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刘总旁的贾经理朝颜妤指了一下,不知说了些什么,大老板始终表情淡淡,不置一词。大厅还是那么闹,一行人已离开,颜妤从震惊中回过神,想起若干年前的愿望,在今夕终于见到了结果,一切如她所愿,他们已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颜妤知道他是谁,当年第一次见面,他自我介绍说:“我姓刘,单名永,永远的永。”
现在颜妤知道大家为什么怕老板,因为他不爱说话,做事雷厉风行,对下属要求极高,军人作风,性喜攻城掠地,开疆拓土,难怪他现在做大做强了。
在忐忑不安中,宴席要散了,办公室主任在混乱中大声宣布,老板请想唱歌的人到K厅去唱歌。颜妤不想去,刚才抿了一口红酒,胃有些不舒服。她和同桌的人告别,往电梯方向走去。迎面碰上贾经理,他看来有些喝醉了,步子踉跄:“咦,小颜,你要回去,不行,不行,你是新来的,老板面前我帮你说了不少好话,待会你要在老板面前好好表现。”
颜妤不敢得罪顶头上司,心里不愿意去,但也只好应承下来。她早就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个K厅很大,可以容纳三十几个人,中间摆两张桌子,上面已放好果盆,软饮料一排排摆开。颜妤找了靠边的位子坐下,五六个女孩已在点歌,七嘴八舌,点的歌名颜妤听都没听过。“颜小姐,你想唱什么歌,我帮你点。”孙小姐对着点歌屏,等颜妤回答。“我很久没唱歌了,只会唱老歌,你们自己唱吧,我坐着听听就可以了。”音乐响起,悠扬清越,颜妤仰头闭上眼睛,感觉胃舒服多了。
女孩们唱了两曲,老板一众人终于来了,有人大声叫好,叫女孩们再唱,也有把自己想唱的歌名报上,叫点歌的女孩赶快点,热闹一阵,大家都坐下,有的人不愿唱歌,就玩猜点数,输的人要喝酒,他们嫌软饮料不够劲,又叫了一打啤酒。还有人腆着肚子,趁机拉着小姑娘的手:“来,来,我们伴舞。”
刘总和王总凑在一起谈事,这时字幕打出“明明白白我的心”,有人叫:“刘总,你来唱这首歌吧。”刘总也不推辞,站起来,伸手接过话筒,一旁有人叫:“哎,二人对唱,女声谁唱?”“颜小姐唱吧,她到现在还没有表现过呢。”孙小姐不失时机,赶紧推荐。
颜妤的心猛得一跳,差点休克。她晓得这种时候推脱,只会更难堪,她也不做无谓的推让,站起身,沉住气,拿上话筒,朝刘总方向微微点头,开始唱:“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颜妤的声音清脆,咬字吐音很准,大家静下来,毕竟老板马上就要开唱,得给老板面子。
刘总的声音低沉,这么多年过去了,歌艺不见长进。这首歌以前他们也唱过,那时没有现在别扭,现在两人只盯着屏幕,没有任何互动。唱毕,掌声雷动,有人叫:“再来一首。”颜妤想有钱有势真好,连掌声都可以买到。
刘总淡淡地说了句:“谢谢颜小姐。”转身就走,将“再来一首”的要求抛在身后。
大家开始又各忙各的,唱的唱,玩的玩,跳的跳,颜妤坐在那,突然觉得困,想回家。但大家都在玩,中途离场会让人觉得扫兴。这时,两位老总站起来:“大家继续玩,我们有事先走。”然后他们对办公室主任交代了一下,就走了。
大家一下放开手脚,玩得更疯了。颜妤跟坐在旁边的人告辞也溜了出来。办公室主任赵立德跟出来:“颜小姐,你要走?”“是啊,已经很晚了。”
“那让公司的小车送送吧。”
“谢谢,不用了,我打的就行了。再见。”颜妤不容赵主任多说,点点头就走了。
街上的出租车虽多,但里面都坐着乘客,颜妤一时叫不到车,就一边散步,一边走走停停叫车,终于走了一站路的时候,拦到了一辆空车。
颜妤上车后,嘴里抱怨:“怎么这个时候这么难叫车?”司机是一名中年男子,本是一个健谈之人,正愁没话说,一接过话头,马上滔滔不绝:“小姑娘,侬不大出来吧,出租车生意就是现在最好做,年底到了,钞票发了,应酬多了,啥人不喝酒啊,有车子的人自己都不开车出来,都打的。”
“哦,为啥?”颜妤接过话,好奇地问,司机解释:“喝多了,容易出事体,再讲,警察也要捉的嘛,搞不好,到里厢住一两个礼拜,新年新始,触霉头,侬讲对哇?”
