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朗此时却沉默了片刻,见刘林似乎忍耐不住,才又叹了口气,说道:“公子可还记得,十五年前,‘刘子舆一案’?”
刘林听王朗又突然提起“刘子舆案”,心中也不明所以,便微微一笑,得意地说道:“当然知道,当年此案曾轰动京城,我自然也有所耳闻!只是后来听说那刘子舆却是旁人假冒,后来被当街给斩了!”
王朗便听便点头,待刘林说完,他又说道:“这假的死了,那这真刘子舆的下落,公子可知?”
刘林又是一愣,诧异道:“真刘子舆?不是说他生下不久便已夭折了么?”
直到此时,王朗才淡淡一笑,一脸泰然的道:“若我说刘子舆未死,公子该当如何?”
王朗的话,让刘林十分吃惊!当年刘子舆一案,令这桩本不为人知的宫闱秘辛轰动天下,许多人因此知道了汉成帝还有这样一个身世传奇的庶子。原来当初成帝宠信赵皇后姐妹二人,使其独霸后宫,因二人无嗣,便因妒生恨,迫害怀有龙种的嫔妃宫人,使得成帝无子继承大位,最终造成“国统三绝”的局面,民间也因此有了“燕啄皇孙”的童谣。加上后来哀帝、平帝也都无子嗣,因此给了太后王政君这外戚家族作大的机会,最终王莽因此得利,上位称帝,改汉立新,结束大汉两百年统治。
然而在始建国二年,也就是王莽代汉立新位的第二年,十一月的某日,新立国将军孙建的车马被人在街上拦住,那当街拦车之人竟然自称是汉成帝之子,名叫刘子舆,还有觐见太后王政君,亲验血统身份。
天下人皆知成帝无子,此时冒出个子嗣自然相当之奇怪,大多并不相信,但也有少部分人推测其人可能真是成帝血脉。寻常百姓议论纷纷,而初登大位的王莽却十分之震怒,当即下旨将那人抓捕收监,不久便将其处斩,并昭告天下,称那人乃是长安人士,名叫武仲,并非什么刘子舆,更不是什么成帝之子,还说真正的刘子舆,当初在襁褓中时便已夭折了。此后,为了避免再有类似事情发生,王莽听从孙建的建议,以此契机废黜了汉之宗庙,罢免了所有汉室宗亲爵位,刘汉一族从此沦为平民。
事到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五年之久,这个早已尘封宫闱秘辛居然又被这个云游方士王朗提起,而且竟然还声称那刘子舆还活着,这怎么能不叫刘林吃惊,于是他便问道:“你说刘子舆还活着?”
王朗便点了点头。
刘林心中惊疑不定,追问:“你说他还活着,莫非还知道他的下落不成?”
王朗便又点了点头。
刘林大惊,问道:“敢问他在何处?”
此时的王朗,忽然轻轻一叹,道:“方才,我已提醒过公子了!”
刘林听罢,只得仔细回想,连贯前后,突然脸色大变,然后用一种极其震惊的眼神,盯着王朗,然后缓缓的上下打量,随后吐出两个字:“你……你是说……你就是……”
王朗这才轻轻颔首,缓缓道:“没错!我便是成帝遗腹子,刘子舆是也!”。。
王朗肯定的回答,令刘林是震惊不已。不过他又接着想到,这个王朗,昔日只会占卜除病,虽然自称道士,但在他看来却和那些方士无异,如今他居然自称是成帝遗孤,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让他不能相信,于是便问道:“你说你是刘子舆?”
王朗道:“我就是刘子舆!”
刘林便又微微一笑,接着说道:“那你可有何证据!”
王朗这时便又是一叹,然后才缓缓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想当年,我母亲还是宫中讴者,时常在成帝跟前献技,终得临幸,然而当时后宫为赵皇后姐妹二人把持,赵氏姐妹无子,便毒杀其它皇子,得知我母怀有龙种,也妄图加害,所幸没有得逞,后来她生下一子,那便是我!”
刘林正听得入神,却见王朗忽然停了下来,便催促道:“然后呢?”
王朗这才又缓缓说道:“后来……后来赵氏姐妹多番企图加害于我,母亲眼见于此,只得暗中将我送出宫外寄养,以保我平安,谁知母亲终究被赵氏姐妹二人所害,而我由于寄养在宫外,总算得以避过一劫!”
王朗说道这里,左右望了望,实在憋不住了,便微微一笑,得意地说道:“公子,此处怕又外人经过,我们可否进去再谈!”
