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刘太太是那么积极配合治疗,我们”
徐至臻有些难过的地说道:
“你也不要太伤心了,节哀顺变。”
“徐医生,您不用内疚,我知道的。”
男子无奈地搓了搓手,转头看向房内,这才发现屋内所有人正看着自己。突如其来的关注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于是他摸了摸头,尴尬地说道:
“你们也不必担心,这种事我是早预料到的,我没事。不过我的爱人虽然没能战胜病魔,但是不代表你们不能,你们一定要坚持下去,尽所能努力活下去。”
说罢,他又看向胡晓晴的床位,正好对上胡晓晴注视着他的双眼。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他缓缓走到胡晓晴的床前,冲着她微微一笑。这笑容很是勉强,但看得出男人在努力使自己的笑显得更为真诚。
而胡晓晴见他走了过来,还冲着自己笑,觉得有些难堪,但又不知该如何回应,便硬生生地扭过头,选择不再看他。
“胡小姐,有些话,我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男子为难地搓着手,说道: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我内人最佩服的就是胡小姐你,可是有些话,她还没来得及说就走了,所以我想,现在我应该把那些话转告给你,当是替我内人完成最后遗愿好了。”
“什么?遗愿?”
胡晓晴被他的话吸引,又将头转了回来,很是讶异。
刘太太有话要和她说?这又是怎么回事?她与刘太太虽然是在病房里同住了几个月,相处还算不错。可能是因为看她只身一人,刘太太平时也尽所能地给予她帮助,可是就算如此,但说到底他们也还只是陌生人而已。而就这么个陌生的病友,竟然在病危时还能想到她,她也不知自己该做出怎样的表情了。
“是的。我太太临终前,还曾提起胡小姐,嘱咐我一定要将这些话转给胡小姐你。”
男子回忆起妻子临终时的情景,再难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眼圈通红,泪水汹涌而出:
“昨日她在清醒时,曾与我说过,这段时间里,多亏有了胡小姐,因为胡小姐的坚强,让她有勇气面对病痛,让她这么坚定的支撑到现在。而现在,即使她没办法继续努力下去,但她希望胡小姐不要丧失活下去的希望,一定要坚持下去。”
“是吗?”
胡晓晴听了男子的话,忽然有些茫然自失,双唇嚅动片刻,却只能吐出少少的两个字而已,而心中止不住的发酸。
其实对于刘太太的话,胡晓晴听着总有些心虚。她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不过是因为放弃了对未来幸福的期盼,只是一心为了不让母亲伤心而努力而已。
可是就这么一个举动,在刘太太看来,却成了对抗病魔的榜样与勇气。
胡晓晴细细品位男子的话,忽然由心底浮起一丝的感动。
她一直以为她只不过是一个处在失望浓烟的人,可是在别人眼中,却成了希望的火种。原来,她在别人眼中是这样一个形象啊?原来,她的坚毅,竟然能成为他人活下去的动力。原来,她也不是一无是处的人,她也可以对别人有所帮助啊。
这么想着,胡晓晴将手放在自己已变得空荡荡的右胸上,视线忽然放空,兀自发呆。
她,真的还有获得幸福的权利吗?
“胡小姐,你在听吗?”
男子见胡晓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似乎并未把自己的话听进去的样子,不由出声提醒。
“啊,我在听呢。其实我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坚强。”
男子的声音立刻让胡晓晴回魂,她也回了个笑容,带着遗憾地说道:
“可是我不知道,刘太太竟然是这么看我的,其实我――”
“胡小姐你不用多说的。”
男子打断了胡晓晴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而努力,但胡小姐表现出来的意志足以打动任何人。你鼓励了我的妻子,所以我也感谢你,更希望你能更坚强地活下去。这样,我的妻子在天上看到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知道了,我会努力的,你也不要太伤心,我相信刘太太也不愿意看到你太伤心的。”
既然男子都这么说了,胡晓晴也放弃了继续解释下去的念头,将他的鼓励照单全收,同时心里一个早已存在的想法,也在此时悄悄萌芽。
“嗯,既然你能这样说,我也放心了。”
男子伸出手来,与胡晓晴握手告辞:
“那我走了,祝你早日恢复健康。”
说完,男子回到了空床位前,拿起整理好的行李,默默对着徐至臻点了点头,便走出房门去了。
所有人都像男子进来时那样,静静地看着男子离去。待病房的门关上了之后,房间里的人的表情才稍微活泛了一些,该做什么的继续做什么去,但房内依旧安静得吓人。
而胡晓晴则是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双眼紧盯着早已合上的房门,专注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处在这样气氛中的徐至臻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抬眼环顾了一下房间里的各个床位,当视线落在胡晓晴身上时,他不禁又担心起来。
这小妮子怎么又露出了这样的表情?是不是又想到什么不好的事了?那可不行,这好歹才见了些成果,他可不能眼睁睁地见她又意志消沉下去。
想到这儿,徐至臻的心不由得又被她提了起来。他也顾不得有被人误会的嫌疑,直接走到了胡晓晴跟前,问道:
“胡小姐,想什么事想得那么出神?”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生与死这种事,真的很玄妙呢。”
胡晓晴仍然望着房门的方向,表情很是复杂:
“以前觉得要让一个人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可现在看来,生死像一阵风似的,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了。”
“你怎么忽然说这种话?!”
