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妤坐在清雅茶座一处靠窗的地方,从这里望出去,喧闹的街景尽入眼帘。
茶座里人不多,环境清幽,是独处消磨时间的好地方。
如是往日,偶得这半日空闲,她一定会好好利用,一本好书,一杯清茶,外加一束橘色的余晖斜照过来,整个人被笼罩在明晃晃的光晕中,有一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悠然。哪怕她什么都不做,闲适地坐在这,发发呆,看看窗外的众生百态,也觉兴味盎然。
如今,这一切离她远去了。她现在哪有闲情逸致去享受那种情调。
连日来,找不到工作的心理压力日渐增强。出门前,妈妈知道她囊中羞涩,硬塞给她伍佰元钱。她兜里揣着这几张薄薄的纸币,感觉沉甸甸的,连带心头也像压了一块石头,将她带入忧郁的泥沼中,与同学相聚这么高兴的事,她的心情都不会因此而感到轻松快乐。
她深深体会到,与现在的困难相比,她往日由于工作和情感带来的烦恼和失意,根本不值一提。没有比“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的错位更令人恐慌的处境了!
她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落魄到今天这副样子。她从小到大都听大人话,很用功地读书,如愿考进一所不错的大学。大学毕业后,她一直很努力地工作,在工作岗位上从来都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一直顺风顺水的她怎么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落入这般田地――两手空空,没有一技傍身,工作两年,仍在啃老,家陷困境,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袖手旁观。这种情形带给她的感受已不仅仅是惭愧了,她内心感到万分焦虑和迷茫。她从小到大学了那么多知识,结果怎么会一无所获呢。
这个疑问当时她想不明白,后来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多年后,一桩自杀事件引起社会广泛关注。
一位女硕士在自杀前悲哀叹道:“都说知识改变命运,我学了那么多,却什么也没有改变。”
颜妤在同情之余突然明白了,能改变命运的仅是有用的知识,没用的知识学得再多,关键时刻丝毫派不上用场,不但不能改变命运,还会占用宝贵的资源,如时间,精力和金钱等。
但人往往是盲目的,看到别人学什么,自己也赶快跟上,害怕自己被社会淘汰,多学一样就好像增加了一个砝码。学了那么多的知识,都是皮毛,街上一抓一大把,丝毫没有竞争力。再说不考虑自己的兴趣和未来发展方向,只求心理安稳而去考一张证书,到头来只是吃了一只空心汤团。
除了盲目学习,她还有一个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弱点。那就是她以前很清高,羞谈金钱,后来她看清现实,她才真真切切感到钱的重要性。有人说,钱买不来幸福。可没钱更难获得幸福。无论谁陷入窘迫的生活中,都不会有幸福感,安全感。
确实是这样,她现在就没有安全感,家里急需很多钱,自身又没有赚大钱的能力。她感到自己被困在一座迷宫中,觅不到出口。
想到无望的将来,她幽幽叹口气,目光从窗外转到茶室内,发现邻座坐着一对男女,男的年纪偏大,长相有点猥琐,女的刚刚二十出头,娇俏可人。
他们的关系明眼人一下就看出来了。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晚上,他的提议如是放在今朝,她会不会点头应允呢?
唉,不管她现在的想法怎样,这个提议早已过期作废了,想它有何用。她自嘲地笑笑,觉得自己已经慌不择路了,可就是这样,她还是无路可走。
“嗨,颜妤,等急了吧。我一下班就往这赶,一刻不停哦。”盖莉莉笑嘻嘻地边坐下边解释。
“没事,我闲人一个,现在时间有的是。”她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可内心充满挫败感。
盖莉莉关切地问:“你正在找工作,对吗?”
“是啊,我跑了好几家企业,都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唉,不谈了。你怎么样?”
“我么,你知道的,我一向不要求上进,只要安稳就行,混得马马虎虎。反正这个单位福利待遇不错,我就打算一直这么混下去了。”
颜妤心里非常羡慕。但是,如果她不去读大学,不留在A市,不漂泊受挫,她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去羡慕盖莉莉。
安稳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有多重要,以前她不知道,现在知道了。看看盖莉莉的衣着,配饰,以及妆容,无一不精致,加上她的工作压力不大,言谈举止中透出一股从容恬静的味道,令长相平庸的她平添了几分魅力。
颜妤由衷地说:“莉莉,你过得真好,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大学毕业一定回来,随便找个工作,都比在外漂泊强。”
盖莉莉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颜妤,你出去看过世界,有了比较才会这么说。哪像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没离开过这里。你读书好,我读书不好,没有选择才待在这的,如果我能够选择,可能也会像你一样选择在A市这样的大城市里生活!”