刘林经他提醒,这才发现两个人还站在家门口,当下便赶紧带着王朗进了家里,然后叫人上了些酒点,接着才又问:“那后来呢?你怎么又会变成王朗的!”
王朗这时喝了口酒,嚼了块豆糕,才又说道:“十二岁那年,我遇到了我的师父,他观我相貌,便知我非常人,于是将我带回蜀中学艺,我入了仙门,跟随师父学艺七年,后来才得出山!”
说到这里,王朗顿了顿,接着才又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出山之后,我先往长安,找到了昔日收养我的人家,获知了我的身份,而后我便游历天下,辗转来到了河北,与公子相识!”
刘林听罢,思索片刻,又问:“你师父究竟何人?”
王朗正拿着一碗酒在喝,听闻刘林询问,便将酒一饮而尽,接着才道:“我师父叫做鬼谷子!”
“鬼谷子?”
刘林想了想,觉得自己似乎没听过这个名字,便打量起了王朗,见他正在大快朵颐的吃着糕点,饮着酒,俨然昔日那混迹江湖的方士一般模样,哪有半分皇室遗孤的风范,心中便依然是将信将疑,心想以这王朗的年纪推算,确与那刘子舆相差不多,若他真是那成帝的遗孤刘子舆,凭他的身份,要当皇帝还真是有机会,毕竟如今天下人心“思汉”,汉军能推翻新莽,雄踞中原便是因此缘由,若是如今出现一个这么“正统”的汉室继承人,那刘玄这些打着“光复汉室”招牌的旁系宗亲,一定是比不过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个王朗说的是否属实,所谓空口无凭,他没有任何证据,仅凭这个故事,实在难以让人信服!
思来想去,刘林依旧认为其中疑点重重,让人难以置信,于是便又探问道:“除此之外,你是否有何信物为证!”
王朗听了,心想自己本来就是随口乱编的,哪里有什么信物?于是便放心手中豆糕,叹道:“我能孤身逃出已是不易,哪里还有何信物在身!”
刘林一听他没有实证,心中疑惑更甚,心想即便你是真的刘子舆,这无凭无据的,怎会有人相信,没人相信,这身份背景都是白搭,想要以此起事,便如白日做梦了!
想到此处,刘林便说道:“无凭无证,即便你真是刘子舆,也难教天下人信服啊!”
王朗见他这么说,当下眼一转,从怀里拿出一块玉佩,递于刘林,说道:“此物便是凭证!”
刘林拿着玉佩看了看,发现并无出奇之处,便又疑问:“你说这是凭证,如何个凭证法?”
王朗清了清喉咙,说道:“此物从小便挂在我身上,必是宫中之物,外面决计是不会有的,这样可作凭证了吧?”说完,他见刘林依旧满脸怀疑,便又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公子啊!其实如今河东有赤眉为祸,河北之地更是人心浮动,我虽无凭证,但若叫天下人知道我的身份,必然会有人信服!”
听到王朗这番话,刘林眉头一皱,问道:“此话何意?”
王朗见他上钩,这才缓缓道:“公子应当明白,如今天下人心思汉,河北地界状如散沙,加之东有赤眉,北有胡族,此间百姓不得所依,无不惶恐不安,倘若此时得知我刘子舆尚在人间,定然心怀期待,到时只需公子作保,待我登高一呼,必定万众归心!”
刘林听完,不禁陷入沉思,王朗这话的意思很简单,如今中原已有刘玄汉军所定,而河北却是纷乱不堪,加上赤眉等流民军,以及北方胡族的威胁,河北的老百姓心中无不是惶恐不安,心中都盼望能早些过上以往汉朝那般平稳安定的生活,所以对刘玄汉军无比期待,大多翘首以盼,希望能早日恢复汉朝,如果在这时候得知大汉之正统尚在人间,那一定会欣喜若狂,支持这位正统的皇位继承人。
想到此处,刘林进而又想,若到时大家真的都相信,那他便可借此起事,拥立这‘刘子舆’为帝,到那个时候,无论这王朗是否真是刘子舆,对他刘林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他能拥兵权在手,便可借着这“刘子舆“平定河北,进而统一天下!想当年翟义起兵时便是这般,立刘信为帝,借着刘信的身份,得以和王莽对抗,虽然最终输给了王莽,但是也证明此路可行!何况现在王朗这刘子舆的身份,比当年的刘信有过之而无不及!定然能取得比他更好的效果!