胡晓晴的话果然在瞬间就让徐至臻自乱阵脚,他面容一整,声音骤然大了起来,把周遭人都吓了一跳。
胡晓晴自然也被他吓到了,她仰起头,看着徐至臻一脸急躁的表情,很是不理解:
“徐医生,你这是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了吗?”
“说错什么?你,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因为已经在心底笃定胡晓晴又开始动摇了,徐至臻哪还管其他人怎么看他,径自心烦意乱地继续冲着胡晓晴吼:
“病情好不容易有了好转,你怎么又变的这么消极?刘太太的事,虽然很遗憾没能挽回她的生命,可是我不是早和你说过了吗?你的病还是很有希望治愈的,你要是在现在选择放弃,你对得起谁?”
“放弃?”
胡晓晴被徐至臻吼得一头雾水:
“谁说我要放弃治疗了?”
“你是没直接说,可是刚才,刚才――”
徐至臻喘着粗气,越说越气愤:
“你不是说什么生死很玄妙之类的话吗?你怎么又想到生死的事,现在是考虑那些问题的时候吗?既然活下去的希望还很大,你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失败,而放弃自己?如果是这样,你未免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什么?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什么时候说要放弃自己了?”
面对徐至臻勃发的怒气,胡晓晴皱眉仔细想了想,始终不觉得自己有说什么能让他这么生气的话:
“徐医生,我想是你误会了我的话了吧?”
“误会?我怎么可能会误会?你别说了,现在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的。”
徐至臻端着手瞪着她,做出一副无论她说什么都不相信的姿态。
“徐医生,我想你一定是误会了。”
胡晓晴眨眨眼,忽然觉得这么发火的徐至臻不但不可怕,反而显得有些逗乐。因为这个男人,在她面前一向是以稳重沉着的模样出现的,没想到现在竟然会像个孩子似的耍赖,在她看来,着实有些可爱:
“没错,我是说了那些话,可是我并不是因为要放弃自己的生命而说的,只是有感而发,难道这也不行吗?”
“真的吗?”
徐至臻眯着眼看胡晓晴,已有*分动摇,可思来想去,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于是又问了句:
“你说那些真只是有感而发,没别的什么意思吗?”
“没有的,徐医生。我要是想死,也不会坚持到现在的。更何况,有的时候人从一出生,是生是死就不能由自己做主了,不是吗?”
胡晓晴无奈的一笑,一沉吟,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又开了口:
“不过我倒真有件事要与徐商量一下就是了。”
“商量什么?”
见胡晓晴确实没有消极的情绪或者轻生的念头后,徐至臻终于放下了心中大石,口气也变软了许多。
“你不是说我的病情有了大好转了吗?”
“是的,那又怎么了?”
“既然病情已经稳定了,所以我想请徐医生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吧。”
“我想明天出院。”
“什么?!”
提着简单的行李,胡晓晴靠坐在公车的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身子轻轻跟着车子摇晃,眼睛眯缝着,有些昏昏欲睡,全然不顾周围乘客不时投来的好奇眼神,我行我素。
胡晓晴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因为她今天没戴帽子。她知道自己那毛发稀落的光头看起来一定很丑,可没来由的,她今天就是不想对它有任何的遮掩,就是想用这丑陋的样子招摇过市。
今天,是她出院的日子。不管徐至臻如何劝说,她还是选择了出院。但同时她也向徐至臻保证,就算出院了,但治疗她还是会继续。而她之所以执意要出院,仅仅是因为她不想继续待在里边数日子而已。
老实说,之前刘太太丈夫临走时的那番话,让她感慨良多。
除了让她明白其实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它存在的意义之外,刘太太的话还让她明白,她能继续活在这世界上,能继续看到眼前的一切,能继续听到身边的声音,伸出手去,还能触摸到如车窗车座这样真实的物体,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胡晓晴也曾设想过死亡,曾想那只不过是睡过去再也不会醒来而已。但当她真实面对死亡的时候,她却感到了人类对死亡与生俱来的恐惧。
死了就不会再有梦境,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光明,无知无觉,而在生者迟早有一天会将你淡忘去,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她不要这样过完余生,她胡晓晴即使再渺小,也不要这么凄惨的死去。哪怕只是留下一个影子也好,她也绝对不要就这么无声无息的离开人世,她不要!