“嗯。”颜妤心中一阵刺痛,闷闷回应。杨奕的工作是做成套机电销售。这年头搞销售的哪能不喝酒,女性还可以撒撒娇,耍耍赖,不牵涉酒品问题,偶尔在酒桌上“阿哥,爷叔”地叫,找个能喝的替罪羊将自己杯中酒喝了,不但能调节气氛,还有一种风月情怀,教人喜欢看。
男性就不行,要兵来将挡,喝出气势来,别人方称酒量好。那天早上杨奕是宿酒未醒,儿子难般看到爸爸在家,一个劲撒娇,非要爸爸送他上幼儿园不可。杨奕宠孩子,勉强爬起来,颜妤拦住他要他继续睡。杨奕瞅瞅儿子期待的眼神,不忍心拒绝儿子的要求。他边穿衣服边说:“回来再睡吧,反正今天开始我休年假,再不用掉要作废了。”
颜妤无奈,看着他们嘻嘻哈哈出门,再也没有回来。事后听警察说,目击者看到一辆面包车闯红灯,这才导致出车祸,但你先生的血液里酒精浓度含量偏高,属醉酒驾驶,也要负责任。颜妤了解杨奕,他一向小心开车,不会乱闯红灯,见了绿灯过马路都会出事,不得不说有时绿灯是陷阱,他麻痹了,想当然地认为没有危险,没有注意到闯红灯的面包车……
突遭飞来横祸,颜妤除了悲痛欲绝,余下的就是埋在心头深深的悔:如果我坚持不让他送孩子,如果我也一起跟去,帮他看看路况,如果……可惜,人生里没有“如果”。
出租车停在小区里,颜妤下了车,慢慢踱回家。一想到现在冷冰冰的家,她心里就发憷。但她还是得回家,否则她能到哪去。临睡前,颜妤对着床前的合家欢道声晚安,心里想象他们只是出门远游了,心里才会好过些。慢慢的,她把失去亲人时深切的悲恸,渐渐化为内敛的怀念。
“嘀铃铃……”设置的闹钟响了。颜妤迷迷糊糊从被窝里钻出来,伸手按掉闹钟,得了清静,又闭着眼睛继续眯了一会。昨晚不知何故,好像做了不少梦,至于梦到什么,醒来后什么都记不清了。颜妤只觉浑身疲劳困乏,真想继续睡个好觉。但不行,再不起床,上班就要迟到了,一念闪过,她只得一咬牙爬起来。
她是个本分人,一向喜欢准时,以前她还在工作的时候,既不迟到,也不喜欢请事假,故她辞职的时候,老板还颇为惋惜,说等她小孩大了,有时间出来做事了,再到他的公司上班。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几年,移民风起,老板在前年移民到加拿大,继续在那里搞贸易,临别时,也没忘记将她叫上,和原来公司里的人一起聚餐。大家酒酣之际,老板叹道:“唉,一切为了孩子……”
是啊,孩子,家庭中的重中之重。当初,得知颜妤怀孕后,杨奕几次三番劝她放弃工作,“你在家专心带孩子,我才能在外面安心工作,让你和孩子过好日子。”颜妤确实过了几年好日子,这几年买了房子车子,节假日一家人开车到临近城市度假,日子过得太开心了,所以上苍妒忌了……
“妈妈,晚上我给你讲故事,你……”颜妤狠狠地摔了摔头,不敢再想下去,这萦绕在灵魂深处的声音让她一听到就有崩溃的感觉。她集中精力仔细化妆,望着镜子里憔悴苍白的脸,动手在脸上轻抹一点胭脂,往唇上搽粉色的口红。她如此这般忙了一通,总算看上去略添娇艳之色,少了往日的死气沉沉。
颜妤从地铁口出来,就看到光秃秃的梧桐树干在冷冽的寒风中傲立,冬天的气息无处不在。不远处“宏扬集团”的广告牌高高矗立,她抬腕看了看表,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这是一座甲级写字楼,经过这几年房价暴涨,写字楼的租金也扶摇直上。如此看来,宏扬集团还真有实力,单单宏扬置业就占据了二十至二十二层三个楼面。
她乘电梯到第二十一层。二十一层有工程部,人事部,采购部,进口部以及财务部五个部门。
财务部有二十多人,除了负责集团公司的财务,还有一批人专门到全国各地的子公司进行内部审计。财务部的事情多且琐碎,一不留神就要犯错误。经过昨天的事,她越发小心谨慎。
刚上班没多久她接到一个电话,“颜小姐,来领红包。”颜妤诧异,自己才来一个多月就有红包拿。领了红包出来,颜妤更诧异,居然有六千元,比一个月的工资还多。颜妤知道有些公司实行年终双薪政策,年底红包也就是一个月的工资。
颜妤由此可知他对员工仍是慷慨大方的。那时,她去他的工地,正遇上他们发月奖,一个个从她身边走过,喜孜孜的。农民工进城打工不容易,碰到不拖欠工资的老板更不容易,碰到慷慨的老板更是极不容易。一个民营老板说过,财聚人散,财散人聚。颜妤想,他就是做到了财散人聚,他的公司才发展壮大得这么快。