可如今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刘林自己的信心,虽然河北现在是“人心惶惶”,但是仅凭他刘林的名望,真的能使人相信这王朗就是“刘子舆“吗?对此,刘林还是没有把握!虽然他父亲曾经是赵缪王,可是他这一辈子都没当过“王”,这几十年来,他家的声望也是大不如前,这河北地界的人,是否还愿意相信他这么个被削去爵位的“赵王后人”,刘林还是有些缺乏信心!
思来想去,刘林最终决定,自己不妨先做个“试验”,放出刘子舆尚在人间的消息,然后看看大家的反应,如果大家都不信,那就当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就这么不了了之罢了。但如果真的有人相信,那到时自己再推出这位大汉“正统”,并且拥立他为帝,自己则如当初翟义一般,手握兵权,进而图谋天下!
刘林想到此处,忽然觉得翟义的下场不好,自己好像不该拿他做效仿对象,实在有些不吉利,于是赶紧在换了对象,想到应该效仿霍光拥宣帝,或者王莽拥平帝也是可以。
作为洛阳汉军的招抚使者,刘秀来到河北已经快两个月了。这段时间以来,除了每天繁忙的会见各地官吏,名望,刘秀甚至还亲自审理案情,平反冤狱,获得当地百姓交口称赞,声望也随着水涨船高。就连他的那班手下的一班幕僚,也都表现得力,特别是冯异,由于他曾经是新朝的官吏,对这些工作十分了解,许多刘秀不甚了解官场细节,也常常获得他的提醒,加上他为人十分谦逊,所以渐渐的,刘秀和他的关系也越发亲密起来。
除了冯异之外,令一个和刘秀十分亲密的人就是邓禹了,他跟着庄光在河北待了好几年,对这里的情况比较熟悉了解,加上他本就聪慧过人,给刘秀的建议也都十分有价值,所以渐渐的便和冯异一起成为刘秀的左膀右臂!
不过自从邓禹到来之后,刘秀手下的这班幕僚团体的气氛便发生了一些微妙变化,这主要是因为邓禹与王霸、傅俊、臧宫等人并不相识,没有共患难,出生入死的经历,也不像冯异、祭遵这样同时是颍川老乡,所以互相之间本就有些生疏,几乎不太说话交流,加上邓禹一来,便常常跟着刘秀身边,两人同进同出,有说有笑,也令得其他人有些不满,久而久之,便也些闲言碎语传了出来。
这一情况刘秀其实有所察觉,之前因为还不算严重,刘秀也就没有去理会,但如今听到彼此间有所猜忌,便明白虽然目下众人还不至于当面争吵甚至拳脚相加,但这种“不和谐”的苗头还是早些按下为好,否则不仅以后行事会又牵绊,要是再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就麻烦了。于是刘秀利用一次工作会议的计划,当着众人的面,对邓禹进行了表扬,说他少年老成,多有谋略,并且熟悉河北情况,算是为他撑了腰。而其他人见刘秀如此力撑邓禹,自然也就不能再多说什么,对邓禹不满的声音也渐渐得到平息。
内部的小风波暂时解决,刘秀一行人的招抚工作,也就能更加有效的进行。而本就对刘秀之名有所耳闻的骑都尉耿纯,见刘秀这段日子在河北的表现,以及他一班手下克己奉公的表现,也是心生敬佩!便也起了结交的心思,不久便带了礼品,亲自上门拜访。
要说如今刘秀正是“一穷二白”,要兵没兵,要马没马,手中能使的财物也是少得可怜,上次送给刘赐的金锭,还是赵萌为了感谢他送来的礼品。如今他心中存着自立门户之心,最缺少的便是钱财兵粮,这耿纯主动送来一批良驹、丝帛,正是他急需之物,当下心中欣喜,却也不好表露太多,便如数笑纳,并且主动邀他留下与他把酒言欢。
耿纯见刘秀如此盛情,颇有些受宠若惊,心情自然大好之余,更是和刘秀一番肺腑畅言,尽遣心中抱负,还对刘秀大加称赞。待酒过三巡之后,有些醉意的耿纯更是直言道:“明公所为,天……天下无人可比!昆阳城下,一战大败百……万新军,这……等功劳,何人比得?即便是洛阳汉天子,也是比不上的!”
刘秀心知他这是酒话,便谦声道:“伯山过誉了!”
哪知道耿纯却摆了摆手,醉醺醺的又微微一笑,接着说道:“我说的可是实话,明公前有昆阳之功,天下无不闻名,无不钦佩,此番明公前来河北,所作之事皆是我亲见亲闻,依我看呐!这天下若是由明公来座,定是宇内升平,万民安乐!”
