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不语,掏出一支香烟,点燃,深吸一口,然后,仰起头,长长地吁出去,烟雾在他的头顶上袅袅徘徊,淡去,散去。
“那你说该怎么办?他们也是人,他们也渴望正常的家庭生活,谁愿意花那些冤枉钱,自己的老婆在家里用不上,只能偶尔出来发泄发泄。”
“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吗?”
“工地上解决了几个,她们过来可以帮忙烧烧饭菜。但孩子又不能跟过来,要在家乡上学,老人带着孩子,管不好,这才是令人担心的问题。有些女人到城里才一个月,不放心家里,又回去了。”
这就是现实的无奈。颜妤无话可说。他也不再说什么。
那一夜凌晨,繁华落尽,周围的几个小马路上的店铺停止了营业,清冷的街道寂静无声。隔着二十公分的距离,两人默默地走着。
风追赶他们的身影,长发将她的脸遮掩了。她伸手拢住头发,放在胸前,用一只手攥着。
他转身,看到她的小脸被冻得通红,不自觉的一个哈欠逼出了眼泪,水汪汪的眼睛睡意朦胧。
他的脸上隐隐浮现笑意。颜妤看到过严肃的他,发怒的他,冷淡的他,沉思的他,却是在此刻,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
“真是太晚了。”他看着她,笑意更深。“走,我送你回去。”他招手拦了出租车,送她回到她的住处。
漫长的一天过去了,现在已经是新的一天的凌晨。
颜妤望着车子消失在远处,警告自己以后要离他远点,他不但复杂而且危险。
年初五是接财神的日子,谁都不敢怠慢财神爷,一宿的鞭炮声此起彼伏,颜妤被吵得一直难以入眠,直到窗帘透出灰白色才昏昏入睡。
“铃……”,电话铃响了。颜妤不堪其扰,翻个身,蒙着被子捂着脑袋继续大睡。反正打电话的人见响了几下没人接听,自然会挂断电话。果然,响了几声后电话铃停了。颜妤从被子里钻出来透透气,刚想安心睡觉,电话铃声再次响起。看来不接这个电话她就不能安睡。不得已,她睡眼惺忪,从被子里伸出手拎起话筒放在耳边。
“喂,你猪啊,这么晚了还在睡。”一句话劈头打来,颜妤清醒不少,笑了:“晓晴,新年里哪有像你这么问候的?我要生气了。”
“生气吧,我早被你气死了。叫你猪不好吗,能吃能睡,我就希望你像猪一样,无忧无虑的,省得总是惦念……”胡晓晴话头突然打住,转而问她:“今天有空吗,到我家过年?”
“你们不用回两老家拜年?”“已经都去拜过了,接下来,好像除了吃喝玩乐,没什么事了。”
胡晓晴是注册会计师,平日很忙,难得在家休息这么长假期。当初,她们这个宿舍是混搭,颜妤学机械制造,而胡晓晴学会计。颜妤改行的时候得到胡晓晴的大力支持和帮助。
晓晴和她老公都是高薪白领,忙得不亦乐乎,生小孩一直没有放在他们的计划中。颜妤忍不住好几次提醒她,奔三的人了,越往后拖要孩子越会觉得力不从心,带孩子可是体力活。胡晓晴认为,有孩子麻烦,除了管吃喝拉撒,还要管孩子的教育,终身被孩子监禁了,哪儿也去不成。“我和范俊商量过了,顺其自然,万一将来没有孩子,等存够了钱,潇洒走一回,我们周游世界去。”
既然晓晴这么说,颜妤便不再多置一词。人生谁知道该怎么过才算不虚此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和活法,勉强不得。
倒是胡晓晴很担心她,小心翼翼地试探她:“你怎么样,打算这么孤家寡人地过下去?依我看,碰到好的,还是得给别人机会。”
颜妤莞尔一笑,真不愧是好友,如此帮衬她,是地球人都知道,如今剩女一抓一大把,很多女孩高薪高学历还兼具美貌和才干,哪样都不缺的人都剩在那干等着,有好的哪还轮得到她,真的,不是她给不给别人机会,而是别人是否愿意给她机会。
颜妤窝在被子里走神了。晓晴等在电话那头不见其回应,继续追问:“喂,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到底过不过来?”