年会如期举行。在万众期待中,一年一度的抽奖活动开始了。人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除了颜妤,她无所谓。一等奖,大液晶彩电,如果阳阳在,她希望抽到,这种彩电不伤小孩的眼睛,她再也不用唠唠叨叨管阳阳,怕阳阳看电视久了伤眼睛。
二等奖,手提电脑,她也不需要,如果杨奕在,她希望抽到,杨奕做销售,有一只手提电脑查资料方便些。余下三等奖是数码相机,安慰奖手机。对她来说,这些东西都无所谓,可有可无。生命中最重要的都失去了,她没有什么在乎的东西了。
颜妤抽到数码相机,看到自己部门的小姑娘何倩羡慕地看着她,就笑问:“你想要数码相机?我和你换?”小姑娘高兴地跳起来,立即拿出自己抽到的手机作了交换。旁边有人说:“颜小姐,你亏了,数码相机比手机贵多了。”颜妤淡淡一笑:“我已有一个数码相机,多了就是浪费了。”
次日就是除夕,公司员工都走得差不多了。颜妤不放心,仔细将手中单据理了一遍,注意看看发票单据的时效。整理完这些东西,她就可以安心过年了。等她锁门出来,整个楼面空荡荡的,一个人影子也没有。电梯在二十二层停了停,颜妤仰头看着电梯下来。“叮”的一声,电梯门徐徐打开,里面刘总和他的助理小陈一前一后的站着,“刘总,小陈。”颜妤打了招呼往里走,和小陈站一并排。
“颜小姐,过年到哪玩?”小陈打破沉闷,随口问问。“过节到哪都是闹哄哄的,不想出去。在家过就行了。”“你挺爱清静的,可小孩喜欢凑热闹,你不带小孩出去转转?”“小孩不在……身边。”电梯已到一楼,刘总一言不发,电梯门一开,抬腿就走出电梯,小陈道声“再见”,赶紧跟了上去。
颜妤远远望过去,只见他身材挺拔,步履矫健,依旧虎虎有生气。
这么多年过去了,确实没有人离了谁活不下去,只是活得好亦或不好而已。
商务楼前早已停着一辆奔驰轿车,刘总和小陈先后上了车,车一溜烟开走了。
七天的假期很难熬,颜妤又失眠了。除了弄些吃的,打扫卫生,没什么可干的。以前总是嫌阳阳将家里搞得乱七八糟,恨不得打他两记屁股,现在干干净净,冷冷清清的屋子,她倒希望有人来捣乱,家里添些人气。
颜妤跟家里人通了电话,拜了年。她不想回家,尽管母亲一再要求她回家过年,但她觉得自己的家在这,她要陪他们俩在这过年,哪也不想去。
母亲怕她下半生孤单,有时也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旁敲她,说自己年纪大了,也不知能活几年,离开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让白发的母亲为自己操心,这让颜妤心里很难过,有些事是不能强求的,颜妤无奈。
颜妤相信爱一个人,是要用一生一世来付出的。她相信执子之手,与之偕老就是幸福人生。
只是当初那个执手之人,近在咫尺,却又相隔千里。命运真是不可谓不神奇。
那一年冬天,雪初霁,满眼望去,整个世界银装素裹。
在这寒冷的世界里,他们相遇了。
颜妤站在冷冽的寒风中,冻得通红的双手拢在大衣口袋里,探头探脑朝一个工地张望。第一次做业务,竟不知从何开始。工地里人来人往,她呆怔着,进退两难。正当她鼓足勇气朝前迈步时,吱的一声急刹车,她险些被撞倒在地。
她转过身,一辆小轿车紧贴着她的身体停下,差一厘米就要碰到她。好险,雪地太滑了,如果不是车速慢,她早就被车撞上了,想到这,她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
“喂,你有没有受伤?”年轻的司机头伸出车窗外,扯着嗓子大声问。
“没有,没有。”颜妤惊魂未定,慌乱地摇手。谁叫自己站在要道上犹豫不决地,被撞也活该。她赶忙让开一条道,小轿车缓缓从她身边驶过。她在工地上无目的地转悠,碰到一个技术员模样的人,急忙上前询问工地上的负责人是谁。那人说,你找钱经理吧。
颜妤辗转迂回,在迷宫一样的地方找钱经理。她遇到人就问人家钱经理在哪,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他在一个拐角的小房间里办公。她找过去,狭小的屋里有两人,一个穿着西装,坐在一张办公桌前,一个穿着滑雪衫,坐在屋里的小床上。