颜妤摇着头说:“莉莉,你不知道,在大城市生活不易,竞争激烈不说,生活成本还高得离谱,我赚到的钱都打水漂了,穷光蛋去穷光蛋回,没有成就,只有失意。因此我觉得还是待在小城市里好,赚的钱一半可以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现在拿来给我爸治病多好。”说到这,她觉得自己说的话像梦呓,感伤得都想落泪了。
“你爸的病怎么会那么严重,之前怎么没发觉呢?”
“他一直带毕业班,身体不好硬撑着,等到撑不下去了,病情已经相当严重了。”
“你说他要换肾?”
“是啊。”
“我听人说那要很多钱。”
“嗯。”
“你们家房子卖了治疗费总该够了吧?”
“哪够啊,还缺将近一半的钱!“
“我的天呀,现在的人生病生不起哦。”
颜妤扯着嘴角苦笑。
“颜妤,你工作没着落,你爸看病又要花那么多的钱,我听了都为你着急,你打算怎么办呀?”
颜妤若有所思地看着盖莉莉,过好一会才答:“事到如今,我没有其他办法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卖身救父。”
“卖身?”盖莉莉吃惊地看着颜妤,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颜妤,这话你是说说而已,你不会真要这么做吧?”
“莉莉,不这么做,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呀!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就算走投无路,你也不能往火坑里跳呀。”
“跳火坑?嫁人有这么恐怖吗?”
“什么?你说的卖身救父,意思是嫁人?”
颜妤诧异地问:“当然,不然是什么?”
莉莉不好意思地嘿嘿笑,没有作答。
颜妤脑筋动得快,马上明白莉莉说的火坑指的是什么。
“你以为我要去做小姐?这怎么可能!这么丢脸的事,就算我愿意,我爸妈知道了,不得活剥了我。”
“那倒也是,你爸妈对你管教多严呀,学校里男生想和你说句话都不敢,他们背后直说你爸妈是老封建。”
听莉莉说起往事,颜妤难得笑出声来。
“颜妤,你笑起来真好看,你是当之无愧的校花。”
“什么校花,你们几个人凑在一起闲聊的结果,我要是当真就要闹笑话了。”
莉莉的思绪沉浸在往事中,悠悠说道:“以前,我们在寝室里闲聊,猜将来谁会嫁得好,结果我们大家一致认为,你会嫁得最好。”
颜妤对这个结论感到不解,连忙追问:“为什么?”
面对她的追问,莉莉反倒觉得奇怪:“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你功课好,相貌好,那么多男生暗恋你,你在优质男中任选一人,绝对是很好很棒的对象了。”
“我去挑人家?想都不要想,这又不是菜市场里买菜,由着自己挑,自己拣。”
莉莉一向崇拜颜妤,立即反驳:“颜妤,别人没这种资格,你有。”
“我哪有什么资格,我就是别人挑剩的,我哪还有资格去挑人家。”
莉莉大呼:“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婚姻市场上,排在首选位置的是财富地位,相貌学识算什么,有钱什么买不到,人长得再难看也不要紧,花一笔钱到韩国整容,保管人人似金喜珊,要多妩媚就有多妩媚。”
颜妤说着说着落泪了,曾经的痛又浮上心头,被弃的滋味真不好受。
莉莉赶紧递上餐巾纸,“颜妤,别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要相信自己!”
颜妤擦干眼泪,挤出一丝微笑说:“是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莉莉,你真好,还是和以前一样,处处维护我。”
“颜妤,你比我们小两岁,功课却那么好,我们羡慕得不得了。我搞不懂的,一问你就明白了。”
“你不要把我说得这么神。”
“你确实厉害嘛。”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现在神气不起来了,工作后处处碰壁,我想想还是早点嫁掉算了。如果有人拿得出我爸治病的钱,我就嫁给他。”
“不会吧,如果他又丑又老,你也嫁?”
“嫁,当然嫁。反正我又不是为了爱情嫁给他,什么人都一样。”
莉莉闻言动容了。她低着头不说话。
突然,她抬起头问:“你还记得崔学均吗?他现在是我们这里小有名气的青年企业家,前几天我遇到他,他还问起你,看来他对你仍念念不忘。”
“崔学均?”颜妤愣住了,对此人一点印象也没有。
“就是托我递纸条给你的那个人,后来他被逮住了,又是罚站又是写检查,你忘了吗?”
