微一蹙:“三哥糊涂了,怎么母亲和王姨娘也跟着糊涂不成?就这般由着他的性子胡来。”顿了一下,裴蓁又道:“我瞧着傅家的五娘子就不错。”
温妈妈微微一怔,不知这个傅家指的是玉桥胡同的傅家,还是平罗胡同的傅家。
“老夫人娘家的小娘子,教养上总归是错不了的。”裴蓁歪着头,抿嘴一笑,露出了几分属于少女的娇俏。
温妈妈不觉得这话裴蓁只是随口一说,想着老夫人和郡主势如水火的局面,便是郡主肯了,老夫人那也未必会松口,不由苦笑一声:“这事怕是难了,您也知道老夫人的性子。”
“傅家嫁女又干老夫人什么事,又不是我们裴家嫁女。”裴蓁轻轻一哼,她行事惯来霸道,前世的经历又造就她说一不二的性子,此时略显不悦,脸色便沉了下来,一双肖似严家人的凤目透出了几分冷意。
温妈妈显然习惯了裴蓁这喜怒无常的性子,曾有人比喻太华县主的性子就像悬挂在夜空的明月,是圆是弯全凭心情,是以面上未露声色,心里却有了计较,脸上的笑意微收了几分,恭顺之意更显,轻声道:“傅家如今比不得傅老太爷在时的光景,是以有什么事情总要过问了老夫人,寻她拿个主意。”
“事在人为,只要父亲开口,老夫人总不好驳了父亲的意思。”
温妈妈心道,国公爷怎肯开口,只怕他巴不得为三郎君娶一位家世平平的小娘子,免得挡了大郎君的路,又怎肯让他娶傅三郎的嫡女为妻,况且,前脚才给六娘子说了那样的亲事,后脚就要为三郎君娶一个高门之女,国公爷这口气可未必咽得下,这般想着,温妈妈猛的抬起了头,却见裴蓁笑的又娇又媚,眉目之间透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世故,不由笑了:“还是县主的心思通透。”
裴蓁见温妈妈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微微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