颜妤走上前,问坐在办公桌前的西装男:“你是不是钱经理?”那人回答是的。于是颜妤拿出自己公司的样品,卖力地介绍。她当时并不知道这个工地的所有装饰材料设计师早已定下品牌,自己半途插进去,只是在做无用功。那时,尽管年轻脸皮薄,但事关自己的生计,不得不卖力。第一次去,与钱经理交换了名片。第二次去,她就买了两条红塔山送给钱经理。
第N次去了工地后,钱经理问她:“晚上有没有空,我们老板想见见你。”颜妤惊讶,她以为钱经理是工地负责人,决定权在他手上,所以她频频找他推销产品。没想到搞了半天,才知道他背后还有人,还有一尊佛没拜呐。
颜妤犹豫,见面时间约得这么晚,对方的人品她不了解,她担心自己人身安全。不过见面地点倒还方便,是在繁华的宁海路旁的一家电影院门口。
说到底是她求人,犹豫了一下,她决定还是去吧。
颜妤来早了,百无聊赖地在电影院门口看新片预告。不时朝四周张望,她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两人没见过面,会不会错过。
清冷的空气笼罩四周,她低着头,躬着腰,跺着脚专注地看今日的排片表,突然感觉有人站在她身边盯着她看。
她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站在她旁边,讪讪伸出手,“这位姑娘,行行好,给俺一点钱吧,俺一天都没吃饭了。”
她不会是装可怜吧?颜妤曾听人讲在街上讨饭的人大多是职业乞丐,比一般人富得多,来去都打的。想到这,她就不想理会这名中年妇女。转头之际她瞥见中年妇女脸上的神色,怯怯的,羞涩的,她又犹豫了。如果这个女人确实是乞丐,那自己的良心肯定会过意不去。于是她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那名妇女。中年妇人脸上露出感激的神情,连声道谢。
等那名妇人转身走了,她听到一声低沉略带沙哑的招呼声:“颜小姐”。她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一个挺拔的身影在人潮涌动的街道上驻足。他面部轮廓硬朗,眼神锐利。她一见觉得眼熟,似曾相识,可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
那人不说客套话,直接就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坐。”说完,转身就走。他走路的速度极快,颜妤小跑着跟在后面。穿过马路,走近灯火辉煌的百货大厦,进了侧门的电梯间。
出了电梯,是一间装饰豪华的咖啡屋。坐下后,他率先介绍自己:“我姓刘,单名永,永远的永。”他见颜妤眼里还有一丝疑惑,补充说明:“我们在钱经理那见过。”哦,颜妤这才想起,第一次遇见钱经理时,办公室里还有一人,竟然是他。他衣着朴素,原以为和她一样,是到钱经理那办事的业务员,没想到他竟是钱经理的老板。
“我姓颜,颜色的颜,单名妤,婕妤的妤。”颜妤见他愣了一下,就说:“婕妤是汉代宫廷女官名,‘女’字旁加给予的‘予’。”他微微颔首,表示听明白了。
侍者拿着饮料单等他们点东西,颜妤点了矿泉水,他点了红茶。红茶养胃,“你的胃不舒服吗?”颜妤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她就觉得非常冒昧,后悔不迭。他诧异地看着她,没有回答,从兜里掏出香烟,也没问颜妤是否介意,“当”的一声,蓝色的火苗移近脸旁,黑眸中一簇光在跳跃,瞬间点燃了香烟。颜妤瞧了一眼,抽的是三五牌香烟,烟瘾还蛮大的。
他默默地抽着,两手肘撑在桌上,微微侧头,呼出烟。想了一下,问颜妤:“你们提供的东西是自己生产的,还是从别的生产厂家进的。”“我们不生产产品。只要产品的质量和价格你们能接受,自己生产的和批发的有关系么?”
她是一个新手。烟雾缭绕中刘永皱着眉望着她,“你以前没搞过销售吧?”
“我原来做机电产品设计,后来觉得整天坐在设计室画呀画,没意思,就辞职出来做销售。”
刘永“哼”了一声,语气带着明显的讥诮说:“做销售就容易么?”
不容易,非常不容易,颜妤已经后悔当初草率的决定了。然而,后悔有用吗?没用的,她只知道如果她再做不出业务,生计就有问题了。
侍者将他们点的东西一一摆上,两人慢慢自斟自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