“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她一向不把这种事放心上的,过了这么多年,她确实忘了,“你提他干嘛?”
“你不是要嫁人吗,与其找个老头子,还不如给他一个机会。你说是吧?”
这话听上去挺有道理的,但是,机会不是她说给就能给的。她以前对学习不用功的人不感冒,还伤害过人家,现在人家是一能人,已经不是以前的青涩少年了,谁知道他还看得上她吗?
她犹犹豫豫地开口:“人家有这个意思吗?不要我剃头挑子一头热。”
莉莉起劲怂恿:“没事,他既然问起你,肯定心里还念着你。”
颜妤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吧。”
莉莉不乐意了,“颜妤,你不是急需钱要救你爸的命吗?怎么有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抓住?”
颜妤咬唇不说话。
“你别想太多,该主动的时候得主动。”莉莉从包里翻出一张名片:“我打电话约他,今晚你们就见见面,叙叙旧。”
她跟崔学均就像陌生人,哪有旧可叙?
颜妤想阻止莉莉,莉莉不顾她的反对,立即去打电话约人。
颜妤忐忑不安坐在那,听莉莉打电话。她的声音挺响的,颜妤听到她说:“喂,你快过来,我介绍一个女朋友给你认识……放心吧,绝对是梦中情人类型的……你现在有饭局,没空过来……哦,晚一点没关系的,只要你过来,多晚我们都等你。”
莉莉的语气像是恳求,颜妤听在耳里,心里真不是滋味。她真想跑过去,拿过话筒,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别过来了,我们不会等你。”
这样做,固然她的自尊心得到了维护,但是,对她对她的家庭面临的困难而言,于事无补。
穷人哪有自尊,她这样想着,心酸不已。可她还是得强忍着,不能让自己的情绪任意泛滥,泛滥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她刻意让自己转移注意力,装做自己什么也没听到一样,一动不动坐在那。
莉莉兴高采烈回来,报告说:“崔学均答应晚点过来。嘿嘿,怎么样,我办事效率高哇。”
颜妤勉强对她笑笑。
“颜妤,你怎么啦?为什么不高兴?”
颜妤面露迷茫的神色,“没什么,我只是困惑,感觉自己没方向了,不知道这么做好不好,对不对。”
“管那么多干嘛,对与错,好与坏哪有标准。我只知道,遇到机会一定要竭力争取才行了。你知道吗,崔学均不是以前那个在学校里调皮捣蛋,无所事事的人了,听说他的资产至少有几百万,追他的女孩很多,你要加油啊。”
颜妤一听,心里直打退堂鼓。
“莉莉,你打个电话给他,就说我们不等他了。”
莉莉诧异地问:“为什么?他那边快要结束了,我们再等等,他就要赶过来了。”
颜妤解释说:“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压力太大,我没有信心。”
莉莉闻言笑了:“你怎么会……算了,我不跟你多说了,这样吧,我男朋友九点过来接我,到时崔学均还没来,我们一起走。”
既然莉莉这么说了,颜妤只好点头。
她们边吃晚饭边聊天。
从闲聊中颜妤了解到很多同学的近况,谁结婚了,谁生孩子了,谁和老公正在闹离婚,谁谈了一个家境很不错的男友,谁现在做团高官,将来要平步青云了……
她们聊天的内容,漫无边际,当中没有冷场,两人兴致勃勃地把这些年的所见所闻全倒了出来,当中还穿插了各自的所感所悟。
不知不觉中,时间过得飞快,还有十分钟就要到九点了。
颜妤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
莉莉这时看上去心神不定,她的眼睛时不时往门口的方向张望,突然,她眉开眼笑地举臂挥手。
颜妤看到一个身材瘦削的高个男子朝她们走过来。这人就是崔学均?外表看上去还不错,挺斯文的。
等到那男子走到她们身旁,莉莉站起身,亲热地挽着那男子的胳膊说:“颜妤,这是我男朋友,谢锦德。”
颜妤赶紧站起身,自我介绍说:“小谢,你好,我叫颜妤,是莉莉的好朋友。”
“你好,颜妤,莉莉在我面前一直说起你。”谢锦德客气地说。
初次见面,颜妤对谢锦德的印象挺好的,觉得他为人稳重,待人接物不卑不亢,不由得为莉莉感到高兴。
“谢秘书,真巧,我们又碰面了。”
他们三人回头,看见一个身材粗壮、中等个子的男子大步走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酒气。
莉莉悄声说:“颜妤,他就是崔学均。”
颜妤心里咯噔一下,见了这人的长相,她更加觉得她与他有距离感。
崔学均来到她们面前,先跟谢锦德打招呼:“谢秘书,我说用车送你回家,你坚决不同意,原来你还有节目啊,哈哈哈。”
他的笑声不加克制,满嘴的酒气喷出来,熏得人难受。
颜妤低下头,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谢锦德说:“我来接女朋友,所以就不用劳烦你了。”
“什么烦不烦的,你我之间还用客气吗!”