“我还想再睡一会,不去打扰你们了,两人世界啊,多难得。”颜妤嘻嘻笑着婉拒。
“真拿你没办法。”胡晓晴叹息一声,挂断电话。
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颜妤收敛了笑容,愣了一会,才搁下电话。胡晓晴无意中说的一句话,让她的思绪一下回到几年前……
“怎么这么久才回电话,真拿你没办法。”凌晨才睡的颜妤被拷机吵了好久,逼着她起床,披着外衣到公共电话亭回了刘老板的夺命call。电话一通她就听到他在电话里冒出这么一句话,语气中竟不自觉地透出一丝亲昵。
颜妤呆愣了一下,想起昨晚发生的事,立即有意与他保持一定的心理距离。她客气地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似乎觉察到什么,口气顿时变了,他带着命令的口吻说:“我决定部分材料改用你们公司的产品,所以需要你过来一趟,和设计院的人见见面。”
这绝对是个好消息。但颜妤没有他预想的兴奋,反而迟疑地说:“还是不要更改吧。其实,我也认为你们原来定的东西比我公司的要好。如果改了品牌,用的东西反而比原来的差了,开发商会不会有意见?”
他不解地问:“你对你们公司的产品没信心?”
她辩称:“我是本着客观公正的态度在说话,谁说对自己的产品没信心了?”
他立即说:“那好,这事就这么定了。其实,你们公司的报价比他们报的价格便宜近二成,一分价钱一分货,这种产品技术含量不高,拼的就是价格。我是在商言商,你不要有顾虑,马上过来。”
“真的?”她还是有些怀疑。
他已经不愿就这个问题再作回答,只是追问:“你什么时候过来?”
颜妤算算时间,“我一个半小时后赶到。”
他抱怨:“女人就是麻烦,出个门也要那么长的时间。”
什么女人,我还是女孩,颜妤这么想着,轻轻搁下听筒。也许只有没结过婚的女孩,才在意女孩和女人的区别,在意自己的纯洁。在男人眼里,女人嘛,只有年轻女人和年老女人的区别;或者是有魅力的女人和平庸的女人的区别而已。
颜妤到附近的银行将仅存的二千五百元取出。她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国有企业待着,工资不高,好不容易攒了这笔钱,今天要把它用出去了。
她提早十分钟赶到十楼的办公室。
一进门,肖组长满面春风地说:“颜小姐到了,老板等你等得花儿都谢了。”
刘永抬头瞪了他一眼,“九楼卫生间的活有问题,你去看看。”一句话就将他打发走了。
颜妤和他打了声招呼,问他:“我该送什么东西给设计院的人比较好?”
“你不用操心,我都安排好了。”
那她岂不是欠了他的人情。颜妤心里有些不舒服,欠债还钱,欠人情她还什么。
她坐在一旁,看他埋头做事。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还静悄悄的。她有些不自在,看看手表,不禁奇怪:“设计院的人怎么还没来?”
他抬手看看表,“还有一个小时他们才到。”
“你还说我出门晚,我还以为我会迟到,我那么着急赶过来,却还要等那么长的时间。”颜妤忍不住抱怨。
“你以为做业务那么容易,别人在我这里呆几个月都没有做成业务,你多呆一个小时就抱怨了。”刘永反诘。
颜妤嗫嚅,“你想说什么?”他问。
“我从来没有像昨天那么晚睡觉?太困了。”
“你平时几点睡?”
“正常情况下十点,晚一点呢,十一点左右。”
“那么早?”他诧异。
“你呢?”她觉得他反应那么大,好像她的睡眠时间不正常似的。
“一般一二点,偶尔三四点,但不管几点,我到办公室总是早上九点左右。”
“那你会不会睡眠不足?”
“不会,已经习惯了。”他仔细地看看她:“你还年轻,一天睡眠不足,应该没有问题。”
“怎么没有问题,这样会老得快嘛。”
颜妤自己都没觉察到,这句带有撒娇成分的话,会如此自然地在他面前说了出来。
她这么说不是没有道理。她看过一本养生书,上面写道:女人超过十一点睡觉,就是不要脸了,脸上皮肤干涩不说,还容易产生其他皮肤问题。
他板着的脸难得笑了,“你这么年轻就担心老了,你如果真老了,你还会担心什么?”
“老了还担心什么,老啦就顺其自然了。”
颜妤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当时手握大把的青春,却老是担心青春逝去。可能像她一无所有的人,手中仅有的资本不过是年轻而已。
刘永没有马上接她的话,思考了一会,他才说:“我认为人外表的衰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态的衰老。人过了三十,就以为自己老了,过了四十,不得了,要奔五十了,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自己的将来,害怕衰老,这种心态要不得。你刚刚说,顺其自然,这很好。人一天天长大,然后,一天天衰老,这是不可逆的规律。现在平均寿命有七八十岁吧,如果我们站在这个年龄层上,看看自己的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哪一个阶段不是大好青春,大好年华。我这么说,你认为对吗?”