几乎在刘先生离开那一刻,胡晓晴就做好了决定,她要离开医院,离开那个病房,回归到正常人的世界里。在那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里,她害怕自己会就那样不明不白的死去。
正因为又燃起了希望之火,所以她现在,才会坐在这公车里。
胡晓晴暂居的出租屋离市区很远,公车摇晃着老迈的身体载着胡晓晴一路前行,周围的景物渐渐变得有些荒凉,车上的乘客也渐渐少了许多。
车厢一阵猛烈的晃动将胡晓晴从昏沉中晃醒,她睁开惺忪的双眼看了看周围,这才发现公车里除了司机之外,就只剩下了胡晓晴和坐在她斜对面位置上的一对母女。
而那个贴着母亲坐着的女孩儿看上去也不过五六岁,穿着一身雪白的小袄,脚上套着粉色的小靴子,打扮得如同洋娃娃般*,让胡晓晴一见了就舍不得挪眼。
而小女孩似乎也察觉到她的注视,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胡晓晴一愣,然后对着她微微一笑,不想小女孩却像是被吓着一般,忽然大哭了起来。
胡晓晴吓了一跳,坐在小女孩身边的年轻女人更是吓了一跳,只见她慌忙将身子转向小女孩,将小女孩抱在腿上,连声问道:
“怎么了?妞妞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
“妈妈,后面那个阿姨长得好吓人哦。”
小女孩揉着眼向妈妈哭诉,一副受了大惊吓的模样。
吓人?
胡晓晴原本想起身趋近看看小女孩到底怎么了,可小女孩的话却硬生生的让她停止了一切的动作。而女孩用稚嫩的声音,将伤人的话语一字一句地钉入胡晓晴的心里,让她的心顿时疼痛不已。
而女孩的母亲也在这时候转过头来,看了胡晓晴一眼。见胡晓晴也看着她们,不由得露出了愧疚的笑容,然后又转过头去,轻声安抚小女孩来:
“妞妞,不是这样的,那位阿姨是因为生病了,身体很不舒服了,才会变成这样的,妞妞乖,不要怕,啊?”
“啊?”
小女孩停止了啜泣,仰头看着自己的母亲:
“那阿姨生病了吗?”
“是啊,阿姨生病了。”
“是得了很重的病吗?”
“对,得了很重的病。”
胡晓晴坐在后座上,侧耳倾听这对母女的对话,心中不知该作何滋味。
原来她在别人眼中,还是与正常人不同的,而她想就此回归正常的生活,是不是太过奢侈的事?
正当她又处在失落之中时,忽然一双小手抚上了她的脸。胡晓晴抬头一看,只见那个小女孩不知何时已爬跪在了胡晓晴身旁的座椅上,用她那圆嘟嘟的小手摸着胡晓晴的脸,高高仰着头,天真无邪地看着她。
“小朋友,你……”
小女孩的动作,让胡晓晴有些犯蒙,她难道不怕她了吗?
“阿姨,我妈妈说您生病了,是真的吗?”
小女孩的手依旧放在胡晓晴的脸上,一边还奶声奶气地询问着。
“对,阿姨是生病了。”
胡晓晴勉强对她一笑,因为怕自己的模样吓着了孩子,她想撇过脸去,但女孩可爱的脸庞让她实在移不开双眼,只得这样直勾勾地看着。
而在得到胡晓晴肯定的答复后,小女孩明朗的小脸忽然皱成了一团,她的声音明显低了很多:
“那阿姨您疼吗?”
胡晓晴万想不到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竟然会说出这么体贴人的话语,而孩子天真而直接的关怀,让胡晓晴的心在刹那间彻底变软,她红了眼眶,抽了抽鼻子,带着笑对着女孩说道:
“乖,阿姨已经不疼了。”
“真的不疼了吗?”