崔学均极力拉拢讨好谢锦德,完全忽视谢锦德身边的两位女性。莉莉不高兴看着他,他竟然没发觉。
谢锦德转移话题,问他:“崔老板怎么也到这?”
“啊?哦,莉莉给我介绍女朋友,我当然得给面子?,所以过来看看啦。”
听到他说的这句话,颜妤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谢锦德看了颜妤一眼,询问的眼神看向莉莉。
莉莉犹豫了一下,为他们两人作介绍:“颜妤,他就是崔学均。”然后莉莉又对崔学均说:“崔老板,你不会贵人多忘事吧,她就是颜妤,你还记得吗?”
崔学均不管有他人在场,一双眼睛从上到下把颜妤看了个遍,嘴上说:“有点印象。”
颜妤的忍耐见顶了。她看了看手表,立即说:“已经这么晚了,我们该回去了。”
崔学均接口说:“哪有这么早就回去的,我们找个地方玩玩。”
谢锦德说:“我明天一早还要开会,我们就不玩了。”
崔学均面露失望,红红的眼睛看向两位女士,希望他的提议会得到她们的响应。
颜妤以不容商量的语气说:“我妈在等我,我得赶紧回家。”
谢锦德便说:“那我和莉莉一起送你回去。”
她不愿做电灯泡,当即婉拒:“不用了,我自己打的回去就可以了。”
崔学均见状主动请缨,说:“我来送颜小姐回去。”
莉莉闻言朝颜妤使眼色,意思是好机会来了,你得赶紧抓住了。
哪知颜妤主意已定,口气坚决地说:“不用劳烦你,我自己回去。”
崔学均笑嘻嘻地凑上来,手搭在她肩胛上说:“我们已经认识了,你跟我客气什么,走,我送你。”说完,他的手掌死死握着她薄薄的肩头,令她挣脱不得。
颜妤和莉莉挥手告别,等出租车开走后,她神情严厉地低声喝道:“放开我。”
崔学均嬉皮笑脸地说:“大家出来玩玩,何必这么严肃。走,我们去唱卡拉OK。”
颜妤冷冷地说:“你自己去吧。”
她的回答让崔学均摸不着头脑,他喷着满嘴的酒气问:“你想做我的女朋友,不就是想跟着我可以吃点玩点拿点,我都请你玩了,你怎么是这种态度。”
听他这么说,颜妤对他不再抱有一丝幻想,她怎么能与这种人交友结婚,与他相处这么短的时间就令她难以忍受了。
她忍耐着放缓语气说:“对不起,我为我的态度向你道歉。但也请你尊重我的意愿,好吗。”
他不耐烦了,提高嗓音说:“喂,你千万别拿架子,我这人最讨厌哄女人,你想去就去,不去拉倒,我他妈有的是女人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后面想陪我玩。”
这话让颜妤心中对他更增添了几分反感,她立即接口说:“那你找她们去吧。”
她满不在乎的态度让他更恼了,他嚷嚷道:“你知道吗,我真他妈讨厌你这副自命清高、自命不凡的样子。你不要误以为我喜欢你。其实,我当初写小纸条给你,并不是真心喜欢你,而是我们几个男生打赌,看谁有胆追你。”
他的坦白让她无地自容。他们竟然玩这么无聊的游戏。她为自己是这个无聊游戏的主角而感到羞耻。
“我和你已经无话可说了。请你放手,我要走了。”
“你想我来我就来,你想我走我就走!你以为你是谁啊!我他妈今晚放你走我就不是人!”
他借着酒力耍横,强行把她往车里推。
她心里害怕极了,不由自主地使出刘永教给她的防身术。她一只手搭在他手臂上,朝被按的方向转身,头一低牙齿咬在他小臂上,然后脚在他脚尖上猛踏一脚。
他“嗷”的惨叫一声,马上松开钳住她肩胛的手。
她得这间隙,立即跳上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
上车后,她神情紧张地拍着司机的椅背,连声催促司机赶快把车开走。
颜妤开门进屋,见妈妈还没睡觉,手里拿着一叠账单在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