颜妤微微颔首。
他又说:“不过,你到底年轻,世事没想得那么透彻,这是能够理解的。”
颜妤莫名感动,她想自己毕竟年轻浅薄,见识有限。
他边工作边和她随便聊聊,时间过得很快,那个让她心疼的一小时,不知不觉已悄然溜走。
门外响起一阵喧哗声,一行人大大咧咧走进来,看样子和刘永很熟,言行很放得开,随意点头招呼。
颜妤站在角落里,有些无措,她不能像老练的推销员那样,不管遇到的人认不认识,上前自来熟地打招呼。关于这一点,她的老板也看出来了,提点她说,做销售的人就是脸皮要厚,看到任何人就要像看到熟人一样迎上去,拉近与客户的关系。最好的销售员,不是推销产品,而是与客户做朋友。
“咦,刘老板,你招了新人?”一个叫文工的人发现角落里的颜妤。
“哦,我给你们介绍,这是天祥公司的颜小姐,我公司已决定选用天祥公司的产品,麻烦各位更改产品使用推荐表。”
“刘老板,你还跟我们客气什么,这还不是你一句话就能搞定的事。”
“哪里哪里,谢谢各位对我大力支持,等会我请大家吃个便饭。”
接下来,颜妤看着他们拿出一堆表格,图纸,又写又改,一一签名。然后,他拿出合同,将条款,品名,数量,价格,交货日期填好,最后叫她签字。
等她签名完毕,他从抽屉里拿出合同章在买方位置敲好。
整个过程都是刘老板和设计院的人在忙活,颜妤傻傻地站在旁边,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做成了业务。她从刘永手中接过合同放进包里,明天带回公司加盖卖方合同章。
坐在饭店的包间里,颜妤打量四周,这次请客的地方比上次的鸿运酒家装修要豪华,不知道消费水平怎么样,自己带的钱买单够不够。
菜单在几个工程师手里传来传去,都不肯点菜。最后传到刘老板手里,客随主便,他把菜单敲定下来。
设计院的工程师与他的下属不一样,举止文明,不喜欢闹酒,相互敬过之后,都根据自己的酒量适可而止。
颜妤看看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悄悄出去买单。还好,二千元左右,她放心了。单买好,她走进包房,不知他们在说什么,笑得很开心。她发现,尽管他不喜欢说话,但关键时候,还是很会调节酒筵气氛的。
“各位怎么样,我们这里就结束,接下来我们去唱歌。”刘老板转头叫服务员买单。服务员告诉他单已经有人买了。刘老板大感意外,颜妤转过头,对他笑了笑,无言承认单是她买的。
大家分乘两部车去卡拉OK厅。设计院的人开了一部面包车,将大多数人带走,颜妤跟着刘永乘坐他的小汽车。它就是上次在工地差点撞倒她的那辆小轿车。
小车开了十几分钟就到了目的地。颜妤跟在他身后走进卡拉OK厅,觉得挺满意,里面人不多,通风也不错。这家卡拉OK厅老板与刘永很熟,主动出来打招呼。
小姐们三三两两出来,端茶倒水,上水果。
他们等了几分钟,面包车上的人也到了。厚厚的几大本歌曲中,每人都点了一曲自己喜爱的歌曲。
文工头发花白,岁数偏大,喜欢唱前苏联歌曲。一曲《三套车》低沉浑厚,高音处奋力向上拔,赢得满堂彩。
颜妤喜欢孟庭苇的歌,唱了一曲《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颇似孟庭苇的嗓音,也觉不错。
字幕上打出《明明白白我的心》,颜妤刚要把话筒放下,他走上前,“你和我一起唱。”
字幕上的女声先唱,颜妤开口唱道:“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一边唱,一边感觉他在看着她,她转头望去,果然,他低头凝视她,她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轮到他唱,他的嗓音低沉,“你有一双温柔的眼睛,你有善解人意的心灵……”两人对视,一种不可名状的愉悦在彼此间传递。唱毕,两人相视而笑。
送别设计院的人,两人坐在车里的后座,小方在前开车。
“你今天怎么抢着把单给买了?”颜妤明白,他说的是吃饭的帐单。
“今天我做成了一笔大生意,应该由我买单。”她扭头看着他,面带微笑诚挚地说:“谢谢你,这可是我第一次做成的业务,我做梦也没想到能签这个单。”