小女孩清澈见底的眸子盯着胡晓晴看,宛如天使一般,让人心动。
“真的不疼了,宝贝。”
胡晓晴笑起,也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小脸蛋。怪不得说孩子是天使,这么可爱的孩子,她怎能不喜欢呢?
“妈妈,阿姨说她不疼了。”
听到确定的答案后,小女孩忽然绽开了笑容,手忙脚乱地爬下座椅,回到母亲那里,扯着母亲的袖子,像是表功似的转述她从胡晓晴那里听来的话,小手指同时指着胡晓晴,小脸兴奋地泛着光,惹得胡晓晴也觉得开心不已。
而女孩的母亲也在这时转过脸来,笑着对胡晓晴说道:
“小姐,小孩子说话就是没遮没拦的,说了些难听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童言无忌,我不会在意的。”
胡晓晴还是笑,视线依旧黏在小女孩的身上:
“你的女儿真可爱,几岁了?”
“六岁了,淘得很。”
年轻的母亲看了看自己的女儿,脸上写满了自豪。看过女儿之后,又看向胡晓晴,想要略微的表示关心,又有些犹豫地试探道:
“那个,小姐……你的病……”
“啊?这个啊。”
胡晓晴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头,明白她说的意思,紧接着不以为意地笑道:
“我的病已经没什么了,头发慢慢的就又会长出来的。”
“是吗?”
年轻的母亲这才像松了口气似的点了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
“呵呵。”
胡晓晴起身走到母女面前,蹲下身子,摸着她的头,有些内疚地说:
“只是小宝贝被阿姨吓到了吧?阿姨对不起你。”
“阿姨,是我不该说你的,阿姨,是我错了。”
小女孩眨巴着眼,眼中再无之前的恐惧:
“阿姨你很漂亮,一点也不吓人!”
“是吗?谢谢你,宝贝。”
小女孩真心的一句话,让胡晓晴彻底咧开了嘴。她笑得很开心,今天似乎是从生病以来到现在,她过得最开心的一天。
正当她沉浸在小女孩的微笑中无法自拔时,公车终于停了下来。年轻母亲抬头看了看车外,牵着女孩站起身,很是有礼地对胡晓晴微微躬了躬身,告辞道:
“车到站了,我们该下去了。”
“啊,好的。”
胡晓晴也站起身,又单独对着小女孩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宝贝,再见了。”
“阿姨再见。”
女孩也对她做了个可爱的手势,就由着母亲牵着下车。
走到车门前,年轻的母亲似乎想起了什么的,又转过头,对胡晓晴鼓励似的一笑:
“那个小姐――”
“怎么了?”
胡晓晴也看着那位母亲,不知她忽然回头是何用意。
“小姐,你要加油哦。”
“啊?”
年轻母亲的话让胡晓晴稍稍有些意外,但只是片刻的愣怔,她便反应了过来,冲那名母亲也是一笑:
“好,我一定会加油的。”
可话虽这么说,胡晓晴的心里还是有些底气不足。目送母女俩下车后,她坐回了原位,与出院时相比,显得有些怏怏不乐。
加油?可是她现在这样的情况,已经是油尽灯枯的状态了,而且未来的路也该如何走下去她都不知道,又有什么油可加?
之前在离开医院时,她还是将未来设想得很好的。回到住处后,她打算在维持治疗的同时,先找一份工作做着,因为她这些年来的积蓄已经用得差不多了,而陈英明给的那些钱,她也动用了一些,虽然缺口不大,但她还是想尽快补上。
而对于工作的要求,她也没有特别的标准,工资高不高,有没有发展前途暂时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只要有一份工作就好。
因为胡晓晴想,有了工作,即使收入不高,好歹也能补贴一些医药费,这样她至少有了些奔头。
而她之所以今天没有戴着帽子出来,也正是想看看,周遭人是怎么看待她,以及她自己是否有能力承受这些异样的眼光的。
可是现在看来,她即使什么都不做,仅是这样子走在路上,旁人都难以用正常的眼光看待自己,更何况是给自己一份工作呢?
胡晓晴越是盘算,便越是灰心。前途渺渺,她该何去何从?
就在这时,颠簸了一个多小时的公车也终于停了下来。司机扭过头,冲着胡晓晴吼:
“姑娘,到终点站了,你还下不下?”
“啊,等等,我这就下。”
胡晓晴来不及多想,提起行李从公车的后门下来,刚一下车,眼前的一切又让她深深叹了口气。
她身处的正是自己租住处所在的地,一处外来人口聚集的城中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