刘秀本也有些醉意,听到这话,顿时大惊,连忙说道:“伯山醉了,此话不再可说!”
耿纯却并不以为意,只是又说道:“我没醉,这点酒哪能让我醉,我说的都是实话!”说到这里,耿纯又看了看刘秀,说道:“耿纯放肆,敢问明公,令兄刘伯升乃汉军首倡,却莫名被治罪处斩,明公心中难道无恨?”
刘秀没想到耿纯敢当他的面提到刘演,当下有些发愣,随即看他满脸通红,显然已醉了,便佯怒道:“伯山切莫再胡言!”
耿纯闻言酒便醒了,当即想起自己方才言语,怕刘秀责怪他过于无礼,便连忙说道:“耿纯失言了,望明公勿怪!”
刘秀见他如此,便说道:“伯山性情中人,此话在我面前尚且无所谓,要是在外人面前说起,恐怕会引出祸端!”
耿纯连忙又是一番赔罪,但其后说起话来,却显得有些小心谨慎,刘秀见他如此,也无可奈何,毕竟这些犯上“逆言”可不能这么随口乱说,要是听了去,他不得成第二个“刘稷”。不过他同时又觉得此人倒是个性格耿直之人,心中对他也有了几分欣赏。于是他便又向耿纯聊了起来,打算趁此难得的机会,从他口中了解一些关于河北目前势力的具体情况。毕竟他来邯郸一段时间了,接下来就需要决定下一个招抚对象,可是如今他对河北的情况所知还是太少,如果有耿纯这样一个本地人给他详细分析一番,对他接下来的确立招抚对象,安排行程都有极大的帮助。
见刘秀有心询问,耿纯便振作了精神,开始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他说如今在河北无外乎有三类势力,一类是新朝的残余的势力,这其中大多如邺县县令那般,从前便是当地的父母官,莽新覆灭之后,他们留了下来,继续担当当地县令的职务,统管当地军政法等一切事务,由于他们普遍在当地经营多年,脉络繁杂,有着坚实的基础,所以地位也是十分之牢固。
第二类势力,则主要是刘汉宗室的旧势力,这些便是之前汉朝时,被封在河北地界的各家宗室血亲,他们借着之前在当地多年累积的名望和财富,聚集兵马,割据郡县,成为一支地方武装力量,之后更是坚壁清野,修筑城墙,闭门自守起来。
至于这第三类势力,却是最为难缠,这便是数量繁多的流民军,和其他地区的流民武装一样,这些人以前大多是些底层百姓,其中不乏一些流氓凶徒,更多则是在连年灾祸不断的情形下落草为寇,或入山林,或占据县城,集结群众,建立起了武装,随着经历到处劫掠,又和前面两种势力互相攻打,却因为乱世飘零,不断有新的灾民加入,导致队伍越打越多,已经形成了动辄十数万的巨大力量,严重威胁河北的各地的稳定,自然也会给刘秀在河北的招抚带来巨大的阻碍。
所以此时耿纯便提出,如果刘秀想要继续开展招抚,乃至将整个河北划归治下,首先应该从宗室旧势力入手,这是因为刘秀和汉军的刘汉宗室背景,他和这些割据河北的刘汉旧势力有着同族血脉的关系,便可借此劝服他们归附,并允诺其归附之后一切爵位、封地如旧。一旦这些宗室旧势力归附,那剩下的那些闭城自守的新朝残余势力,定然也会望风归附,最后剩下那些起义军,可以再行游说,若还是有不归附的,便可将之剿灭。这样一来,定可一举抚平整个河北!
耿纯的这番叙述带分析,可谓是合情合理,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刘秀听完之后,也是大为认同,对耿纯的建议也十分满意,当下便决定照耿纯所言,准备先行联系河北的几个较大宗室旧势力。
不过这些人中,谁应该最先拉拢呢?耿纯又提到了赵缪王之子刘林,刘秀一听,却不太认同,原来刘秀先前已经见过刘林,在他看来,那个人能想出掘开黄河的毒计,品性怕是不端,而且自己之前拒绝他的讨封请求,他心中一定十分不满,况且此人家族早已没落,在河北的影响力也十分有限,所以绝非该主动拉拢的人选。
耿纯见刘秀并未表态,便猜想他心中多半有所顾虑,需要好好衡量一番,如今自己的建议已然提出,采用与否便全在刘秀自己。于是他当下便不再多言,只是拾起酒爵,继续与刘秀对饮尽欢。。。