他今晚喝了酒,正是意志薄弱的时候,她的笑容在车窗外忽明忽暗的灯光映衬下,熠熠生辉,他立即扭头不敢看下去。颜妤见他别过头,冷着脸不说话,也噤声不语。两人静静地坐着,小方耐不住,开口说话:“颜小姐,你歌唱得很好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原唱呢。”
这么老实的小伙子,也会如此恭维人。颜妤跟他开玩笑:“哪有那么好,你不用这样称赞我,你呀,不打击我,我就很满足了。”
“谁敢打击你呀,老板……”说到这,小方想起老板也在车上,有些玩笑话不能乱说。小方做了个鬼脸,打住话头,专心开车。
车子停在她租住的小区。他没有下车送她上楼的意思,颜妤提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她本来还担心如果他要送她上楼,她要以什么借口婉拒。一个单身女孩面对一个盛年男子,这点防备心是应该要有的。临下车前,她礼貌地跟他们道别,谢谢他们送她回来。
挥别那辆车,颜妤走上楼梯。突然,从楼梯上蹿下一只黑影,吓得她尖叫起来。那个黑影也吓得不轻,“喵”得一声,藏到楼下的灌木丛中。
原来是只被遗弃的猫,出现在这个小区好几天了,颜妤拿食物喂过它几次。但她不敢收养它,不是怕它有病。而是她从小对猫狗很害怕。小时候,她被一只小狗追得四处乱跑,一个老奶奶叫她赶快蹲下,她没胆量蹲下,继续跑,老奶奶拾起一块石头,朝小狗扔过去,小狗才停止追她。从此,她看到猫狗,都要远远避开。
睡在温暖的被子里,颜妤还处在兴奋中,这笔业务做成了,今后一段时间里她的生计有保障了。
次日一大早,颜妤兴冲冲地携合同回公司盖章。
老板金跃民仔细研究合同的各项条款后,为慎重起见,没有立即敲章。
几天前,颜妤回公司跟他汇报过这家公司的情况。他当时没在意,这也难怪,他们做产品推销,常用手段就是撒网捞鱼。大多数情况下,业务员跑了很多地方,网铺得很开,鱼却未必能捞到。像这样,转眼间合同就到手的,这种签单速度任谁看都是超常的。一般来说,一个工程跟下来,长则需几年,短也要几个月,这种花几天工夫,合同就签下来的情形,听都没听说过。
金老板手里捏着这几份合同,已从初时的兴奋状态转为忧虑。他心里在琢磨,这家公司会不会是阿诈里,合同条款里有没有隐藏着陷阱。他太担心了,天祥公司从没有接过如此大金额的合同。他得准备多少流动资金备货,万一出什么状况,他的一家一当都要砸进去了。
金老板权衡了一下,打定主意决不能冒险,这份合同不接也罢。但他又不能打击手下人的士气,好歹这是她辛苦付出才拿到的订单。
于是他推心置腹地说:“小颜,这家公司你了解多少?他们会不会是骗子啊?他们看你一个小姑娘出来跑业务,什么都不懂,骗你很容易哦。”
颜妤本来就没期望老板看到合同会对她大加赞赏,但也没料到老板会对她的合同心存疑虑,还连带她的智商一块被否定了。她真担心,如果老板不接这份单子,那她的提成就泡汤了,光靠那微不足道的底薪,今后她的日子怎么过。
她抑制住内心的受挫感,语气坚决地说:“老板,说实话,我也觉得这合同来得太容易,但我肯定这份合同不会有假。”
金老板再三考虑利弊,最后决定先会会这位刘老板。他叫颜妤打电话约刘老板出来吃顿饭,理由是天祥公司签了这么大的合同,怎么也得表表心意。
颜妤打电话给刘永,转达了自己老板的意思,盛情邀请他,希望他今晚能赏光。
刘永本来今晚已安排好饭局,天祥公司突然而至的邀请,让他有些意外,颜妤在电话里,语气殷切,让他有些为难,最后,他还是推掉原定的饭局,来赴天祥公司的宴请。
筵席上,金老板不愧是老江湖,通过旁敲侧击,刘永的实力让他大吃一惊。他不但放心了,而且还在酒桌上极力奉承讨好刘老板,以期将来有源源不断的工程项目可以合作。于是,包房内欢声笑语不断,一顿饭吃下来,宾主尽欢。
第二天,颜妤将盖好章的合同送往工地。工地上挺热闹,几辆大巴士停在那,工人们手提着铺盖行李等待上车。
刘老板站在水泥地中央,叮嘱大家春节期间要注意安全,春节过后,按时回工地开工。言毕,他拿出一沓红包,逐个发给工人。工人们感动地接过红包,紧紧握住他的手:“老板,跟你干,我们舒心。你放心,我们一定按时回来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